宋师顿了顿,对上他无辜又良善的眼神,心里一跳。
宋书这是在……试探他?
难道是察觉到他的不对劲了?
按原主那个德行,这种时候应该表现得惊讶,然后欣喜,并且欢欣鼓舞地亲上去揩油吃豆腐,说不定还想做点更过分的事情。
然而宋师并不想让自己的人设固定成那样的好色之徒,但毕竟转变需要循环渐进,他也找不到拒绝的理由。
不就是用嘴试试温度吗?
两人面对着面,距离不过一尺,宋师慢慢放下手,在宋书保持微笑的表情中低下头,循环催眠自己:这不是揩油这不是揩油这不是揩油。
兄弟情兄弟情兄弟情。
微凉的唇瓣覆上光洁的额头,随即一触即离,宋书的眸色在低下来的影子中微微一动。
宋师已经十分自然地退开,墨色长袍划出一道流畅的弧度,笑容坦荡:“真没试出来,是不是已经退热了?”
宋书压下心头的异样,轻笑着说:“应该是吧,现在感觉好多了。”
两人相视一眼,宋师靠着窗柩和他面对着,宋书转移话题问:“哥哥不是去爹那里了吗?爹跟你说些什么了?病得严重吗?”
宋师看了他一眼:“还行。”岂止还行,简直是活蹦乱跳的。
他停顿了片刻,又说:“小书,你是不是考过会试了?”
宋书不明所以地点了点头。
“三月就要开春闱,到时殿试,祝你金榜题名。”宋师笑了笑,“你从小就聪明,哥哥相信你。”
“好好准备考试,其他的别多想,我先走了,早点睡。”
宋师摆了摆手,从头到尾都没有回答宋书那句“爹跟你说什么了”,转过身翻出窗,踩着月色又回去了。
窗柩扇叶大开,夜里的冷风嗖嗖地刮进来,宋书站了半晌,除了怀里被暖炉暖得滚烫,全身都被吹得冷冰冰的。
他心想,如果那不是梦,我可能在殿试当天就已经被你杀死了。
怎么重来一次,他却感觉哪里都不像梦中的发展了呢?
宋书踱着步子去关窗,回头看了眼自己刚刚弄出来的痕迹,满柱子的划痕,早就盖过了小人和旁边的那两个字,看上去特别像是熊孩子随手画出来的涂鸦。
他良久才呼出一口哽了许久的气:白紧张了。
宋师以为自己会睡得很晚,但实际上这次再回去,也许是屋里助眠的熏香发挥了作用,他很快睡了过去,翌日一大清早便醒了,躺在床榻上睡不着了。
他对环境适应得还算不错,床板比他想象得暖和,屋里烧了一夜的火炉已经逐渐熄了火,但房间里还是暖融融的,天光未亮,宋师也懒得这么早爬起来挨冻,半坐起来从床尾的一个暗格里摸出了一封信。
信封陈旧,上面依稀还留有火漆的痕迹,封面上却没有留下任何署名,只是早已经开了封。
他昨天已经看过了一遍,自然知道这里面写的是些什么,临走前向靖康王宋青要了过来,说是以后留给宋书看看。
信里写的内容无非就是宋书的真实身世,重点不是这个,重点的是写信的人,是当朝皇帝的妃子,曾经盛宠一时的芳贵妃,方芙。
为什么说是曾经?
因为这位贵妃在三千佳丽的后宫里不过昙花一现,幸运在于那么多的女人中唯独她得了皇帝几年独宠,不幸在于这恩宠来的汹涌,去得也突然。
进宫的第八年,她便自缢在冷宫中。
宋书的亲生母亲,就是方芙。但她已经死了,没人能证明宋书的身份,除了当年她送宋书出宫时让人带给靖康王的这封信。
宋家当朝气数已尽,但养了宋书这样一位正宗的皇室子弟在,只要将来宋书念旧情,登上皇位后都缺不了宋家的荣华富贵。
前提是,宋书愿不愿意去做这个抢龙椅的人。
宋师想起原著中写的宋书知道自己的身份后,用一种奇特的速度迅速推翻了当朝皇权,直接黄袍加身,然后大结局。
他……应当是愿意的吧?
宋师眼下最紧要的事就是要和宋书缓解关系,既然已经确定宋书确实是重生的,就算他今后登上皇位,要是宋师最终还是没能补救完成,宋家可能迎来的就不会荣华富贵,而是秋后斩首了。
宋师越想越觉得头疼,他本来想尽快去找一找回去的办法,城外那位大师被他寄予了很大的厚望,但看样子今天肯定去不成了。
宋师揣着暖炉,看着眼前穿着一身深蓝中浸着黑色的太监常服的人,目光在他面白无须和削瘦的身材上转了一圈。常公公甩着拂尘微微低下头,眼珠子斜着笑,眉角都是褶子,嗓音尖细:“宋家大公子?跟咱家走一趟吧。”
皇帝派了贴身太监过来,一见面就说“皇上要见你”。
宋师收敛心神轻轻点头,低眉顺眼:“麻烦公公。”
常公公的目光挪到他怀里,对他连手都不拿出来还礼一事有些不满,宋师注意到他的目光,笑了笑说:“公公冷吗?本来还想把炉子借给公公暖暖手,但看公公精神抖擞,我可比不得公公挨冻,少了些礼数,望公公见量。”
常在从这短短几句话中察觉到了他话里的刺头,明明是恭维道歉的话,却怎么听怎么不舒服——这大冬天的,年假才刚过,谁出门不冷?这是嘲讽谁呢?
常在上下打量了他几眼,哼笑了声,甩过拂尘对身后的两个小太监骂道:“还愣着干什么?不长眼的东西——走啊!”
宋师无声地笑了笑,并不在意常在若有若无的指桑骂槐。
冬日的早晨冷得发指,不得不从床上爬起来本来就糟心,这太监不拿正眼瞧他,传个口谕也要带两个小太监壮势,他也没必要一定恭恭敬敬地行大礼。
府里人不多,常公公来时没惊动其他人,宫里的马车停在西门,上车前宋师踩着凳儿上去,旁边一个小太监给他掀帘子,常在拿眼色瞪他,小太监神色惶惶,却也没放下帘子。
宋师顿了顿,钻进了马车。
他身后的王府里,一道黑影一闪而过。
常在上了另一辆小轿子,几个太监抬着走,在等级森严的大周,能上轿子的太监就是圣上眼前的大红人才有的待遇。比如刚刚给宋师掀帘子的那个小太监,就只能跟在宋师的马车后小跑着跟。
宋师掀开车帘,对赶车的太监道:“把速度放慢些。”
马车慢了下来,比起常人走路的速度还是要快一些。
小太监跑得气喘吁吁,跟在马车身边急步走着,还要保持呼吸顺畅不让贵人听着烦闷,但也比刚刚好多了。
小轿子逐渐越过马车,宋师掀开窗帘,往前扫了一眼,低声问这小太监:“叫什么名字?”
小太监诚惶诚恐:“奴才……奴才良子。”
“良子,”宋师闲聊般点了点头,“你们常公公是大内总管,你觉着公公他平日里为人怎么样?”
能跟着常在出宫的不一定就是他的亲信,也许是随便拉来凑数的,良子唯唯诺诺地,说他本来在宫里做最低等的洒扫类事务,近日圣上心情不太好,一连打死了好几个太监,常在实在缺人,随便从底下拉了几个出宫,他算是走了狗屎运,恰好就在其列。
有眼色的太监就会顺杆爬,常在侍奉当今几十年,一直是圣上的心腹,能得了他的青眼,就相当于也是圣上面前半个红人,出宫就是为他们私底下巴结人创造的大好机会,但这小太监明显不懂眼色,硬要恪守本分。
常在明显对宋师不满,他对宋师恭恭敬敬,那就是驳了常在的面子,常在故意让人跟在马车后面跑,也是在发泄不满罢了。
良子明显也懂这些,有些愁眉苦脸,却也没太大的失落感,宋师随口问句什么他也认认真真地答,态度算不上谄媚,更多的是小心翼翼。
临下车前宋师想起了什么,从袖子里摸出了一个锦袋,塞进了良子手里,“好像得罪常公公了——我这人不太会说话,你帮本公子把这东西送给常公公,就说是本公子一点心意,希望常公公不要见外。”
良子接住沉甸甸的锦袋,手忙脚乱:“是……是。”
塞钱给太监这种事,宫里并不少见,吃人嘴短拿人手软,常在混迹众多官员之中,不知道拿过多少好处,也就是在圣上面前美言几句的功夫,这个买卖常在乐意做得很,但在常在看来,宋师真是一点眼色也不懂,这也是他为什么不满的一点原因。
良子等人下了车走远了些,才忍不住想道:常公公不就在前面吗?宋公子要给钱,直接过去不就行了,为什么要让自己转交呢?
宋师曾经导演拍戏的时候经常亲自到处实地考察,皇宫也见过很多次,甚至为了摄影需要还在影视城请设计师和史学专家试着打造过几次皇宫,但毕竟年代久远,皇宫的巍峨不足盛世时展现出来的十分之一,如今亲眼所见,才知道原来所谓帝王贵冑,被称为天之骄子是当之无愧的。
这样的富贵,足够乱人眼。
常公公带路领着他去圣上私下议事的御书房,一路都没有再说过话,看样子也不想提点他些什么,宋师乐得自在,一路走一路不动声色地观察着沿路的宫殿。
听说当今圣上极重美色,后宫佳丽不说三千也绝对有五百,宋书的亲生母亲芳贵妃当年就是位倾国倾城的美人儿,但这一路上走过来也碰不到几个后宫妃子,都是遥遥看见行了礼后又交错而过。
宫道上来来往往步履匆匆的太监宫女渐渐少了些,宋师想着事,转过一个弯,望见前面宫殿的一角。
那是个破败些的宫殿,但朱红大门紧闭,和刚刚路过的那些殿门相差无几,宋师多看了几眼,走过大门时突然听见“咔”地一声。
殿门上的开了扇脸大的小门,小门里伸出一只衣衫褴褛、惨白的手臂,接着传出女人尖锐刺耳的叫声。
“救命……救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