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师从门边走过,惊了一跳,差点被这手臂抓个正着。

门内仿佛有双眼睛,在他看过去后,无数尖锐嘶哑的喊声此起彼伏纷沓而至。

“不要走,不要走——救救我,我好饿——”

“给我吃的,给我点吃的吧……求你们了……我不想死……”

“我们家娘娘快要撑不过去了,公公……常公公您行行好,让人找太医来看一看吧——”

“皇上呢……皇上在哪儿……本宫要见皇上——”

那是冷宫。

嘈杂的人声流水般涌出,宋师诧异地抬眼,却见走在前面的常在厌恶地皱起眉,甩拂尘的动作像是在驱赶苍蝇般:“晦气。”

随行的几个太监自觉地加快了步子,没有一个人理会那扇门里传来的声音,倒是常在慢慢缓下步子,细声慢语地问宋师:“宋公子可知道,那殿里关的是什么人?”

宋师假笑,他知道也懒得说:“公公有话不妨直说。”

常在哽了一下,低声哼道:“宋公子耿直。老奴多嘴提醒一句,在这皇城里,忤逆了圣上,不过是被关进冷宫,此后生死有命。但在京城里,若是没点眼色得罪了圣上,到时候关进的……可就是地牢了。”

常公公在敲打他。

宋师心中一动。

他不过一个太监,再得圣上青睐,也不至于敢在宦官子弟面前提这些忌讳,语气里还是明晃晃的威胁。

宫里有无处不在的锦衣卫,一旦被人听见,最先死的就是他自己。

这分明是皇帝要敲打他。

要是原主那个蠢货,估计听听就算了,但听在宋师耳边,这就是皇帝要对宋家下手的前兆——宋家接下来的日子必须谨言慎行,一旦行差踏错一步,等着他们的就是万丈深渊。

之所以现在还没下手,估计是还没找到合适的时机。

常在不再说话。

御书房外守着太监宫女,常在让他候在台阶下,上前轻手轻脚地敲门:“皇上,人到了。”

半晌,里面才传来一声浑厚的嗓音:“让他进来。”

“是。”

宋师进门前脚步顿了顿,把手里精致小巧的暖炉递给了常公公,常公公诧异地抬眼,却见宋师不语,朝露出一个微笑后转头,整了整衣衫,抬步进去了。

“微臣参见陛下。”

大殿门缓缓关上。

常在看了看手里的暖炉,一路走过来被风吹得冻僵的脸上五官动了动,神色缓了下来:还算识相,跟他这个随时能吹耳边风的太监总管交恶,可半分好处都没有。

常在想着,又瞪了一眼身后的贴身小太监——要你何用!还不如宋师这个世家公子贴心!

太监被瞪得莫名其妙,缩了缩脖子。

老远跟着站在阶下的良子犹豫了下:不久之后他们这些临时拉上来凑数的太监就要回到自己原本的岗位,那时候就接触不到常在了,这会儿是难得的空闲时间。

过了会儿,良子上前,常在身边的小太监将他“诶”一声拦了下来:“干什么呢你?”

常在斜着眼瞥过来。

这是大殿外,声音太大会惹贵人生气,良子没有再执意前进,从袖子里摸出一个锦袋,压低声音对常公公道:“公公,宋公子让奴才转告您,他不太会说话,怕惹了公公不高兴……这是一点心意,请公公收下。”

常在眯着眼接过了锦袋,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嗓音尖细:“宋公子让你转交给咱家?”

良子老老实实地应是。

“你叫什么名字?做什么的?咱家怎么平日里从未见过你?”

“奴才良子。先前在……在芙蓉殿惯例是做洒扫的。”

常在的笑落了下来,森冷的目光蛇蝎一般钉在他身上:“你今日是第一次见宋公子,他缘何会让你转交东西给咱家?”

良子不明所以,只是在常在频繁地问话里察觉到一丝微妙氛围,斟酌着回道:“奴才不知……宋公子入宫前在马车上问了奴才几句话,说自己不太会说话,怕惹公公不高兴,才让奴才替他转交。”

大殿内,同一时间,皇帝一身常服,坐在书案后对着一张奏折提笔沉思,案桌边堆着垒得整整齐齐的几叠宗卷竹简,身后檀木色的墙壁上雕龙画凤,两旁摆上袅袅香炉,殿里还有足够的火炉添暖,显得一派奢靡的纸醉金迷。

殿里没有其他太监宫女。

但他知道,此刻这座殿里的其他角落里,一定有无数锦衣卫躲在暗处观察着他所有动作。

宋师并不知道他走之后常在一个人脑补了那么多,他只是怕带着暖炉进来显得有些不敬,皇帝看见了有了治罪的借口,而且皇帝殿里肯定够暖和,随手派给常在做个人情罢了。

他行了礼后未曾听见皇帝让他起来的声音,于是静默片刻后干脆直起身,也一言不发地抬眼看了过去。

皇帝微微垂首,像是没看见他这个大活人也没听见他行礼一般,皱着眉提笔,盯着奏折久久沉思不语,像是遇见了什么难题。

宋师不动声色地打量这位货真价实的天子,颇有些新奇感:他平常拍戏,也拍过很多古装剧情节,会对剧里人物气质有些揣摩,古代的帝王将相首先提现的就是气:养尊处优的贵气和手握权掌天下的霸气。

很少有演员能达到他这个层次的要求,但眼前这位无疑是浑然天成的。

皇帝常年身居高位,平均寿命几乎都在六十以下,而大周朝这位临初帝在位二十多年,已经五十多近六十了,这个年纪在古代算高寿,他年轻时也许长得不错,但上了年纪后养出了一身的膘肉,精神不济当年,虽然气度还在,但……

照宋师看来,临初帝恐怕时日无多了——他在殿里闻到了一股在熏香欲盖弥彰遮掩下的浓重药味。

怪不得外面有人要传临初帝命不久矣。

宋师想起了良子说这几日临初帝的心情很差,打死了不少侍候在身边的太监宫女。

大殿里一片安静,临初帝坐了多久,宋书就沉默着站了多久。

临初帝半晌才动了动,头也没抬,只是把手里的毛笔往旁边的砚台里蘸,但刚要下笔,又发现没人磨墨,笔写不出字来。

临初帝冷笑了一声,把毛笔甩到一边,骤然挥袖将案桌上的奏折“哗啦啦”全部掀翻在地,面目狰狞地怒骂道:“一群废物,朕养你们的时候不知感恩,要你们做事的时候踩着朕的脸往上爬,把朕置于何地?!废物!都该死——”

他的声音和奏折落地的响声在空旷的大殿回荡,不知只是纯粹发泄还是在指桑骂槐。

宋师低下眉眼,避开打到脚边的奏折,主动开口道:“皇上息怒。”

临初帝一顿,抬头看过来:“……你是宋家的?”

他久不在京城,皇帝没见过他的长相属实正常。

宋师不卑不亢地提醒道:“是,微臣宋师,家父靖康王爷宋怀远。”

“朕记得你,”临初帝随口说了句,一脸慈祥:“宋爱卿在这儿多久了?朕刚刚怎么没注意着你?你不会怪朕吧?”

演戏是吧?谁不会一样。

宋师立即入戏微笑道:“皇上日理万机,忘了还有微臣在这里也是应当的,微臣不敢有怨言。”

临初帝盯着他笑了声,脸上的肥肉挤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如果说大内总管常公公是瘦的极端,那临初帝就是胖的极端。

他哼道:“朕看宋爱卿倒是怨言不小啊——没经过朕的同意,谁准你免礼起身了?”

话到后面,临初帝猛地拍了下案桌,拔高了声调。

宋师不慌不忙地行了一礼,睁眼说瞎话:“皇上可能也忙忘了,您刚刚是说过免礼的,兴许是太忙了——微臣怎么敢僭越陛下,请皇上明察。”

临初帝:“……”

他刚说过自己忙得都没看见他进来的事,忙到忘了已经说过免礼也很正常,但他大可继续逼迫说自己只是不知道他进来,但有没有说免礼还是记得的。

然而这就太假了,宋师解了自己的围,又给他递了台阶下,是他故意冷落人在先,再咄咄逼人也有点气量狭小了,临初帝是个自认为很精明大度的人,不会在这种小事上一而再再而三地刁难人,显得掉价。

他最终只是哼了一声,扯了扯嘴角笑道:“说的倒是有理……罢了。”

临初帝转过话头道:“宋爱卿刚刚回京,朕没记错地话,小时候你还是见过朕的,那时候你胆子也这样大,倒是长得有些不像了,也知礼了。”

临初帝露出一副追忆的表情来,感慨道:“看来是你那位师父的功劳。”

宋师心头一动,露出营业假笑将临初帝话里的试探堵了回去:“皇上想多了,臣师父不问世事许久,只是位闲散的江湖剑客,不懂这些朝堂礼仪。”

皇帝其实说的不错,这不是他记忆里这具身体第一次入宫见皇帝。

但原著里这段剧情线中,原主进宫见皇帝远没有这么顺利,面见天子的感觉让他十分紧张,说了几句错话,也被临初帝套出了些关于靖康王和灵湘修士的事情。

关于靖康王的那部分无所谓,重点在于灵湘修士。

他师父灵湘是位很神奇的人物,原著里写“他”在外人眼中行踪成谜身份神秘,却武功高强,天下难逢敌手,出没世间留下痕迹大多是戴着斗笠帷幔,看不清身形,连男女都分辨不清——

当然,在男女严重不平等的古代,几乎所有人都默认了灵湘修士是个男人。

这种小说男主狂帅酷霸拽的标准设定,让很多人都好奇这位师父到底是何方神圣,然而直到小说结尾灵湘修士都没有被拉出来遛一遛,只存在于江湖传说和宋师的记忆之中。

在宋师得到的记忆里,和原著一样,他身为徒弟,只比外人清楚的事情多上一点:他师父其实是个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