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正是我不想让他进门的原因。”

宋师不解:

她不想让景休看到她?为什么?

景休是她的孩子吗?

然而无悯却收拢了窗口,明显不欲再多说,她再次坐了回来,双手合十朝宋师道:“不论如何,我该说的都已经说了。剩下的都听天由命,你不必多想,静待缘来便可。”

她微微一顿,还是添上了一句:“我并不知道你这两年到底经历过什么,但我可以肯定,你就是宋家大公子,这一点没有错。”

宋师暂时还没从“本来想找方法回去担心无悯不靠谱”到“发现自己就是原主只是被人夺了舍”的转变中回过神来,恰好无悯说要给宋书解药让他醒过来,谈一些别的事,他就先出门去等着了。

妙慧不知道跑去了哪里,景休蹲在树上第一时间发现他出来了,立即大鹏展翅跳下来问:“公子你没事吧?”

宋师摇头。

他没有说话,因为看见景休,宋师就记起自己当初正是要救他所以被捅了一刀,又被不知道哪个孤魂野鬼夺了舍,心情十分复杂。

如果是其他人对他说“你就是这具身体的主人”,他绝对不可能这么轻易相信,然而无悯大师确实有真本事,也没必要骗他。

他师父确实如她所说,在两年之期以后给他传信,让他去见无悯,本欲解释他不在的这两年他的身体究竟发生了什么。然而意料之外的是宋师却忘记了自己是这具身体原主的事情,认为自己也是从异世而来的魂魄。

其实如果站在“他就是真正的原主”的角度上来看,所有曾经他疑惑过的事情好像就都有了解释。

为什么这张脸和他一模一样……也许是他本来就长这样,那个现代世界才是受他影响后长成了那个样子——

之所以不觉得那具身体是夺舍者原来的身体,是因为宋师穿过去时,那具身体才九岁,而夺舍的这位虽然又渣又毒,但心智却早就成熟了。

很可能那具身体的原主因为太小真的没有撑过去,才让他捡了个漏能借尸还魂。

为什么这具身体真正“原主”的性格气质都和他那么像;为什么他对这具身体没有任何不适应,武功也掌握得十分娴熟;为什么他对王府的莫管家有一种亲切感;为什么他在靖康王面前表现得那么完美,没有丝毫破绽让他起疑……

都是因为,他本来就是这具身体的主人。

在靖康王眼里,十年前的儿子就是这样的性格,所以他当然不意外,也不会起疑。

所以……他曾经是真的把宋书当弟弟疼,宋书也是真心喜欢他这个哥哥的,但因为那个夺舍者的存在,导致了宋书黑化重生……

这是不是也是时空漏洞?

他能在两个空间里穿来穿去,而宋书还能重生重来……

那本以这个世界为背景的小说又是怎么回事?那本书里也完全没有提过宋师会重新回到自己身体里的事情,这说明那本书并不算是预言书,也并不是创造这个世界的存在……

可它写出来的事情又确确实实在他没回来之前发生了。

虽然他的魂魄回归正轨,导致这之后所有的剧情都没有再按照那本书上来。

难道他机缘巧合下回到自己的身体里是因为看了这本书的缘故吗?

那么原本还在这具身体里的夺舍者又是谁?他现在又在哪里?

宋师脑子里无数的疑问山崩海啸奔腾而来,他满心的茫然最后一一被自己敲碎,只剩一个念头盘踞脑海:

为今之计,他肯定不能再回去了,他的身体就在这里,他又要回哪儿去?

那么要在这里一直生存下去,就是他现在面对的最大难题。

宋家腹背受敌。

宋书对他仍有杀意。

片刻后厢房门再度打开,出来的却不是宋书,而是无悯,她侧过身刻意避开景休的视线,垂眸合十道:

“阿弥陀佛。忘记说了,贫尼研制的这秘药并不会让人昏迷,为了让宋二公子睡过去,是加了量的。所以现在才真正发挥了药效。人虽然醒了,却暂时动弹不得。”

宋师对上她的目光,半晌:“……?”

无悯朝他躬身行礼说:“还要劳烦大公子亲自将人带回去了。”

宋师明白了。

他要把人抱回去。

景休没看清无悯的脸,他神经大条,闻言突然上前一步道:“我来。”

然而他肯,宋书不肯。

他有洁癖。

宋师不得不担当起了把人一路抱回去的重任,还是妙慧带他们出门,他倒是不嫌宋书重,宋书虽然是男子,但骨架清瘦,抱起来也轻,他习武多年,不至于抱这一段路就撑不住。

但就是有些奇怪……

“你说你有洁癖,不让景休碰,为何又让我碰?”

宋书浑身都使不上劲,他脸色很不好看,只把头靠在宋师肩上,闻言也不答话,侧对着他的白洁的脸颊轮廓上写满了抗拒。

显然,如果还有别的选择,他也不可能愿意让宋师抱着走。

他从宋师进厢房看见他醒后就一直没说过话,宋师猜他大概因为自己被突然药倒这件事而心头不悦,随即也不再说话。

妙慧把他们带出寺中,朝他们笑盈盈地道别,临走前看了宋书好几眼,满眼都是恋恋不舍。

“后会有期。”

宋师抱着怀里的人上了马车,刚把人放下就听见景休在外面敲了敲车窗,传进来的声音有些闷:“公子,妙慧小师父说你的马没拴住,不见了。他们改日给你上门赔两匹。你只能坐马车了。”

宋师身子一僵:“……”

马车够大,当然可以坐,然而刚接收到这么多信息,脑子还混乱着,立马就要跟宋书同处一室继续同台飙戏,实在有些强人所难。

怎么就这么巧,马没了!

景休并不知道他的想法,扶正了斗笠扯着缰绳让马起步,调转车头往来时的方向走,马车又颠簸起来。

车厢里一片安静,宋师的目光落到桌上那套茶具上,茶杯里的水已经凉透了,隐隐透出的茶香让他想起刚刚在厢房里无悯说的“秘方”。

独自研制的秘方,应该是下过什么药,所以是靠味道……

宋书的声音将他神游天外的思路迅速拉了回来:“你没有什么要与我解释的吗?”

宋师转头看他,宋书靠在车厢座椅上,离他不远,手脚依旧不能动弹,但神情极淡。

有清风吹过车厢,掀起一角帘子,温和的阳光落在他一半脸上,衬得五官立体又精致,像漂亮的瓷娃娃。另一半却埋没在黑暗里,阴冷又诡异,如同坠入深渊的鬼怪。

他似乎没再试图用天真的外表伪装下去了。

宋师往后靠了靠,答道:“你在说什么?是生气方丈突然对你用药的事吗?这可不关我的事,虽然她确实提前给了我解药,但没办法,有些事我也确实不想让你知道。”

宋书并不否认他的回答,淡淡地注视着他,半晌才说:“我一直很好奇一件事。”

宋师:“嗯?”

宋书突然绽开一个清浅的笑来:“在城外驿站的那一次,哥哥查出是谁对我们下了药吗?”

宋师没想到他还记得这一茬,下药的就是夺舍的假货,这口黑锅却实实在在扣到了宋师头上,本来宋师没觉得有什么,毕竟他还霸占了这具身体,然而基本确定了自己本来就是这具身体的主人之后……

两人都心知肚明,这一点根本没法洗——除非宋师告诉他到底发生过什么。

宋师放在身侧的手指蜷了蜷。

宋书见他不答,又轻笑了一声,回归了上一个问题:“哥哥明知道我在问什么,为什么不肯回答呢?”

宋师沉默。

宋书依旧唇角含笑,笑里藏着嘲讽的弧度:“哥哥,你知道我问了无悯大师什么问题吗?”

宋书在他的欲言又止中启唇吐出一句话:“我问她,你是不是我哥哥。”

“她说不是。”宋书笑得一脸纯真,“哥哥,你说这是为什么呢?”

宋师动了动唇,并没有陷入他的言语误导:“……我确实不是你亲哥哥,你这个问题太讨巧,大师当然说不是。”

“这个时候还要狡辩,”宋书叹了口气,露出一种介于惊讶和遗憾之间的表情来,披着羊皮的狼崽露出爪牙,眼里的恶意再也藏不住,神色突然变得淡漠起来,“哥哥,你太让我失望了。”

宋师看着他短短瞬间的神情变化,顿时心生不妙,正要开口,刚刚还一副柔弱无力的模样躺在旁边的宋书突然坐起,抬手携着一道寒光落到了他颈脖边,一手压在他肩膀上,炙热的呼吸就在咫尺间。

药效过去,他恢复行动力了。

宋师的四肢突然翻涌上一股突如其来的无力感,他原本要去伸手制住宋书匕首的手不受控制地一软,支在身旁的座椅上,身子也随着马车的跌宕而震了一下。

……糟了。

宋师眼前有一瞬间的发黑,他回想到:他是什么时候中计的?

“你以为我会在明知与你不敌的情况下对你动手吗?”他听见宋书微笑着慢条斯理地在他耳边说,“不,我会先让你失去行动力,然后再动手。”

宋书伸手,纤长的手指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拂过,面带微笑,动作轻柔地如同爱人的低语,另一只手却把最锋利的匕首抵在他脆弱的颈脖边,这巨大的反差令人毛骨悚然:“无悯大师告诉我,解药药效只存在半个时辰——你恐怕也想不到,在我上车前,马车上的茶水就让人动了手脚。”

所以他当时从马车出来的时候脸色苍白,头脑犯晕,根本就不是因为被马车颠的,而是中了药。

无悯大师泡的那杯茶成了最后的催眠剂,所以他才会那么快睡过去,直到现在才恢复四肢知觉。

他在厢房中特意捱了半个时辰才出来,以防万一又向无悯要来了一包解药。

处心积虑,就是为了眼下这一幕。

“哥哥,”宋书恶劣地眨了眨眼,“这还是你教我的,偷袭就要出其不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