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叔只站在原地愣神了片刻,担心公子的安危,但又不明白眼下是个什么情况,若是贸然闯进去,教主看见他这个曾经的背叛者,万一迁怒了公子,反倒是不好。
陈叔想了想,猫着腰躲到了窗户下面,耳朵贴着墙,屏气凝神,偷听。
里面说话的是张阑钰的声音。
“我把你诓骗回来,说要娶你,只是为了利用你。”
陈叔:“……”
什么情况!
陈叔差点儿心梗,连忙扒着窗子,从缝隙里看。
只能看见张阑钰在床头侧坐的身子,低垂着头,看不见脸,只能瞧见一丢丢皮肤白嫩的下巴。
“……对不起。”
张阑钰用着悔恨和厌弃的声音说道。
“我利用了你,只是为了用名正言顺的借口拒绝家族安排的亲事,我便利用了你,利用了无辜、善良的你。”
“我为了让家族的那些人,加深我是个废物的印象,为了让他们忽略我,轻视我,以便我……暗中谋划自己的事情。”
“我让你平白担受猜忌、骂名,让那些愚蠢肮脏之人肆意把恶意的、恶心的幻想放在你的身上。”
“是我!我玷污了你,你这样干净美好的人,我却把你拖入我身所在的泥沼。”
“对不起,阿冥,对不起……”
“是我害得你……”受伤,手残废,都是我的错!
张阑钰声带哽咽,最后已经没办法再发出声音。
陈叔看着一切,听着一切。
他悄悄的蹲下/身体,把自己完全藏在墙后。
“公子说的那个人是谁?是在跟教主说话吗?”
善良?无辜?美好?
陈叔一脸凝重的思考。
“会不会是与教主长相一模一样的人?”
毕竟,如果是教主本人,哪里能被公子诓骗回来,还说什么成亲!
教主怕不是在有人骗他的时候,已经一掌把人拍成馅饼了。
多想无益,陈叔起身走回正门,敲了几下。
“公子,我回来了。”
张阑钰擦了擦干涩的眼眶,里面并没有眼泪,对苍冥袒露一切,或许对方并不会明白,但是他还是想把真相说出来。
这样,他心中的罪恶感会减轻一些。
看,他果然还是卑鄙小人。
张阑钰自我厌弃之时,外间传来敲门声,接着是陈叔的声音。
他连忙起身,脸上带着惊喜和期盼的神色。
陈叔也精通医术,或许陈叔能医治阿冥的手?
“陈叔!”张阑钰迫不及待的打开门,拉着陈叔就往里面走。
“陈叔,你快来看看阿冥的手,你快看看,你能……能治吗?”
陈叔心中咯噔一下,阿冥?明?哪个字?
教主的名字里确实有一个冥字,本名苍冥,但知晓的人其实并不多,当年教主刚刚被老教主带回去的时候,一直唤对方冥儿。
就连他,也是偶然下得知对方全名的。
至于姓,当年那个漂亮的少年一脸漠然的说道。
“没有姓,我只叫苍冥这个名字。”
这个名字是什么意思,没人知道,或许也没什么意思。
陈叔被张阑钰拉着进入内间卧房,一抬眼便看见了那强大俊美的男人。
“魔教教主”不是平白无故叫出来的。
以前,他们天圣教在江湖上被戏称之为天魔教,戏称,无伤大雅的玩笑,算不得真。
这个戏称与上任教主的行事作风不无关系,毕竟那位高贵美艳的女教主喜好男色,常常在江湖中调戏模样长的好看的少侠、掌门人什么的。
后来更是把武林盟主的儿子迷得三魂丢了七魄,奈何那位的长相不入教主的眼,对之不屑一顾,可对方偏偏舔着黏上来。
武林盟主丢不起那张老脸,便骂他家教主是妖女不知廉耻,用魅术迷惑了自己儿子云云。
总之,说辞只能用四个字概括。
忒不要脸。
这些小打小闹算不上什么,真正让江湖恐惧彻底称他们为魔教的原因,是现任教主,他眼前这个俊美危险的男人。
陈叔不知道当年发生了什么,只知道教主突然身亡,接着这位少主火速即位,然后做出了令整个江湖震惊、惧怕的事情。
苍冥,新任天圣教教主,以一己之力,血洗神医谷。
那一年,年轻的教主仅有十四岁。
十四岁的少年,残忍、血腥、武功高强。
他坐上天圣教教主的宝座,拥有无上权力。
这样一个残酷冷血、噬杀之人,会对江湖做什么?
他是否会搅动起整个江湖的腥风血雨,人心不安,人人自危?
索性一切可怕的猜想最后都没有出现,但是这样一位危险的天圣教教主,让整个江湖都起了忌惮之心。
“陈叔?”
张阑钰推了一下看着苍冥突然陷入沉默的陈叔,他也没多想,只以为是陈叔因为苍冥的美貌在震惊。
“陈叔,你快看看阿冥的手上的伤。”
陈叔回神,不怪他七想八想想的多,时隔多年,重新见到当年那让人惊艳、让人害怕的少年,他控制不住自己啊!
陈叔定定神,看向垂眸不语的教主。
“教……他的手怎么了?”
“被利刃割伤,伤到要害,刚找于大夫看过,说是会……残废。”
张阑钰眸子黯淡,仅仅只是提起“残废”一词,他便心如刀绞。
“残废?”
陈叔神色怪异的把这两个字放在嘴里琢磨。
以教主的武功,谁能伤到他?
而且,残废?
陈叔脸上的怪异之色无法褪去,看向苍冥。
教主在玩儿什么游戏?
且不说这男人本身身体特殊,根本不会被区区利刃伤到残废的程度。
再说,历任天圣教教主修习的功法都极为特殊,虽说活死人肉白骨是不用想了,但做到续经接骨,还是绰绰有余的。
所以,教主的手怎么就残废了?
陈叔思考间,突然从苍冥身上觉察到一股强大的力量,汹涌澎湃的内力犹如无边海上翻腾的巨浪。
陈叔一惊!
艰难的抵挡住余波的冲击,不让逸散的力量伤害到张阑钰分毫。
“公子,你先出去,我给这位……公子看伤。”
张阑钰毫无所觉,担忧看着苍冥:“陈叔,我想在这里陪他。”
陈叔勉强维持住表面的平静,胡乱找了个理由把张阑钰支出去:“公子,你帮忙去打一盆干净的热水来。”
张阑钰犹豫了犹豫,还是出去了。
陈叔心中忐忑,之前还奇怪教主没反应,原来是气还没发出来。
若是他没及时回来,生气的教主怕不是能把公子给撕碎了。
房间里只剩下了陈叔和靠在床头的苍冥。
陈叔当即跪下:“属……参见教主。”
他当年叛乱,已被剥夺长老的地位,逐出天圣教,自然不能再自称“属下”了。
“教主请息怒,公子若有冒犯,还请教主宽宏大量,饶了公子。”
陈叔不知道教主怎么会来到张家,公子还说利用了教主,这……这怎么可能?
教主这样精明的人,怎会被人利用?
而且一个是天圣教教主,一个是普通富家子弟,两人是如何产生交集的?
陈叔一头雾水,但不妨碍他知道发怒的教主很危险,必须要为公子求情。
“教主,公子他虽嘴上那样说,然实则是一个再心软不过的一个人,事实一定不是他说的那样。”
陈叔有意顿了顿,偷看苍冥一眼,见教主略微垂下的眸子幽深不见底,知道自己的“求情”毫无作用。
张阑钰的爹娘对他有救命之恩,所以,哪怕以命换命,他也要保下公子。
“公子若有冒犯,还请教主恕罪!若定要偿命,请用我的命,换公子性命。”
陈叔拜伏在地上,额头冷汗不止。
他不知道即将面临的是什么命运。
此时此刻的时间是那样缓慢,不知过了多久,头顶传来一道仿佛带着仙灵缥缈的声音,如清风穿过花香峡谷,带着空灵的回响。
“陈长老。”
陈叔听见这个阔别已久的称呼,心中复杂不已。
教主的声音略低沉了些,带上了无法抗拒的威严。
“陈长老为何会在此处?”
“当年我被逐出圣教,身受重伤,遇到张阑钰的爹娘,被其所救。一年后,伤势好转,为报恩情,便去查探恩人下落,却查到恩人死于土匪手中,恩人之子深陷匪窝……”
“深陷匪窝?”
苍冥打断了陈叔,声音上听不出喜怒,陈叔也不敢在这个时候抬头去观察教主,只听对方压低了嗓音,轻声道。
“详细说说。”
公子的身世自是不能随意说出去,但现在是在教主面前,且多年未见,当年的少年也不知变成了何种性情,说不得一句话不得当,他,乃至公子,都将承受教主的滔天怒火。
陈叔虽无奈,但也见缝插针再次求情,只希望能博得教主一丝丝心软。
“教主,公子幼年时实在受苦颇多,若真有冒犯,也定然是无心之过,务必请教主宽宏大量。”
接下来,陈叔缓缓道来关于张阑钰之事。
“公子的爹娘遭遇土匪,命丧屠刀之下,而年仅八岁的公子也被土匪掳上匪窝,家族中无人愿出赎金,公子他在匪窝里受了整整一年的折磨。
“我去救公子之时,那些土匪正在他面前与抓来的女子做那种事,这些没有人性的畜生无所顾忌,想来之前也干过不少这种事。
“我见到公子的时候,他瘦的浑身只能看见薄薄的皮包着骨头,目中只有死寂,连话都说不出。
“公子在匪窝里受尽鞭打、饥饿,肉/体和精神的双重折磨,哪怕是个成年人也都要疯了,他只是个八岁的孩子,哪里能受得住?”
陈叔一字一句中尽是悲痛。
“我救他出来,用了数年时间,才让公子勉强成为正常人。可自此之后,公子他变得不与人亲近,连睡觉都不敢熄灯,他心中的伤,其实根本未曾痊愈。”
陈叔猛地抬头盯着苍冥看。
“教主!这种绝望痛苦的感觉您也是明白的,对吗?您对公子,是能感同身受的,您刚来天圣教的时候,死水一样的眼睛与公子一模一样,您是能明白公子的,对吧?”
“人,在绝境,在经受过痛苦与折磨之后,会变成两个极端。”
“公子现在只是迫于无奈,张家是个泥沼,公子若不利用,不挣扎,早晚会被泥沼吞的骨头都不剩。”
陈叔俯身头磕在地上。
“公子利用您,却从未想过伤害您,而且……而且,教主若不想被人利用,哪里能被人利用?”
陈叔咬了咬牙,说出了一句大逆不道又暗藏奉承的话。
接下来的等待,仿佛对着深渊,向前一步,亦或者退后一步,便是两个结局。
过了许久,又或者没过多久。
教主继续刚才未打断之前的话题。
“你为何会留在张家?”
“是留在张阑钰公子身边。”
陈叔纠正道。
关于救出张阑钰的后续,他简单向教主说明了一下。
当年,救了张阑钰之后,他本想把人送回家,让族中亲人照看,然后他便离开。
可没想到的是,张家就是另一个土匪窝。
张家族人把张阑钰爹娘的财产分刮一空,为了保住抢到手的财产,某些个利欲熏心之徒,竟想把张阑钰害死。
毕竟律法有规定,子女/优先继承亲生父母遗产,若子女不在人世,接下来才能轮到堂、表之类的族亲。
若非陈叔担心张阑钰,没有立即离开,张阑钰怕是在当年已经死于非命了。
后来,陈叔便留在了张阑钰身边,协助他夺取爹娘的遗产。
而张阑钰,在这个过程中逼着自己迅速成长,把自己变成一个精于算计、利用人心的冷血之人。
他表面用好美色、一无是处的废物做伪装,暗中则毫不留情的一刀刀削下那些吞吃他爹娘血肉、对他无时无刻不算计,甚至想他死的所谓族亲的骨肉。
陈叔心痛,公子他吃了那么多的苦,现在,他决不能让公子功亏一篑。
不仅仅是为了报恩,也是为了他亲自照看长大的孩子,他决不能让教主对公子做任何伤害之事。
陈叔等待判决降临,紧绷的神经让他突然想起了当年背叛圣教,企图谋杀苍冥的事,这就让他更加不安了。
当年,他不满老教主把少主之位交给一个刚来不久的少年,于是便暗中纠结势力,做了大逆不道之事……造反。
天圣教教主之位虽说是能者居之,但少年自来到圣教并无甚建树,他自然是不同意的,况且交给一个籍籍无名的少年,不如交给教主自己的亲生儿子。
教主的儿子虽说资质差了些许,但是也总比一个来历不明的陌生人要好的多。
可是他错了。
他的造反全被少年掌控在手中,更是在最后亲自出手打败了他。
智力、武功,少年皆是让人惊才绝艳。
最后,少年……不,应该说是下任教主继承人……少主!
少主没有取他性命,而是废了他一身武功,把他逐出了天圣教。
曾经,对于自己所做的选择陈叔并未后悔,但是后来等到他发现自己的武功一点点恢复的时候,他震惊了。
少主手下留情了?
对于这个少主,他内心五味陈杂,偶尔会觉得少主是否太多心慈手软了?虽说坐上教主之位的人,并不等于定要走上心狠手辣的路。
这就像一国之君,帝王不能是优柔寡断、心慈手软之人,但也决不能是狠辣无情之辈,否则如何管理子民?如何爱护子民?
但是对于一个要杀自己、要反自己的人?给他活路,不是放虎归山吗?
可是,后来他发现自己又错了。
他发现了少主曾经下令寻找过自己,对此,他为少主的手段细思极恐。
少主当年年岁并不大,在天圣教内脚跟不稳,对于他这个少主之位,有不少像自己一样的不服者,少主若想安稳坐好教主之位,必须笼络人心,必须有自己的死忠之士。
而自己,怕是就是被少主选中的“死忠”属下。
想一想,若是他被少主驱逐,却又发现自己被少主手下留情,他能不感恩吗?
少主若找他回去,他能不感激涕零?不为少主鞠躬尽瘁?
他了解自己的性格,他一定会。
哪怕知道一切是少主的人心算计,他也心甘情愿为之效命。
毕竟,那样惊才绝艳的少年,不正是他心中最理想的未来教主吗?
或许,少主连他所想都猜到了吧!
造反,损坏圣教利益,并非他所愿,他只是不想圣教教主之位被一个平庸之人坐上。
如果是少主那样才智双绝之人,他无论如何都会支持。
只不过,当年不知出了什么岔子,少主在未找到自己的时候便放弃了,尤其是之后没过多久,教主死亡,少主血洗神医谷,让他猜测到教内应该是出了什么大问题。
不过,当他知道这些的时候,距离事情发生已经过去数年,他打听到天圣教教主是曾经的那个少年,而且一切如常之后,便不再关注。
陈叔伏在地上,心里没底,实在是教主与公子之间的恩怨进行到哪一步了,他完全是两眼一抹黑。
或许,事情根本没有那么严峻?
教主心中还是留着善念……的吧?毕竟当年都留了他一命。
虽说……可能是为了利用。
陈叔一团乱麻之间,又想起“血洗神医谷”这一惊悚事件,瞬间从不安升级到了心惊肉跳。
正忐忑之间,头顶的压迫力突然消失。
陈叔惊疑不定,半晌才小心翼翼的抬起头,却冷不丁对上了一双清澈无辜的眸子。
陈叔张张嘴。
“教……主?”
接着,陈叔看见美貌危险的教主歪歪头,干净的眸子透着疑惑,那模样完全无害,且……诡异的萌。
陈叔心态炸了。
教主被鬼上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