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杉斜看着玉兕,道:“你说的倒也有理,不过,到底委屈了她。”

黄莺一旁见话题一直在自己身上打转,便劝道:“奴婢哪有什么委屈的,能跟着姑娘这样的主子,又不朝打暮骂的,又能跟着认几个字,更没有出了事,被丢卒保车的,哪里还有什么委屈的。”

玉杉见黄莺言语中暗指南蕙香舍银坠儿,听了未免有些得意,又觉此事再说下去,也难收场,便道:“罢了,这件事,今儿就这样吧,吃饭吧,我有些饿了,黄莺,你也做吧。”

黄莺是素日同玉杉一桌吃饭习惯了的,虽碍着玉兕在,但玉杉既然开口,也就不再腼腆,搬把椅子坐下了。

玉杉又道:“锭儿也坐吧,当日,咱们在观音堂,几个人一桌上吃饭,倒比在家里自在。”

玉兕见黄莺坐下,本就有些不大自在,今又见玉杉命锭儿也坐,心里虽是百般不愿,却也不得不对锭儿道:“三小姐叫你坐,你就坐吧。”

众人坐下,玉杉又道:“今日咱们算是姐妹小宴,四妹妹备下了饭菜,我这做姐姐的,总要备些酒才是。黄莺,你去拿坛青梅酒来。”

黄莺听了,连去取酒。很快,酒取来了,又拿了一套琉璃杯,替二位小姐斟了酒,玉杉拿起杯子来,看拿梅子酒与杯子几近同色,吟道:“太白有云‘玉碗盛来琥珀光’,玉杯莹白,方衬这琥珀色的酒浆,如今这琉璃杯也是琥珀色,二者颜色相近,未免有些犯了色了。黄莺,快把我那套雕梅花的白玉杯取来。”

很快,黄莺将杯拿来,又重斟了酒,玉杉道:“四妹妹你看,再在是不是趁得这酒色更加诱人呢?”

玉兕点了点头。

玉杉又道:“咱们这样的人饮酒,不比那村夫愚妇,一味地买醉,这什么样的酒,搭什么样的酒器,也有他的讲究,有的增其色,有的可增其香,有了好的酒具,便是口中未饮酒,单是看着,也如一双眼睛先饮了酒一般。四妹妹,你说愚姐所言,是与不是呢?”

玉兕今日所来,意在讨好玉杉,又岂有说不是的呢。

玉杉饮了口酒,她本有意借着酒意,言语更不拘谨些,是而才一口,便如同带着酒醉一般,指着一道菜,道:“这是什么?”

玉兕道:“蜜炙羊肉。”说着,便给玉杉布了一筷子。

玉杉也不夹菜,只拿筷子头蘸了一点汤汁,放在口内略尝了尝,道:“蜜多。这蜜糖虽有提鲜之用,多了却也就腻了,咱们家又不是没有好东西,遇到一回蜜糖,便可劲的往里面放。咱们家搁京城里虽然只算是中等人家,可要是说些大话,咱们姐妹也算是富里生,贵里长的,做饭也好,做针线也罢,知道了些,将来立家主事,别叫奴才们轻易蒙骗了咱们就是了。真下厨房,弄些历来诗赋上有的,吃不吃的,算个玩,也不失咱们这些闺门千金的身份了。像这等寻常下饭的菜,妹妹要是做了,又养活厨房里的奴婢,做什么呢?”

玉杉口中这样说,心中却暗暗祝祷:“漫天神佛,莫怨我梁玉杉今日语多放诞,非是我看不起整治厨艺,实是借此压气她梁玉兕一气。”说着,又指向另一道菜,道:“那个又是什么?”

玉兕面带羞愧之色,道:“桂花素翅。”

玉杉笑道:“咱们家,便是鱼翅也不当什么,怎么想起做这个来了?”

玉兕道:“回姐姐的话,妹妹刚才看厨房里有高汤,粉丝也是现成发好的,就做了这个,姐姐要是不喜欢,就撤了吧。”

玉杉道:“我倒不是不喜欢这菜,只是鸡蛋粉丝,便是鸡蛋粉丝,又称什么素翅呢?要是吃不上鱼翅也就罢了,实则又不是。”

玉兕道:“姐姐说得是。”

玉杉道:“我呢,今儿借着酒呢,话说得多了些,妹妹可别埋怨我。”

玉兕赔笑道:“姐姐说哪里话呢?姐姐愿意教导妹妹,妹妹求之不得呢。”

玉杉斜睇着玉兕道:“是这样么?”倒看得玉兕心里发毛,只得连声道:“是的。”

玉杉道:“妹妹既然这样想,我也就知足了。我这两天的胃口一时好,一时坏,妹妹好心送来的饭菜,今儿实在是不能领受了。我呢,也累了,要去歇一歇,妹妹自便吧。”说着,站起身来,摇摇晃晃地走到床边。

黄莺见玉杉走路不稳,连忙起身跟随。

玉兕道:“姐姐这样,妹妹便不叨扰了。”

黄莺替玉杉盖好被子,对快要走出门口的玉兕道:“四姑娘,实在不好意思,这两天三姑娘总是犯困,我们也同她说要她找个大夫来看一看,她总不愿意。您看,要么您劝一劝她。”

玉兕道:“我现在劝,她也得听得下去呢?要我说,干脆也别劝她了,大夫来了,她还能不瞧么?锭儿,你现在赶紧到二门上,找人去请个大夫来,告诉他们,是要医咱们三姑娘的,医好了,诊金少不了他们的。”

黄莺道:“多谢四小姐了。”

玉兕道:“咱们也不用说这些客套话,不过,还需得回了侯爷才是。”

黄莺道:“四姑娘说得是。”

玉兕道:“我呢,别看你们三姑娘平日里总是振振有词地教训我,其实呢,真到大事上,我一点不糊涂,倒是她,自己这般嗜睡,就不疑心别的么?得了,你在这里好生看着你们三姑娘,我去外面,回了侯爷的。”

黄莺道:“这样的事,哪里好叫姑娘跑腿呢,还是奴婢去。四姑娘您也没吃好饭,不如这样,奴婢叫小丫头们进来伺候您,奴婢去回侯爷。”

玉兕道:“也就只好这样了。”

黄莺叫来了一直不怎么在屋里伺候的喜儿,来替玉兕斟茶添饭,自己便去前面来向侯爷回话。

却说玉兕这一日,一早受了惊吓,后又吃了闭门羹,再后面一番忙碌,再被玉杉拿话压派,却不得不反过来陪笑,到这时,虽已经到了秋中,却还是出了一身透汗,也顾不得不该经风,连叫喜儿打扇。

玉兕端起酒杯,看着琥珀色的酒浆,甚是可爱,便痛饮了两杯,道:“这玉杯盛酒,不单好看,竟连酒香也添了几分呢。”

喜儿见玉兕面带颜酡,劝道:“姑娘少喝些吧,吃些东西。”

玉兕道:“你也来劝我?我偏多喝上几杯,你们姑娘恁的大方,怎么我喝她两杯酒,你也来劝我,这一家子上上下下,明里我是什么四小姐,可是,背地里呢,谁又看得起我?我到底做错了什么?都这个样子对我。”

喜儿不知所以,只得含糊劝道:“四小姐,谁会看不起您呢?您是千金万金的大小姐,怎么会有人看不起您呢?侯爷、夫人,都是何等样的疼您?您想想看,您吃的用的,哪一样不是和我们三小姐一样呢?”

玉兕道:“是啊,吃的,用的是一样,可是呢?你看这玉杯,我便没有。还有,你看你们墙上挂的画,当代名家俞松亭的霜竹图,是,我屋里挂的也是俞松亭的画,可是为什么是他的画?因为三姐姐她喜欢俞松亭的笔法,至于我,喜欢什么,没人问。没人问过我喜欢什么。包括我的亲娘、我的亲弟弟。”说着,拿着一只玉杯,便往喜儿那里送,口内又喃喃地道:“你看、你看。”

喜儿见玉兕说得实在不像,自己又没有在屋里伺候的经验,又不知如何劝这酒醉之人,只得伸手接过杯子,道:“姑娘,我看,我看。”便将杯子放远了,却不知这一举动,反倒惹恼了玉兕。

玉兕看喜儿将杯拿远,醉里只当她不叫自己用那玉杯,便往前一扑,一个没站稳,手要往桌上撑,谁料想,按在了那碟子羊肉上,那羊肉甜腻的酱汁,叫她更是生厌,也不等喜儿拿手巾,就借着桌布擦手。擦过手,又要拿另一只杯喝酒,拿起了杯,方要喝,只听拿回手巾的喜儿道:“姑娘,别喝了。”

喜儿的声音算不上大,于此时酒醉中的玉兕听来,却如惊雷一般,手上一个不稳,“呼啦”一声,玉杯跌落,碎了。

喜儿上前,方要收拾碎片,只听门外一声:“姑娘,你怎么了。”却是锭儿回来。

锭儿回来,见屋内一片狼藉,玉兕又是一副酒醉模样,也不见黄莺,只有一个小丫头在,便喝问道:“你是怎么伺候的?”

喜儿连退两步,道:“我、我。”

玉兕见到锭儿,如见亲人一般,扑倒锭儿怀里道:“锭儿,你回来了。咱们走吧。”

锭儿也就顾不及喜儿,便对玉兕道:“好,好,咱们这就走。”说着,强用力将玉兕搀起,便离开了凝绿轩。

喜儿看着地上的碎玉片,只觉无比心灰,自己在凝绿轩伺候了几年,总个出头之日,今日,好不容易能进屋里伺候,却弄成这个样子,想到此处,不由得滴下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