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吟道:“我二人又怎好鸠占鹊巢,只在小姐房外搭地铺就是了。”

玉杉道:“您二位是宫里来的,行事便代表着贵妃娘娘,我们又怎好怠慢。况且,若叫两位姑姑挤在外间榻上,又实在挤得慌。二位姑姑若是不嫌,便依我的,歇在内间吧。”说罢,又对黄莺道:“黄莺,去取两床新被褥来。”

唐吟道:“小姐抬爱,我二人恭敬不如从命了。”

一时有小丫头来送晚饭,三人又推让一番,到最后,还是请两位宫女上坐,玉杉在下手,又叫云赤霞跟着陪坐。

食材不过是寻常的蔬菜,家养的鸡鸭、河里捞的鱼,没有燕窝鱼翅、也没有熊掌瑶柱;菜式不过是寻常的菜式,不过是焖熘熬炖,没有刻意的配色,也没有费心的摆盘;杯盘碗箸更不过是寻常家用的白瓷盘、黄竹筷,没有玉杯金盏,也没有琉璃碗,翡翠盅,一切一如玉杉平日所用。

玉杉亲手为两位宫女布了菜,道:“我在病中,吃不了许多东西,不能多陪两位姑姑,两位姑姑自便吧。”说罢,便吧黄莺给自己盛了半碗饭,浇了半碗鱼汤,夹了两块儿豆腐。

唐吟道:“小姐太过客气了。我们两个人,份属奴婢,怎敢再劳动小姐。”

玉杉喝了些汤泡饭,对二位宫女歉然一笑,道:“实在抱歉,我先歇了,明儿一早,再向两位姑姑请教吧。黄莺,替我照顾好两位姑姑,一定要让姑姑吃好。”说罢,又向云赤霞使唤了个眼色,便往榻上歪坐着。

云赤霞在玉杉身后,替玉杉按着头上的穴位。

主人离席,两位宫女又怎敢多耽,便也胡乱吃了些饭喝了些汤,就算是吃过了。

玉杉闭着双目,躺在榻上,享受着云赤霞的按摩,听出两位宫女吃完饭,便睁开眼睛,对黄莺道:“黄莺,请两位姑姑到里屋歇息吧,今儿也忙了一天,早歇着吧。”

黄莺领命,请了两位宫女到内间屋。

一时,又有梁翠引着梁文箴书房里的小丫头端来一盏参汤道:“小姐,侯爷给您的参汤。”

玉杉道:“放那里吧,我一会儿再喝。”

那小丫头道:“侯爷给的,您还是快些喝了吧。”

玉杉端过参汤,在鼻下一闻,觉得气味有些异样,道:“这是什么参汤?”

那小丫头道:“是定痛人参汤。”

玉杉道:“哦,那你端回去吧。”

那小丫头满是惊疑地道:“小姐。”

玉杉道:“叫你端回去,你便端回去吧。这会子喝了定痛的汤,他老人家岂不是白费力气了?”

小丫头不敢辩驳,云赤霞道:“姑娘,别同侯爷较劲了。”

玉杉道:“罢了,就搁在一边吧。我现在真喝不下去。”

那小丫头执意要看玉杉喝过。

玉杉有些不耐烦,云赤霞劝道:“你也是,叫你放下,你就放下吧,一会儿我劝姑娘喝了就是,你这么看着,姑娘反倒是没胃口。”

那小丫头道:“那侯爷那边?”

云赤霞道:“侯爷那边你就说小姐已经喝了又能怎么样?难道我们还往侯爷跟前告你去不成?”

玉杉笑对云赤霞道:“这丫头的执拗劲儿,快赶上我身边的月儿了。”说罢,又对小丫头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小丫头道:“奴婢嘉荷。”

玉杉道:“是谁给你取的名字?”

嘉荷道:“是雪浪大姐姐。”

玉杉点了点头笑道:“你为什么一定要我现在喝那参汤呢?”

嘉荷道:“侯爷的吩咐,奴婢不敢不听的。”

玉杉道:“是侯爷叫你看着我喝下的?”

嘉荷点了点头,道了一声:“是。”

玉杉心中有些疑惑,又问道:“侯爷现在做什么?还生气么?”

嘉荷道:“在看书,生不生气的,奴婢也不知道。”

玉杉道:“这可不好,你这做奴婢的,连主子是不是生气都不知道,要是哪天赶上侯爷正烦心的时候,一句话不防头,说错了,岂不是自寻其死么?”

嘉荷道:“小姐教训得是,奴婢记住了。”

玉杉道:“你回去,跟着雪浪多学着些,她是最八面玲珑的。”

嘉荷唯唯诺诺地道了一声:“是。”

玉杉忽地想起以前同雪浪在一处的霜毫,便问道:“你现在是顶了霜毫的位儿了?”

嘉荷道:“还说不上,不过是有时雪浪姐姐不大方便,替她跑个腿。”

玉杉道:“这就很可以了,慢慢来,总有你出头的日子的。”

嘉荷道:“承小姐吉言。”

玉杉又问道:“对了,霜毫那一天是为了什么出府的,你知道么?”

嘉荷道:“仿佛是说她家里母亲病了,然后心思太重,说话顶撞了侯爷,侯爷就放她出府了。”

玉杉笑道:“原是这样啊,我一直纳闷霜毫好好的,怎么就走了呢?她母亲不是咱们府里的么?”

嘉荷道:“不是,她家是开面馆的,听说,她父亲原也是跟着上战场的,可惜伤了一条腿,朝廷能给的抚恤又不多,是而,侯爷雇了霜毫来咱们府上当丫头,如今,她家里有事,就放她回去了。”

玉杉道:“是这样啊?那她家姓什么呢?”

嘉荷道:“仿佛是姓白,或者是柏,也不一定。”

玉杉笑骂道:“亏你们在一处共事,你怎么连她姓什么都不记得了?”

嘉荷低着头,不说话。

玉杉道:“行了,说了这会儿话,我也累了,你回去吧。”

说罢,也不理会嘉荷,自闭上了眼。

云赤霞向嘉荷摆了摆手,示意嘉荷出去,口中低声道:“你放心,我一会儿劝小姐喝。侯爷要问,就说小姐睡了,一会睡醒了,云姑会叫小姐喝的。这么说,一准无事。”

嘉荷将信将疑地离开了凝绿轩。

待嘉荷走后,玉杉也不睁眼,只道:“云姑,这几日,你要是出去,找找这个白记面馆还是柏记面馆的。她爹既是行武出身,别叫他过得太艰难了,看她们家还缺不缺银子,要是缺的话,看看咱能帮她们多少。”

云赤霞道:“好,回头我去查查。”

一声“阿弥陀佛”的佛号响起。

玉杉睁开了双目,看到梁翠在侧,笑道:“哟,你怎么还在这里,快回去歇息吧。这领人进来的活儿怎么也叫你干了?”

梁翠道:“不过是在院里碰到了,也不算什么事。我就没叫别人,自己带着她进来了。小姐要是觉得不妥,下回梁翠注意就是了。”

玉杉笑道:“我是怕这些丫头们学着偷懒。你是不知道她们,不管什么活,有你做了,她们便乐得不做。行了,你快回去歇着吧,这几天,为我担心,不知道念了多少声佛了。”

梁翠下去后,云赤霞估摸着又到了戌初一刻,便又替玉杉按着头。

玉杉闭着眼睛,享受着按摩,道:“您给我按的真的挺舒服的。”

云赤霞道:“舒服就好。”

玉杉玩笑道:“弄得我都恨不得这病就这么一直下去,永远别好呢。”

云赤霞道:“姑娘玩笑了,您好了,云姑也给您按。”

玉杉道:“有劳你了。”

云赤霞一抬头,看到那一盏参汤,低声问道:“姑娘又和侯爷闹什么别扭?”

玉杉笑道:“我哪有?”

云赤霞道:“那为什么侯爷给您的参汤,您不喝呢?”

玉杉道:“为什么要喝呢?他打我,是想叫我疼,既然想叫我疼,还给什么止疼的参汤呢?”

云赤霞笑骂道:“你这鬼丫头,还是侯爷疼宠你,你才敢这么着。”

玉杉道:“疼我,叫我疼罢了。”

云赤霞道:“你也知道我这跑江湖的,也有几个徒弟,要是我赏下的止疼药,她们敢不用,还说这样的话,我就干脆再打她们一顿。”

玉杉笑道:“那当您徒弟的可惨了。”

云赤霞道:“你以为呢?真跟话本小说里说的一样么?唐僧够慈悲为怀的,还不是会念紧箍咒。”

玉杉讪讪一笑,道:“那倒是。”

云赤霞道:“你能想通这一节就好。行了,把参汤喝了吧。”

玉杉接过参汤来,一饮而尽,抱膝坐在榻上,俄尔,抬起头来,道:“云姑,陪我去看看我爹吧。”

云赤霞看着玉杉羞涩的模样,道:“好。我陪你,不过,你可记住了,不许再冲撞侯爷,不然得话,可没人劝得住。”

玉杉点点头,道:“我知道的。”

玉杉的伤多在脊背,虽是疼痛,倒还不至影响行动,在云赤霞的搀扶下,提一盏明灯,缓慢前行。

八月初二的夜,新月已经追随着残阳,在西边缓缓落下。或者再遥远的异域,那里才是光景东头。那里的人们,才开始准备一天的忙碌。而如今的京城,绝大多数人已经睡去,他们要在黑夜中,休养生息,为明日的辛苦做这准备。只有少数秉烛夜读的书生、关心国家社稷的公卿还在灯下操劳,与之成为鲜明对比的是,还有另一群人,在歌舞,在游乐,仿佛只有这样,才得以颂扬这太平盛世一般,当然,歌舞也是一种工作,也是他们生活的手段。

与这些为了自己和他人生活所忙碌的人不同的是,还有人在这茫茫夜色的掩盖下,在算计,在筹谋,在榨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