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之下,银坠儿看不大清玉杉的表情,只是道谢。

玉杉道:“别谢了,你现在就回你的营帐去。等从南疆加来,只要侯爷同意,我自命人接你回府。”

玉杉没有询问当时的银坠如何同府外联系安排下毒,人已死于横祸,再问也没有什么意义。

与银坠儿絮谈几句,梁玉杉倒放下心中烦恼,便要回去。

回到营帐里,只见杜威守在帐前,道:“少爷这是哪里去了,侯爷都回来了呢。”

玉杉笑道:“不过在营中看看,还能到哪里去。”便掀帐门进去了。

到了帐内,只见众多蜡烛只还剩一枝在燃烧。一灯如豆,微光似蕊。

梁文箴盖着一件外衣躺在床上道:“回来了?”

玉杉低声道:“回来了。”

梁文箴道:“去哪了?”

玉杉道:“睡不着,在营里看看。”

梁文箴道:“天晚了,睡吧。”

玉杉道一声:“是。”也不顾帐中尽是土地腌臜,便拿了床薄被,铺在地上,从包袱里拿了件外衣,方吹灭了灯。包袱当枕头,用外衣当被子,睡在地上。

玉杉躺在地上,依稀还能看到帐子顶。平躺在地,不知为何,一颗心扑通扑通地跳着,晕晕乎乎地,仿佛不是在平地,而是在一艘摇晃不停的小舟之上。

玉杉无法承受这份悸动,又坐了起来。

梁文箴也坐起来,对玉杉道:“这里终是不比家中,咱们换换,你要是实在不想回家,我叫杜威送你去你舅舅家住些天。”

玉杉道:“倒不是想嫌地上硬,就是心里现在有些闹得慌,睡不着。”

梁文箴道:“你那是累了,安生睡吧,睡醒了就好了。”

玉杉道:“不知道为什么,这会子心里总是在跳得砰砰的,就像是《广陵散》最激烈的那一段,一直在心上响似的。”

梁文箴道:“身上军营,有些杀伐之气,也是正常。”

玉杉道:“虽说这样,可我心里还是打鼓。”

梁文箴道:“头一次上战场都这样。”

玉杉道:“您第一次上战场也是这样么?”

梁文箴道:“当然。”

玉杉道:“哦。”了一声,抱膝坐在地上。只听梁文箴的呼吸一点点匀静下来,玉杉不再说话。

宁静的夜里,玉杉强迫自己什么也不要去想,一点点地,呼吸竟然同梁文箴到了一个频率上。玉杉一头倒在包袱做的枕头上,又伸手将外衣盖好,安然睡去。

第二日天蒙蒙亮,玉杉便听到梁文箴起身的声音,便也挣扎着起来。

玉杉将外衣收回包袱里,又去叠被子。

梁文箴道:“收拾好了,便杜威回去吧。”

玉杉一怔,道:“这又是从何说起?”

梁文箴道:“我昨儿不是说了么?要是不愿意回家,叫杜威送你到你舅舅家住几天。”

玉杉笑道:“我可没应下啊。”

梁文箴道:“折腾这一天,你还不累?”

玉杉道:“累,可是心里踏实。”

梁文箴道:“离开军营,你总不用像现在似的,还要自己叠被子。”

玉杉道:“这有什么了。又不是什么重活。”

梁文箴道:“对了,你是什么时候学会叠被子的?”

玉杉将叠好的两床被子叠好,用绳索绑在一处,道:“这还用学么?每天丫头们不都是这样叠么?又不是什么难事,看了十六年,也该看会了。”

梁玉杉收拾好一切,又对梁文箴道:“爹,盆在哪里,我去打些水来。”

梁文箴道:“要水做什么?”

玉杉道:“您不洗漱么?”

梁文箴道:“如今哪还有那个功夫,一会儿便要行军了。”

玉杉想起昨日的银坠儿,对梁文箴道:“爹,我昨日见到银坠儿了。”

梁文箴笑道:“才半天功夫,就叫你们碰到了。”

玉杉道:“您猜她同我说什么了?”

梁文箴只当银坠儿同玉杉告状了,便道:“你忘记那个丫头是嘴里没实话的。”

玉杉道:“她这回说的话,我觉得是真的。”说罢,也不等梁文箴反驳,继续道:“她说,她知道您将她送到军营,是为了保她性命。她还说,这军营里比在家里踏实些。因为您的关系,军中将士也没人欺负她,和以前相比,如今更无忧无虑些。”

梁文箴郑重道:“我不管你到军营是为了创一番事业,还是要逃避,都不许再同我提家中的事。你要是放不下家里,心里还是家里那点破事,就赶紧给我滚回家里去。”

玉杉道:“为什么?说来说去,您还是想叫我回去?”

梁文箴道:“我是一军主帅,我不想你在身边不停的同我说你与惠贤的那点争执,叫我分心,你懂了么?”

玉杉道:“我从此不说,便是了。”

梁文箴道:“但愿吧。我现在带你出征,已是非常之法,别再与我添乱了。懂么?”

玉杉道:“是,孩儿明白。”

玉杉收拾几案,看砚池里还有些未干的墨,道:“爹,您现在还写什么么?不写的话,我将砚池收了。”

梁文箴道:“不用。一会儿有杜威收拾这些。”

玉杉闲极无聊,抱膝坐在床头。

一时,杜威进来,道:“侯爷,璟王派人问什么时候起程?”

梁文箴道:“待蒋凯还回来,便起程。”

玉杉道:“爹,蒋将军今日一定能回来么?”

梁文箴道:“不出意外,一定能回来。”

不料,杜威出帐,正同取药回来的蒋凯还撞上。

玉杉见状,连从床上站了起来。

只见蒋凯还满是风尘仆仆的。

梁文箴道:“药取回来了?”

蒋凯还道:“末将取回来了。”

玉杉见蒋凯环一路奔波辛苦地模样,本就惦记那些药的心思,更加重了几分,当即问道:“不知道那药的成色怎么样?”

蒋凯还道:“末将实在不懂那些。只知道点个数目就带回来了。”

玉杉转头对梁文箴道:“爹,要么我去看看那批药的成色?”

梁文箴道:“你懂什么药?叫上程太医一起去吧。”

玉杉道一声:“是。”便出了营帐。

天光尚未大亮,玉杉命帐前护卫带自己去寻程墨山。

蒋凯还道:“不如末将先带少爷过去,叫护卫再请程太医过来。”

梁玉杉道:“这终不是程太医的本职,还是我亲去请他才是。”程太医虽也是外男,却总是说过一些话,熟络些的,她实在不知道单同蒋凯还在一处,还能有什么话要说。要是两个人大眼瞪小眼的,不说话,又不免尴尬。

蒋凯还见玉杉执意如此,也不愿意与其在此无关紧要处争执,便同玉杉一起去请程墨山。

邀了程墨山,三人一同去看药。

看着堆积如山的药包,玉杉问道:“这是一万包么?”

蒋凯还道:“是一万零两百包。”

玉杉道:“怎么又多了两百包?”

蒋凯还道:“那郝掌柜的说,军中将士都是为了国家社稷,远赴他乡,他一个小小的药店掌柜,做不了太多,只恐一路上山高路远有所缺损,便多做了两百包。”

玉杉道:“这也是一代义商了。当日我,”说到此处,玉杉略停了一停,道:“我妹妹只想配些行军散,却不想京中的药铺竟都配不出。才叫家人南走了二百四十里,却遇到这样义商,也是意外之喜了。”说到这里,玉杉后背冒出一身冷汗,心中暗道:“好险,差点说露了。”

蒋凯还道:“小姐实是忧国忧民,可堪红粉队里英雄。”

玉杉道:“蒋将军这话说得是。我这妹子,若是个男子,哪还有我什么事啊。”

蒋凯还道:“少爷也是少年英豪。”

玉杉道:“好了,别这么奉承来奉承去的了。说到底,若无蒋将军您,这药也到不了我们跟前不是。舍妹再是有心,也成不了事。程太医,还是请你认认药吧。”

程墨山打开一包行军散,捏一小撮,闻了一闻,道:“少爷请看,将军请看。”

蒋凯还道:“我是个粗人,也不懂这个,太医有什么话就请说吧。”

玉杉却有心同程墨山学着些,便也捏一小撮,放在鼻子下面闻了一闻,只觉当时便觉心底一片清凉,神清气爽,不觉有什么不妥,便道:“有什么不妥的地方么?”

程墨山道:“倒是没有什么不妥,只是这里面珍珠粉,用的是海珠,而非河珠。”

玉杉道:“海珠怎么了?寻常首饰上,不都是海珠更圆润些么?”

程墨山道:“那是在首饰上,这用药更有不同。”

玉杉笑道:“先生请细讲讲。”

程墨山道:“海珠内里有核,河珠无核。所以海珠才更圆润些。不过呢,海珠磨粉要记得去核,所以,用在药上,更麻烦些。”

玉杉道:“不知药力上,有没有什么不同。”

程墨山道:“若在别的药上,倒还没什么区别。不过呢,程某这些年来钻研医道,发现,这行军散若是用所到之处的河蚌之珠磨粉,效力倍增。”

玉杉道:“这倒是有意思,只是如今,往哪里去找南疆的珍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