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文箴冷笑一声,道:“你倒是直言不讳。”

玉杉道:“我同南夫人之间,不管谁是谁非,既然中间起了争执,便难以善了。我不说那些不计较的虚话,说了您也不会信。只是,我这里出了事,心里头一个疑心的是她,这也不用和您遮着掩着,不是?”

梁文箴道:“今儿这个光景,你还敢这么说,倒是不怕我疑心是你。”

玉杉道:“您知道我不是那会下毒的人。”她梁玉杉不会下毒,冷眼看着别人将毒药拿走而不劝阻的事,她却未尝不做。

梁文箴道:“你知道的,人总是会有不理智,不冷静的时候。”

玉杉道:“若您真的那么不理智,我说了,是引火烧身,我不说,您未尝不会觉得我在有意遮掩。疑邻盗斧的事,向来不少。倘您心中认定了我是下毒使计的恶人,只怕我再做什么,也是无用。我之前一直疑心南夫人,也是知道她也中了毒,才知道自己错疑了她。毕竟,这下毒的人,自己也中毒的事,实在是有些……”说到此处,玉杉干笑了两声。

梁文箴道:“有些什么?”

玉杉低头笑道:“有些荒谬。”

梁文箴道:“好,这件事,爹不疑心你,不过,你还是要再想想,自己当时是怎么中的毒。”

玉杉道:“程太医之前拿走的脂粉头油,便没查出什么端倪么?”

梁文箴摇摇头道:“偏就是没有。”

玉杉道:“这可是不好办了,不在这些上,多半就是衣裳上,那段日子,我也没做什么新衣裳。”

梁文箴道:“罢了,也怨我这回走得急,没有查清楚,把这个祸患留了下来。”

玉杉道:“爹,我倒突然想到,银坠儿还在军中,是不是可以叫她来问问,南夫人之前接触过什么人,收过什么东西。”

梁文箴道:“那个叛主的奴才,又能问出什么实话来?”

玉杉道:“那您当初为什么要保她活命?若您不是另有安排,这种攀咬主子的奴才,便该乱棍打死。”

梁文箴道:“上天有好生之德。”

玉杉道:“对这种背主的奴才,您定远侯什么时候心慈手软过了?”

梁文箴语带微嗔道:“你说什么?”

玉杉莞尔一笑道:“爹,我一直想不明白,银坠儿那丫头,无论怎么看,也是断无生理,我当日信誓旦旦说要保她活命,也不过是为了诱她一句实话罢了。您又为了什么,只是将她发配到军中呢?”

梁文箴道:“也是为了她一句实话。”

玉杉道:“那现在还不到问她的时候么?”

梁文箴摇摇头。

玉杉继续道:“当日的事,究竟如何,我知道,玉兕知道,南夫人更知道,我若没记错,我也同您说过实情如何。根本用不着银坠儿的口供了。那么,您留下银坠儿又是为了什么呢?”

梁文箴不语。

玉杉将语气放柔和,道:“南夫人现在有了孩儿,不管有什么事,您也该等到孩子平安降生才是。当日里,南夫人也是倚仗银坠儿的,她的事,银坠儿多少也是知道一些的。把银坠儿传来,说不定咱们就知道南夫人是怎么中的毒了。”

梁文箴道:“知道怎么中的毒,又怎么样,咱们现在,缺的是能解毒的人。”

玉杉道:“知道怎么中的毒,便能斩草除根,不然的话,今日解了九香断魂散,明日呢?”

梁文箴道:“这件事,自然有人去查,你不必再过问了。”

玉杉冷笑一声,点了点头,道:“好,我不问便是了。看来,还是要找到云姑,或是再找到一个靠得住的医女。”

梁文箴长吁一声,道:“别叫我查出来是谁下的手。”

话音刚落玉杉立马跟上一句:“若是查出来了呢?”

梁文箴转过头来,直勾勾地看着玉杉,看得玉杉心里发毛。

玉杉道:“您还是不肯全然信我。”

梁文箴呵然冷笑。

玉杉低下头,道:“若无别的事,我先出去了,大军要搬上来,我总不能一直躲在帐中。”

梁文箴道:“不许去找银坠儿那丫头。”

玉杉道:“我知道。”

离开大帐,太阳已经开始西斜,阳光有些刺眼。玉杉信步往山下来,说是帮着一起搬运,可到底没有什么重物要他搬。她不是不担心家中的变故,可是,她不敢回去,云赤霞不在,凭她自己,能不能安全回去尚且不说,当日云赤霞虽说过九香断魂散有解药,也有解法,可是自己只知道解法,不知道解药,自己贸然回去,若南氏之伤已入膏肓,自己只知解法根本没用。到那个时候,自己的父亲梁文箴哪里还会信自己无心谋害南蕙香。到那时,自己又焉有活路。

玉杉摘下手腕上的水晶串珠,轻轻捻动,仿佛一个礼佛的贵妇人一般。

在她眼中,南氏该死,可是南氏妇中的孩儿不该死。若云赤霞尚在府中,自己可以给她传个消息,叫她先给南氏解了毒,一切,可以待南氏的孩子生下来之后,再慢慢说。

可是,现在不行,没有云赤霞,就没有人能解毒,什么五行针、按摩穴位,都是假的。无论她们最后找到什么样的医女,都是徒劳无功。

一个医女,真的能面对定远侯府的怨恧么?

玉杉心下烦乱,纵使梁文箴有明言,不许为难医者,玉德、玉兕这两个,就一准那么听话么?

不,他们一定没有那么大的胆量,他们一定还足够明事理,不会迁怒于人。

玉杉踢开脚下的石子。这番举动,却并不能稍解自己心中的烦乱。

如今,大军还要继续前行,心中一再担忧家中的主帅,会不会为此分心。

战场之上,稍有怠慢,便是无数人的性命无著。

这一番罪孽,到时又由谁担待?

远远的,玉杉看到杜福牵着马往山下走,便在一旁等待。

直到杜福走到近前,未等杜福开口,便先开口道:“杜大哥稍等。”

杜福站在当场,道:“少爷请讲。”

玉杉贴近一些,低声道:“杜大哥这一路辛苦了,没怎么着,就要回去?”

杜福道:“实在没法子,夫人那边,实在是耽搁不起了。”

玉杉道:“病得这样重?”

杜福道:“小人出来时,已经有两日没睁眼了。每日靠些汤水活命。”

玉杉道:“这样严重?罢了,我也不留您了,不管怎么着,您多少给这边送个信来,别叫侯爷担心。”

杜福道:“小人省得。”

玉杉道:“还有一样,杜大哥您一定要答应我。此事事关重大,只是有些冒险,无论如何,还望您能答应我。”说着,向杜福深施一礼。

杜福连忙道:“少爷莫要这样,有什么事,向小的吩咐就是了。”

玉杉道:“家中事了,您给侯爷送信时,别同侯爷见面,有什么事,我去传。万不得已,真同侯爷见面时,不管出了什么事,都说家中一切都好,夫人小姐少爷们都平安。眼下在军中,稍有不慎,便是无数人的性命不保,一定不能再叫侯爷有半分不愉,您明白我的意思了么?”

杜福微微沉吟,玉杉的说辞,他都懂得,可是,若府里出事,对侯爷还只是报喜不报忧,侯爷怪罪下来,不是他能担待得起的。

玉杉道:“杜大哥,我知道你担心的是什么,所以,我才叫你有什么话,都送到我这里,待到大军凯旋,我自向侯爷禀报,真有什么怪罪的,我自一力承担便是。”

杜福道:“那少爷您怎么办?”

玉杉微微一笑,道:“我不怕的,我做错了事,最多是挨顿鞭子,不至于要了我的命,可是,真要把家里的乱事,再传到侯爷耳朵里,一个心悬两地的大帅,对大军的影响,我想杜大哥,您是能明白的。”

杜福一咬牙,道:“好,小的答应少爷。”

玉杉微微一笑,道:“这就是了,眼前在军旅之中,我也没有什么能答应杜大哥的,将来待我回到京中,自有一份报答。”

杜福道:“小的不敢。”

看着杜福远去的背影,玉杉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了一点。

只要侯爷梁文箴不再得到家中传来的坏消息,那么,家中的事,就不会影响到他处理军务。自己便不会因为与南蕙香斗法,影响军务,而愧疚。

只要玉德、玉兕两个人没有那么大胆,足够的明事理,自己便不会因为这件事连累到无辜的医女,而惭愧。

只是,如今,自己在凝绿轩中的那几个丫头呢?谁又来保护她们?自己离开家中时,玉德、玉兕这两个南蕙香阵营内的,待自己已经不是以前那么大的敌意。可是,谁又知道,自己不在家中的时候,又出了什么事呢?他们会不会依旧听信他们母亲的话?要是那样,自己的那几个丫头,又该怎么办呢?

自己如今回不去,云赤霞不在,只凭她们几个,拿什么去同这些人抗衡?

不,一定不会,玉德、玉兕两个现在不会愿意同自己翻脸。

想到自己所担心的人和事,要维系在其他人的良心之上,玉杉的心里十分的不痛快,仿佛自己的安全,是对方施舍来的。她低下头,努力地想着玉德、玉兕两个人,不同自己做对的原因。似乎只有这样,给那二人找到一个利益上的理由,她才能觉得不那么窝屈。仿佛那是自己算计出的,而不是被施舍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