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杉盘膝坐在地上,微微阖上双目,想要调理内息,她已经有了一些内力,虽然这些内力微不足道,按理说,有这些内力在,她奔跑起来,不应该像刚才那样,心跳得如擂鼓一般,肺疼得仿若针扎,过了这么久,与汪越说话时,说话声音略微大些,她还是觉得肺疼。

玉杉阖上眼睛,却久久不能宁神,只觉眼前一时是红赤赤的火焰,一会儿是焦臭的尸体。渐渐的,那火焰之后有了具体的影像——一座破败的小木屋。

曾经,自己就是在这样的一座小木屋里,一个粉衣女孩,戳穿了自己的幻梦。

让自己彻底没有了生的希望。

前世的自己,最后就是被烈火焚身。

想来,那一世的自己,最后,也同此时城外的南疆兵士一样,散发着焦臭。

玉杉摇摇头,拼命地想让自己不要再去想那可悲的前世。

这一世,自己一定要活得很好。

可是,睁开眼睛,看着左右的将士,玉杉心中又疑惑起来。自己这样的抉择,到底是不是对的。

无论心智、体力,自己都不适合军营。自己如果不硬要往军营中来,而是待在京城,做自己的千金小姐,哪怕只是托庇于大伯母曾淑慎,都可以过得很好,绝不会像现在一样,吃得是粗粮、穿得是铁衣,更重要的是,她很久没有洗过澡了,现在,她自己都能闻到自己身上的汗臭味了。

或者,今天,真应该就势依着父亲的话,叫银坠儿伺候,好好洗个澡。

可是现在,两边已经交战,想来自己是更没有机会再去洗澡了。

身后有轻快的脚步声,玉杉站起身来,回过头,见是一名士兵,上来对自己道:“少帅、汪校尉,赵将军已经回城了。”

未等汪越开口,玉杉便问道:“那汪将军呢?”

那小兵道:“还没有回来。”

玉杉道:“知道了。等汪将军回来,你再传信过来。”

说罢,又对汪越道:“你去吧,这里我守着。”

汪越有心找璟王,又怕少帅一个人支持不住,有心不去,又实在担心叔父。

正犹豫间,只听玉杉道:“你别担心我这里,快去快回,不过一顿饭的功夫。我这里撑得住。”

汪越一顿足,飞奔下城墙,又骑一匹快马,往府衙去了。

日已西斜,玉杉明显觉得自己左面的脸比右面的烫上许多。

她的肺依旧在疼,而且,此时,不单是肺在疼,小腹也开始疼痛起来。

那时她熟悉的疼,两辈子加起来,疼了得有二百回了。

她颤抖着双手,又拿出一颗药丸来。

上一回,还能在帐中,在温暖的床上,还有暖暖的热茶。而这一回,却是在沙场之上,身上是厚重冰冷的护甲。

天边的火烧云,比适才的火焰还要红,还要烈,照得玉杉的眼中开始在流泪,只是,她依旧在咬着牙,忍着疼,也忍着苦。只是,这要咬牙不让自己哭出声来,反而令肺更加的疼了。

耳旁一声:“少帅,您怎么了。”

玉杉回过头来,见是汪越,长舒一口气,道:“没什么,阳光照的。你的事办成了么?”

汪越的面上,露出一副符合他年纪的少年的笑容,道:“托您的福,成了。”

玉杉道:“那便好。你这里有酒么?”

汪越道:“叔父一直不许我在军中饮酒的。”

玉杉道:“是我多话了,汪将军治军甚严,这里怎么会有酒呢?我可是糊涂了。”

汪越道:“少帅要用,我可以叫人去找。”

玉杉道:“若是不难,给我弄一点吧。不需要太多,一两足矣。”

城上镇守的老兵,有一位走到近前,对玉杉道:“少帅,我这里有一点。”说着,解下腰间的小葫芦。

玉杉接过,小葫芦很轻,看得出,里面确实不多。可是,此时的玉杉太过需要一点酒,来缓解她的腹痛。

打开小葫芦,玉杉往口内倒了一点,她还不愿意同老兵用过的酒具对嘴。

酒味不算香醇,却很烈。呛得玉杉的肺更是疼痛,连连咳嗽。

汪越将玉杉扶到一旁坐下。道:“少帅,您歇歇。”

玉杉道:“多谢,有事喊我。”

玉杉向来天癸来前三两日,便会小腹微痛,每常为此感到烦恼,她从未像今日这般感激自己这一点微疾。

一口酒下肚,腹中到底暖和了起来。

城墙上了望的士兵,在紧张地看着四周。

北城的过于平静,反而如一片阴暗的乌云,笼罩在人们心头。

夕阳西下,天空如各种颜料染了一般似的。

士兵们在按部就班地做着事。玉杉只觉得与他们之间隔着巨大的一幕琉璃般,能清晰地看到,却不能融入其中。

玉杉冲到人群中,却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她知道,这巨大的琉璃幕,是她十几所所受的教育,是世人的成见,是她所无力弥合的鸿沟。

她放弃金帷玉幄,走到军营里来,已经背叛了自己十数年来所受教导。

莫说是前世十年,便是重生之后,自己尚在为“小文君”这样的戏名感到伤怀。而如今,自己告诉自己,那些浮名并不重要。自己如今所行,比之“小文君”更脱离礼教,不知这一回,若自己的名声传出,不知又会成了什么。

而世人的成见,侯爷梁文箴能许玉杉跟随,已经是比之一众腐儒开明得多,可是,饶是如此,一路走来,还多次说出:“倘你真是玉吉……”倘她真是玉吉,是个

男子,父帅会教她更多的东西,她不会像现在一样,手足无措,她可以做得很好。或者,今日出征,也会有她。

想到此处,玉杉心里一沉,明明见不得鲜血,为什么一想到出征,就那么心急?

急的是什么呢?是功名,是在人前证明自己?仿佛并不是,随父出征,躲开京城那个圈子,以示清白,才是她的目的。功名,左右不会有的。

对了,就是为了这不会有的功名。一出京城,为的是逃避。可是,现在,她不服,她不懂得,为什么做着差不多的事情,山崩时,自己也在上下奔走,也在设法搭救,也在安慰伤心的将士,到了南疆,自己也在分发药物,也在操练武艺。

自己似乎并没有少做什么,至少,自己对得起梁家公子这个身份。玉吉若活到今日,能不能做到自己这样,她不敢说。可是,如今还在的,玉德、玉祥,这两个,真的能做得比自己更好么?

这个,她不敢深究,她只能克制着自己,不能做得过多,不能出头。

她见不得鲜血,但她此时异常地想要出剑划破这巨大的琉璃幕。

琉璃,彩云易散琉璃脆的琉璃,应该很好打碎吧。

琉璃,确实很好打碎,可是这看不见摸不着的阻碍,想要打破,又要穷多少人的一生之力?

漫天繁星闪烁,总是让人想起宇宙浩瀚、人生短暂。

也会叫人想起“天不变,道亦不变”的这句古话,可是天,随时在变,此时的星空,便与一个时辰之前大大不同。

下一个时辰的,又会与这个时辰不同。

每一个星星,都在周天之上轮转,有着不同的周期。有的,是几个月,有的是几年、几十年。而更多的,是肉眼所无法看出变化的,今年在这里,明年差不多这个时候,还在这里,只是,数千万年后的某一天,就不在了。

一颗流星划过天空,天空中就再也没有这颗星了。

一颗流星的后面,带来了无数的流星。

“快看,是流星雨!”

梁玉杉抬起头来,看到点点星雨从五帝座处飞出。

她不懂得这样的流星雨,有何意义,只觉得绚烂美丽。

重生一世,她或者应该比之旁人,更相信这样的影像是上天警示。

可是,不知为何,她比之旁人,反而对这样的预兆不大放在心上。

或者说,她在自负,她觉得自己才是中心,毕竟,能够死而复生的人,又有几个?

只听,汪越道:“这下子,南疆可平了。”

玉杉道:“这些流星,主何吉凶?”

汪越道:“小的并不懂得占星,只是,恰巧知道,南疆人中有传说,说流星雨,是蚩尤的妻子要离在哭泣。每当此时,他们便会诸事不顺,所以,他们万万不敢再出来滋扰的。”

玉杉想不通这两件事之间有什么关联,微微皱眉。

汪越继续道:“南疆人,向来自称是蚩尤的后代。”

玉杉依旧不解,倘若他们是蚩尤的后代,要离也就是她们的老祖母。她们的老祖母伤心难过为什么要为难他们?

只是,这些传说,大多是说不通的,而这些说不通的传说,又有太多的人坚信。坚信到没有什么人能够违背与抵抗。

梁玉杉不想纠结传说的真假,只想知道,这样的故事,有多大的影响。便问汪越道:“这个传说,知道的人很多么?”

汪越道:“应该挺多的。其实,昭阳城里的人们,很多人也相信这个故事。”

玉杉道:“若两边都诸事不顺,那又是谁更害怕些呢?”

汪越斩钉截铁地道:“他们。”

玉杉问:“为什么呢?”

汪越道:“因为,从京城来的军队,不信这个。”

玉杉道:“可是,你们有两万人,我们只带来一万人。真打起来,还是要以你们为主力。我们信不信似乎并不重要。”

汪越道:“苗疆说是‘十万儿郞十万兵’真能上战场的,未见得有两万。而且,昭阳城的守兵,向来认为这个故事,对咱们是好的预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