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及梁文箴出门,玉杉紧跟一句:“我若好了,您就一准肯叫我跟着去了么?”
梁文箴回过头来,道:“你真好了再说。”语气多少有些不快,而后,转身便走。
玉杉鼻子一抽,险些流下泪来。
委屈么?
真的委屈!
只是玉杉自己也不知道委屈的是什么。是对战争的恐惧,还是初窥朝廷态度的惊疑,或是对父亲梁文箴这一路来时时露出对自己是女儿身所感到的遗憾。
不管是哪一样,此时的玉杉,都只想痛哭一场。
雨依旧在下,玉杉的泪也是簌簌地流个不停。
玉杉心中苦痛,只觉得宁愿没有重生,彻底死在前世那场熊熊烈火之下,也强似如今这般煎熬。
想到此处,玉杉一时心窄,竟缓缓地抽出宝剑,便要向自己颈上横斩过去。
就在此命悬一线时,只听屋外有人高声道:“侯爷,这是王爷命小人送来给公子润肺的银耳。”
声音浑厚好听,玉杉听了,拿剑的手却不由自主一颤。
“当啷”一声,宝剑坠地。
宝剑坠地,惊了屋外人,也惊醒了玉杉自己。
玉杉连抹一把泪,暗骂自己一声:“蠢货。”
方听梁文箴在外问道:“怎么回事?”
玉杉缓步出来,道:“一时手上没劲,跌了宝剑。惊扰了父亲,还望恕罪。”
而后,又见一旁有璟王身边的护卫冯安,便朝他微微一笑,道:“不知冯侍卫在,叫您见笑了。”
冯安道:“不敢。璟王殿下听说梁公子肺腑有伤,心里担忧,命小的给您送来些润肺的银耳。出门在外,公子将就些,待将来回到京城,再好生安养。”
玉杉想起昨日程墨山的承诺,心中暗骂一句:“他竟骗我!”面上却还是含笑道:“多谢王爷厚赐。这样的雨,还叫您跑这么一趟。”
冯安又道:“公子客套了。王爷还说,军营之中,公子不便养伤,还请公子到府衙内养伤。”
玉杉看了一眼梁文箴,见梁文箴面无表情,并没有一丝暗示给自己,只得大着胆子,对冯安道:“小子赧颜,不过是素常不擅奔跑,前儿走得急了,岔了口气,歇息两日便好,如今,业已痊愈,不敢劳王爷惦记。况且如今连绵阴雨,小子也不便冒雨。”
冯安道:“现在外面已经备好了车马,公子不必担忧雨水。”
玉杉拿眼望着梁文箴,期待他能说上一句话。
梁文箴会意道:“小儿之疾既在肺腑,昨晚又经风冒雨的,实在怕冒然过去,把病气过给王爷。”
玉杉一个劲的点头,心中暗道:“还好。”
未及冯安再劝,只听门外一个温润悦耳的声音道:“我说怎样,冯安,你是劝不过他们的。”
说罢,只见一人,闪了进来,青蓑箬笠将周身遮了严实。
只是在场众人都知道,璟王殿下到了。
玉杉心头一怔,连退后一步,躬身道:“殿下恕罪,非是冯护卫之过,实是小子怕把病气过与殿下。”
璟王道:“昭阳府衙虽比不上本王在京中府邸,房屋也是不少,怎么会有将病气过与本王之说?梁侯爷不日便要出征,杜管家势必跟随。梁公子你独自留在营内,也是叫侯爷悬心。随本王同住府衙,也是免叫侯爷担忧之意。”
玉杉道:“禀殿下,小子之疾,不过静养几日便好,定不会耽搁随同征战。况如今,待到大军开拔,尚有时日,小子介时,一定还是生龙活虎一般。还望王爷不要勉强。”
璟王道:“是本王在勉强,还是梁公子你在勉强。梁公子,你自己的身子要紧。”说罢,又对梁文箴道:“梁侯爷,令郞公子不爱惜自己,你也由着他么?”
梁文箴赔笑道:“王爷息怒,实在是,小儿素来狂悖,不敢叫他扰了王爷清静。”
璟王道:“既到军前,又哪有贪图清静的。本王不能协助侯爷太多,给梁公子找几间屋子安养,还是可以的。”
玉杉一时无言,只看梁文箴如何反驳。
只听梁文箴道:“禀报王爷殿下,怕扰王爷清静只是其一……”
璟王连问道:“那其二呢?”
梁文箴道:“其二便是,王爷来之前,小儿才对在下说,昨日蜂群,他疑惑是靠音律控制。在下想,大军开拔之前,召集昭阳城内,通晓音律的军民,由小儿主持,探索驭蜂之法。”
璟王道:“哦,却不曾想公子还有这样的本事,难怪每日带着一管箫呢?本王多次提出想听上一听,倒叫公子给回绝了。”
梁文箴道:“小儿性子有些孤直,还望王爷恕罪。”
璟王道:“哪里,哪里,何罪之有。不过,本王想,军营之中,到底不比府衙内开阔,这件事,不如挪到府衙内去办。”
梁文箴道:“昭阳城内军民之中,有多少人通晓音律,尚且不知,小儿要先挑出通音律之人来,而后方可议事。还望殿下不必急切。”
璟王道:“挑人,公子怕是要受累了,偏生本王不能帮衬一些。”
不等梁文箴开口,玉杉便急不可待地道:“为国尽忠,小子不敢言累。这件事,小子想,宜急不宜缓,最好今日便在营中挑人,明日,便在昭阳城内。小子斗胆,请王爷先回府衙。”
璟王道:“罢了,冯安劝不动你,我也劝不动你。我劝不走你,你倒对我下起逐客令了。”
玉杉低头道:“小子不敢。”
梁文箴也道:“小儿放肆,殿下恕罪。”
璟王道:“罢了,本王没有怪罪的意思,侯爷想多了。如今,本王先回去,冯安,你留下,这边需要什么,咱们那边若是有,你只管回去拿就是了。”说罢,转身便要回去。
众人躬身送行。
玉杉担忧梁文箴又要借题发挥,偷眼看了一眼梁文箴,见他并无恼怒神色,便道:“爹,咱们现在怎么办?”
梁文箴道:“你说,怎么挑出通音律的人呢?”
玉杉略一思索,道:“请您会同汪帅,传令下去,各营之中,凡有通晓音律的,皆由各自长官带来此处。嗯,我想,我也不必到外面,隔着帘子,只听他们或弹或吹一段,便是没有合用的乐器,清唱一曲也是可以,还有他们弹唱之前,也不必自报身份。”
梁文箴道:“可以,你还用什么么?”
玉杉道:“嗯,暂时先没有别的,冯侍卫,明日要以同样的法子请城中民众们来试,这件事,还望您能去帮我们告知城中百姓。”
梁文箴轻咳一声,道:“璟王留下冯侍卫,一片好心,你怎么真吆喝起人家来了?”
冯安道:“无妨,无妨,公子有言,小人这就去办就是了。”
玉杉道:“多谢您了。”说罢,玉杉长吁一口气道:“罢了,我有些累了,先回去歇一歇。爹,冯侍卫,你们多受累了。”
说罢,便回转里屋。
回到屋内,看到跌落在地的宝剑,玉杉苦笑一声,俯身拿起宝剑,放回桌上,自忖适才太过痴傻,苦笑一声,坐回床上,暗暗告诫自己,切莫再做傻事。
雨,越来越小,窗子也显得明亮了起来。照得玉杉心情好了起来。
而外间屋,是管家杜威在炖着银耳。
银耳润肺,玉杉此时,正该用上一些的。
不得不说,璟王是一个很知道照顾别人的人。以他的身份,能够想到这些,不管他是为了笼络定远侯府,还是为得什么,都是一件很细腻的事。
而玉杉,每每想起璟王,就开始暗自头疼。
有的时候,她甚至会想,倘若自己真是玉吉,会怎么处理这段关系。或者,他会逾越一点,真的去拿璟王当一个朋友吧。
可是现在,她不敢,她不敢同璟王太近,怕近了之后,露了马脚。一但露出马脚,自己这一生,怕是再没有什么可以谋算的了,这一生,便只能维系在璟王殿下的一念之中了。
而梁玉杉,对这种自己做不了主的无奈境遇,实在是太过厌恶了。
她怕璟王,不是因为身份高低上的惧怕,而是因为愧疚。在自己面前,在侯爷梁文箴面前,璟王总是会流露出对侯府嫡出三小姐有意的言辞来。她怕自己在这个时候,从璟王那里得到一丝一毫的好处。那些好处,那她觉得自己像是一个骗子一样,用一个虚假的身份,给自己编造出一个虚假的妹妹,让人家为此倾心。这让她问心有愧。
是而,面对璟王,玉杉的心中充满了愧疚、恐惧还有疏离,她的心中,再没有其他的感情可以占据一席之地。
这些愧疚与恐惧,令她忘记了,曾经,面对璟王,她会感到他的身形俊挺,声音温润。
而如今,璟王待玉杉愈是温和,玉杉愈是疏离。仿佛只有疏离,才能证明自己不是要从璟王殿下那里获得什么似的。
银耳并不难炖,很快就已经软烂。杜威盛好一碗,向屋内朗声道:“银耳好了,老奴能进去么?”
玉杉歪靠着的脊背略挺直了一些,道:“进来吧。”
汤汁很甜,银耳本身却是没有什么味道的食材。
玉杉喝下些汤,却终究吃不下那些银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