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的梁文箴正是觉得天下适龄男儿,皆会拜在自家女孩石榴裙下。哪家男儿多同自家女儿说上一句话,他心里便觉得这小子是不是看上自己女儿了,要掂量掂量这小子人品如何,前途如何;乃至家中兄弟几人,父母如何,都要在心里盘算一个遍。生怕有一丝一毫的配不上自己女儿。
璟王身份贵重,人品呢,虽然说有时言语跳脱,大部分时候总还是称得上温润的。玉杉若是同他在一起,即便不是王妃,也至少是个侧妃。身份呢,自然是尊贵的。可是呢,王爷将来总是少不了妾室的。以玉杉的脾气,怕是不愿意也不能应付这些吧。
而程墨山,一介太医,身份上,虽然比自己这边差了些,可总还算是家世清白,身子虽然文弱了些,可他精通医术,纵是文弱,却也还是健康的。况且,内里透着刚强,就单凭这主动请缨随军,就是众人比不了的。而玉杉又是外面强硬,内里柔和的性子。这二人到一起未尝不是良配。只可惜,太医的俸禄少了些,程家也没听说有什么家产,不过,好在有自己这边,当初夫人的嫁妆留给了玉杉,虽说这丫头心里没个成算,都给弟妹们分了,可是,那有何妨,自己将来,给她再多添些。又或者开个药铺,自己出钱,叫程墨山入个干股,也不是不可以。
只可惜玉杉如今恼着程太医,倒是难办了。
而如今汪越这个小将,也是将门之后,看神情,倒是与自家女儿能说得到一起的。想汪轩直一生无子,只有这个侄儿。汪家虽无爵位,但长年镇守昭阳城,手中权势之盛,不喾海外天子。只是又怕将来盛极转衰,到那时,恐怕会连累自家,更何况,自己前来,本有分汪帅之权的意思,若与他联姻,怕是引起朝廷不满,如此看来,这小子绝非杉儿良配。
相对于梁文箴对一众少年郎的评点察看,梁玉杉则对此却是毫不在意。
此时她一手拿着包子,一手端碗汤,勉强吃喝着,这一天下来,她也累了,她还是不能做到像其他人一样在劳累一天之后还能够狼吞虎咽,每到这个时候,她都觉得连吞咽的力气都不够,只能依靠着一口气,强撑着自己。
诸将还在商议着,看这个样子,这一夜没有人打算睡了。——玉杉打了个哈欠,如是想。
而哈欠这个东西,似乎会传染一般在众人之间蔓延开来。
梁文箴看到哈欠连天的众人,又看了一眼女儿,心中暗叹:“若在往常,这些人,便胡乱睡在这里也没什么,可是,如今若是如此,她这一夜,怕是睡不下了。”于是便对众人道:“罢了,都回去吧,好好歇着,明日卯初一刻,再都过来。”
众人散去,玉杉强打着精神铺着床。
梁文箴坐到玉杉近旁,道:“你看那汪校尉怎么样?”
玉杉一听这熟悉的话锋,连放下手上的被褥,道:“爹,您又想什么呢?”
梁文箴笑道:“没想什么,就是问你看他怎么样?”
玉杉也不想别的,只道:“还能怎么样?年轻将官,大约都是他这个样子吧。他心里惧怕着,管我叫一声‘少帅’,我就只能含糊着应了。如今,汪帅同冯叔父一起守着昭阳城,他的侄儿同咱们一起来攻丕弗城。总算不是单叫咱们冲锋,也很说得过去了。”
梁文箴道:“那你看汪越这孩子,真能承其叔父衣钵么?”
玉杉破颜笑道:“这孩子,他应该比我还长上几岁吧?”
梁文箴亦觉自己有些失言,讪讪一笑。
玉杉铺好被子,道:“爹,我知道您老人家想问些什么,您这语气声调,与那一日问我程太医时,并无两样。”说到此处,玉杉微微一停顿,随后郑重其事的向梁文箴道:“爹,我求求您,别猜了,成么?等我心里真有想头时,自然会求您替我做主的。眼下,我真的没有想头。况且……”说着,两眼朝四周一引,道:“这里面,说这些,还不太合适吧。”
梁文箴道:“好,我不问你了。天晚了,歇着吧,明儿指不定怎么样呢?”
玉杉心里仿佛突然想到了什么,问道:“嗯,对了,爹,刚才人多,我一直没敢插嘴,咱们这一日,走得是不是太顺了些,之前咱们所有的担心,都没有发生。您说南疆人他们到底在想什么?”
梁文箴道:“只要打下了丕弗城,便没有南疆了。丕弗城有多么重要,咱们知道,他们也知道大概,他们在退守丕弗城了吧。”
玉杉问道:“退守,若咱们围而不攻,他们能撑多久,咱们能撑多久?”
梁文箴道:“不知道,丕弗城再往南,便是绝壁高山,比天下所有的山都高的山。”
玉杉道:“这个我知道。据说,自古,没有人登上过那座山。”
梁文箴又道:“所以,南疆人,除去丕弗城内聚集的粮草,便只有咱们刚经过的拂兰山,咱们屯兵在此,断了他们拂兰山要道,一但他们的粮草用尽,便是咱们破城之时。”
玉杉道:“他们能撑多久?咱们又能撑多久?”
梁文箴道:“一座城内能囤多久粮食?这二年来,他们一再滋扰,不知道他们是否已经做好了与咱们相衡的准备?若是早做了准备,城内囤个三五年的粮食,也未可知。”
玉杉道:“三五年?一座丕弗城,难道要打三五年?”
梁文箴道:“当然不会,我只是和你说,他们最多可能存多久的粮草。”
玉杉“哦”了一声道:“若是攻城,咱们,会不会也像他们一样?”
梁文箴问道:“什么同他们一样?”
玉杉道:“同那日他们攻城的人一样?”
梁文箴斩钉截铁般地道:“不会。”
玉杉道:“为什么?”
梁文箴道:“咱们一定会赢,即使前面牺牲一些人,也不会白白牺牲。”
玉杉又问道:“那明日,我们会做什么?”
梁文箴道:“明日的事,明日再说吧。睡吧,你应该好好休息。”
玉杉道一声:“是。”吹熄了灯,回到一旁自己的床上。
累,是真累;可是,有的时候就是这样,明明身体已经累到了近乎极限,明明躺在还算不太坚硬的床上,但反而睡不着。
闭上眼睛,反而一桩桩、一件件,已经发生的,即将发生的事情出现在眼前。
算来从家里出来也有将近两个月,真正意义上的战场,却从未经过。只有那一日,她看到南疆向上攀爬的战士,看到自己的左右,一桶桶的滚油倾倒下去,她甚至能闻到油香。她看到那些人,随即变成一具具焦尸。
——那,是她与战争、与死亡,最近的记忆。
而明天,明天会不会一切都将逆转,自己的一方在攀缘着向上爬,而对方,一桶油,一把火,就能将自己化为灰烬。
算来,自己不会是那些攀缘而上的兵士,可是,她就是那样的恐惧。
被烈火焚身的恐惧,再次涌上心头。
此时的玉杉,心在颤抖,身体也在颤抖,连带着,牙齿也在碰撞,发出“克克”的声音。
一旁的梁文箴,听到后,问道:“杉儿,你怎么了?”
玉杉颤抖着道:“没,没什么,只是,有些害怕。过一会儿就好了。”
梁文箴道:“别怕,爹会护着你的。”
玉杉道:“我,我知道,只是,我真的,不敢想,我们的将士,也会,变得像焦炭一样。”
梁文箴道:“傻丫头,我们又不是要偷袭,明天,我们要叫阵,要叫南疆的将士出城,要同他们刀对刀、兵对兵的打上一场。”
玉杉道:“他们,他们要是不出来呢?”
梁文箴此时只想安慰玉杉,叫玉杉安稳睡下,是而只是敷衍道:“那我们就围到他们出来。”
玉杉道:“那,他们,要是还不出来呢?我们,是不是,要真的围上三五年?”
梁文箴道:“那就一直围着吧。我们的背后,是昭阳城,昭阳之后,还有无数城池,可以调来粮草,我们什么都不怕的。我们就这样一直围着,围着,然后,某一天,南疆就降了,我们兵不血刃,从此四夷平靖,一切都会越来越好。”
梁文箴此时的声音宁静而慈和,仿佛是在哼唱着哄小儿安睡的歌谣一般。
而他身边的小儿,竟真的被这“歌谣”哄得安睡过去。
看着安睡了的女儿,梁文箴“呵”地笑了一声,低声叹道:“到底还是个孩子。”
看着女儿睡去,梁文箴也睡了过去,此时的他,需要的也是休整。
明天,明天不会像玉杉想得那样险恶、恐怖,那也不会如梁文箴所讲得那样简单。
梁文箴的呼吸很有规律,每一呼,都在把自己身上的浊气彻底地呼出,每一吸,都在尽可能地吸入更多的清气。一呼一吸间,盈润、滋养着自己的身体,调整着自己的精神。只等待着那个令人神往的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