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杉听梁文箴不像是责怪自己的模样,低着头,也不言语。
梁文箴又道:“我知道你心里想的是什么,这件事,真的不怨你。你要是还怕的话,就回到昭阳城去。”
玉杉强忍着恐惧,道:“我不怕的。我只是在想,这件事,会不会乱了我们的军心。”
梁文箴满脸的不屑,道:“不过几个虫豸,能怎么样,不过晚餐多一味蛇羹罢了。”
玉杉道:“那然后,我们该怎么办?”
梁文箴道:“明日继续叫阵便是。”
玉杉咬了咬嘴唇,替自己壮胆道:“爹,这件事,真的不是我做错了么?”
梁文箴道:“你没有错,谁都没有错。南疆驱使禽兽虫豸的法子,咱们没有一样知道的。发生这样的事,谁也无法预料。真的怨不得你。”
玉杉低顺着眼眸,道:“真的么?那军中其他人会怎么想呢?”
梁文箴道:“你不用管其他人怎么想,这件事,我既然许你这样做,自然便替你担待得起。”
玉杉听了,又跪在梁文箴面前。
梁文箴一把拽起,道:“你这丫头,最近这是怎么了,家无常礼,别总这样跪下。”
玉杉依旧一副落寞的神情,道:“毕竟不是在家中。”
梁文箴道:“现在帐里也没外人,不是?”
玉杉讪讪一笑。
梁文箴道:“丫头,你想好了,你真的不怕这个么?”
玉杉道:“其实是怕的,可是,看蒋将军拿枪一条条地挑开、汪校尉拿剑一个个地斩断,也就不那么怕了。只是,还是觉得有些恶心。”
梁文箴笑道:“要是不怕,明日,你去叫阵。”
玉杉抬起头来,一脸惊疑,道:“我?那怎么成?”
梁文箴道:“只有你成,你明天,去叫阵,南疆若再无人出城应战,你就继续吹箫。”
玉杉道:“那岂不是还会引来那些东西?”
梁文箴道:“那些东西,总是有限的,引来再多,咱们都有法子除去的。这个,你不用担心。”
玉杉道:“真的么?”
梁文箴点了点头,反问道:“你知道怎么叫阵么?”
玉杉道:“不知道,大概就喊艾莉芬兹,出城一战罢。”
梁文箴道:“你不能这样喊,你要叫人喊,说破了蜂阵、蛇阵的都是你家少帅。”
玉杉听了,更是惊疑,道:“可是,那并不是我啊。”
梁文箴道:“听话,你就这样喊,总要叫试出他们还有没有别的毒虫猛兽的。杉丫头,你放心,别怕,我叫人去接程墨山了,要真有什么,他能解毒的。”
对于程墨山的解毒功夫,玉杉并不十分看好。
可是,明日,总是要有人去叫阵的,也只有破了蜂阵、蛇阵的人才能引得出其他东西来。除了自己,也没有旁人适合充当这个角色了。
玉杉道:“可是,要是他们应战了呢?就我这点功夫,哪够呢?”
梁文箴道:“蒋凯还会帮你。”
玉杉道:“好,那明日,我就去叫阵。”
梁文箴拍拍玉杉肩头,道:“多保重。”
玉杉点了点头。
晚上的饭菜中果然多了一道蛇羹,蛇羹的味道,比之鱼汤更为鲜美,鲜美之余,却还是隐隐地透着一股腥气,许是军中调料并不齐全的缘故吧。不过,这腥气并没有掩盖住香味。
玉杉初时觉得恶心,并不想吃,可到底没有抵受住香气的诱惑,喝了多半碗。
蛇羹终究是滋补之物,玉杉只觉自己的肺腑再没有连日来的劳累与苦痛。
这一夜,安稳平和。
玉杉骑在马上,左边是蒋凯还,右边是汪越,四周是无数的兵士。
叫阵这件事,自然不用她去亲自叫,自然有底下的兵士,替他去叫喊。她只需要骑在马上,拎着箫,满面倨傲,虽然丕弗城内的南疆众人也看不到他的表情,可是,她还是要气派十足地等待着南疆的回应。
兵士们喊叫了一阵,南疆没有回应,玉杉看了左右一眼,见二将皆向自己点了点头。
玉杉拿起箫来,吹了一调,便放下了箫。
而后,又是兵士的叫阵声。
就这样,叫阵声与箫声交替发出,到底惊动了后面拂兰山的群蜂。
群蜂未及飞到营盘,便被断后的兵士以烈火焚烧。
随后,玉杉开始连续地吹箫,箫声漫漫,到底惊动了附近的蛇虫。
今日来的兵士都是身手极好的,他们稀稀落落队伍,横亘在整个营盘之外。
蛇,越聚越多。毒虫蛇鼠,虽然恐怖,却也不过是牲畜,若是害怕它们,那惊动了它们,就是罪孽;可是,若是不害怕,反而有法子能够阻拦它们,屠杀它们,那么引来它们,就是大功一件。
此时的玉杉,虽然看着无数的游蛇,向自己这边交叠着冲了过来,心中虽然还是忍不住恶心,却不再像昨日那般惧怕。
这,不过是给营中弟兄加一道菜罢了。
蛇,越聚越多。终于,在自己的队伍之前,一道丈余宽,数里长的陷坑轰然出现。
只有自己左右二三丈的位置没有陷坑,可以通往前方。
玉杉看了眼汪越,汪越也是一脸茫然。
玉杉转头,又看向蒋凯还,只见蒋凯还心有成竹的点了点头,方对众人道:“放火。”
无数点燃的柴草被投入陷坑之中。
烟火气伴随着雄黄味,还有其他不知名的药草味,一起窜了上来。
蛇羹大约是没得吃了。
玉杉心中一苦,原来,自己这个叫阵的少帅,不过是个诱饵罢了。
玉杉来不及神伤,只听汪越道:“少帅继续。”
玉杉听了,心下明白,拿起箫来,继续吹箫。
无数的蛇,在前赴后继的游弋过来。
这些眼神不好的东西,直接游弋到了陷坑之内,落到烈火之中。
也有那些命好些的,直冲着玉杉面前这二丈多宽的路而来。
不过,汪越、蒋凯还二人,各执一支长枪,将之挑落陷坑之中。
蛇,渐渐地少了,玉杉依旧在吹奏着那一调箫,直到,眼前再没有那些令人恶心的东西。玉杉又将那调子吹了百十回才作罢。
玉杉一口气压在心头,见这东西被除之殆尽,南疆再未放出别物,索性,赌上一口气,一骑向前,冲到陷坑之前,大声叫嚣道:“爱莉芬兹,有种出来同你家少帅一战,别躲在城内不出来,拿些哑口畜牲来吓唬谁呢。”
丕弗城内,依旧无人应战。
玉杉又连叫了几声:“艾莉芬兹,给你家少帅出来。”
依旧无人应战。
玉杉回首看了看身后的蒋凯还同汪越,想从他二人身上找到主意。
“铛、铛、铛、铛”,铜锣声响,鸣金收兵。
回到营中的玉杉,面色并不好看。
梁文箴不疑有他,只觉玉杉太过劳累,笑言安慰道:“好了,好好歇息。汪校尉、蒋将军,你们辛苦了。”
玉杉累得有些脱了力,回到帐中,见左右无人,也顾不得礼数。便躺在床上。
梁文箴道:“怎么样?”
玉杉道:“蛇除尽了。”
梁文箴道:“再无其他?”
玉杉摇了摇头。
梁文箴叹了一口气,不再说话。
此时的玉杉,劳累,且委屈。她已经用尽了心智、胆量,却不曾想,自己不过是个诱饵,引来了蜂,叫人除,引来了蛇,叫人坑杀。叫阵,不过是个幌子,自己只是个诱饵。
梁文箴看玉杉满面愁容。只当是太过劳累,亲手倒了碗茶,拿到玉杉身边,道:“累了吧,喝些茶先睡吧,等饭好了,我叫你。”
若在往常,梁文箴这般亲手照料,玉杉便该慌忙起身,诚惶诚恐地接过,再请梁文箴坐下,甚至还会跪下请罪,而此时却只是摇摇头道:“喝不下。”
梁文箴道:“喝不下也喝口,累了这半天,身上总是缺水的。”
玉杉道:“您知道的,喝完水之后的事,不方便的。”
梁文箴道:“不喝,也洇洇嗓子的。”
玉杉实在不想说话,她害怕再多说,会起来问梁文箴为何这样安排?
什么时候挖的陷坑?
机关是谁在控制?
是蒋凯还还是汪越?
名义上是自己去叫阵,实际上谁又是今天的主将?
……
她想问这些,甚至还有比这更多的问题想要问,尤其是她想问问自己的父亲,是不是自己只配做一个诱饵?
可是,她的理智,告诉她,不能问,做为一个属下,不能质问军中的主帅,做为一个女儿,同样不能质问一个掌控大军,一言一行便牵扯千万人命的父亲。
一切,都因为在军中,牵一发而动全身。
玉杉长吁一口气,阖上了双目。要想清醒着控制着自己——太难。既然父亲觉得自己太过劳累了,那就借着这个由头,睡下去。睡着了,哪怕睡不安稳,哪怕会叫自己做噩梦,也总比在这个时候同自己那一军主帅的父亲争执来得好。
梁文箴看着女儿有些发干的嘴唇,他知道,那就是缺水的迹象。这个丫头,虽然有些功夫,可惜那些功夫还太浅,和战场上真正的战士比起来,还太过文弱;同样,她还没有完全习惯这样的生活,她还同在家中一样,一但劳累过度,便仿佛连吃饭喝水的力气都没有,只想早早安睡;可是,她在努力融入军营的生活,她的心智,并不输于大多数人,她的运道也还不错。
可是她是个女孩子,自己不忍心太过训练她,然而时机所在,有些事,不得不叫她去做。
因为她是女孩,自己不能给她任何军阶,不能告诉她更多的事。算起来,对这个女儿自己是亏欠良多的。
梁文箴拿一块干净的帕子,蘸取一点茶水,抹到玉杉唇上。
纵然不想喝水,也不能叫嘴唇就这样干裂下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