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在别处,常威自然不会像方才那般口无遮拦,那无异于自寻死路。

但书房重地,谈话的内容岂是那般容易被偷听了去。

“只要太尉不让下官寒心,下官自然不会再说些什么令太尉不愉快的话!”

常威这负气中带了几分威胁意味的话落尽李廷耳里,使他停住了转扳指的动作。

李廷抬眼,意味不明地看了眼常威,带着深意道:“本太尉可没有什么好不愉快的,顶多,就是失去一个共同解救平渊王的盟友。”

盟友?

这词用得多么虚伪!

常威古怪地笑了笑,随即正色道:“太尉不必威胁下官,下官虽愚钝,可鱼死网破这一招还是会的。”

李廷微不可察地挑了下眉,又听常威道:“您也不必拿平渊王试探下官,总归,王爷如今并无性命之危,不见得需要我等为他做些什么。”

说到这里,常威心里从前有过的疑惑,又一次冒了出来。

若他是康定皇,登基之后,定会寻个由头将平渊王赐死,断绝所有平渊王党羽的念想。

如此一来,即便是有部分党羽藏在暗中没有被揪出来,也不见得能生些什么大事。

可当今在位的这位康定皇,一为先皇临终叮嘱,二为挂念手足之情,竟只是将平渊王软禁在山间别院。

普通小官之家,尚且亲情凉薄,皇室之间,当更为凉薄才是。

他一个上位者,岂会不知,让皇位竞争对手活着,是最大的变数……

听了常威的话,李廷心下一哂,隐晦地动了动唇角,然后凝了面带思索之意的常威一眼,转眸望向窗外。

他的目光仿佛穿透了太尉府的墙壁,翻过了层层山岭,看见了心中那片染着金色光辉的故土。

在那个地方,有一个人,于他而言,如同平渊王在曾经的常威心里那般,是一个可以为之赴汤蹈火的对象。

因为那个人,他八岁便与父亲踏上了墨阳国的国土,到如今,已经待了近三十年了。

他始终如一。

而常威,不过才为平渊王坚持了十几年而已。

玩具总归是玩具,他终究是高看了常威……

李廷也懒得对他不满了,他垂眸,转头,再抬眸,看着常威,脸上的深意、冷意、讽意,悉数褪去。

甚是熟练地勾出一抹儒雅和善的笑容来,温声淡语地道:“看来久遇,是当真要与无念离心了。”

常威的神情,有一瞬间的不自然。

倒不是对李廷这变脸的功夫习惯不了,相反,他很习惯,打几棒子再安抚,向来是李廷的拿手戏,他见怪不怪。

只是一时间,对他口中那久违的称呼,感到陌生而涩然。

无念,是李廷的字。

久遇,则是常威二十四岁那年,李廷将庶妹李月笙送给他作妾之时,为他取的字。

常威忽然自嘲一笑,也不怪他傻傻地被李廷当枪使了这么多年,他可比他爹对他上心多了。

李廷将常威那略为复杂的神色收进眼里,眸光飞快地闪了下,伸手将常威拍在桌案上的画卷打开了。

那画卷之上,乃是一艘画舫的图样。

常威也瞧见了那图样,瞬间敛去了脸上的复杂之色,替换成了明显可见的憋屈和愤怒。

一看这画他就气!

他堂堂工部侍郎,竟然沦为一个造船的!

今日早朝,康定皇突然给工部指派了任务,造一艘上元节游湖用的画舫,防御规格,要与战舰相媲美。

还特意点明,要常威监工指导。

至于常威为何要拿着画舫图样到太尉府……

墨阳国最南边,靠着无恙海渊。

多年前,海上盗贼横行,周围的渔民、走水路与月苏西酉各国通商的商贾、奉命与海渊对面的小国交流的官吏等,时常遭到国别不明的海盗的袭击、劫掠、屠杀。

是李廷改良了墨阳国的战舰,数次打击震慑海盗,才使得无恙海渊得到安宁。

当然,李廷自然不是单纯地为墨阳国解决麻烦,不符合他别国奸细的人设。

他只是利用自己所学,改造了墨阳国的战舰,用了几个策略而已。

消灭海盗,耗费的是墨阳国的人力物资,可受益的,却不仅仅是墨阳国。

月苏国,西酉国,还有一些小国,都从中获利了。

而李廷本人,也收获了好名声,自此,他的官途,青云直上。

常威要做一艘与战舰相媲美的画舫,可不得向李廷请教一番,这还是康定皇委婉的圣令,他自然要谨遵!

“有人在查皇城密道,查到了镇国寺山脚,不知,你有何看法?”李廷看了画卷,却并不提画舫之事,反倒是抛出了一道惊雷。

查到了镇国寺山脚的,正是无影阁的影卫。

穆玖琛由梦中那场刺杀受到启发,怀疑皇城密道的另一端出口可能在镇国寺附近,便不再单单指望皇家暗卫去查。

基于对李廷的忌惮,他吩咐过无影阁的人行动要万分谨慎,可终究还是在找到密道之前,先被李廷的人发现了。

镇国寺山脚,有不少的村庄,其中有一处,是前往皇城密道城外密林的那端出口的必经之途。

李廷早在密道修好之前就安排了人混入其中,他们生活在那里久了,对陌生且不寻常的气息尤其敏感。

如此,无影阁的人一到那里就被注意到了。

其实,李廷并不确定是谁的人查到了那里,但差点抓住了常威的穆玖琛,是一个很值得怀疑的对象。

常威脸上那还未久待的憋屈与愤怒瞬间转为惊愕,电光火石之间,他想起了李廷嘴里那句被他忽略的“你最好是祈祷,没留下什么别的破绽”。

他品出了点东西。

“你已经确定,夜探穆王府那晚,我留下了破绽?”常威细细回想了一番,并未发现什么自己有留下什么破绽。

难道是……

李廷装作没看见常威忽然凝重的神色,指腹轻点画卷,似包容似讥讽地感慨:“我早与你说过,那位定安王手上不可能有名单,你偏偏不信,非要去一探真假。”

“若非他有个拖后腿的义妹,色欲熏心,误打误撞替你受了他一掌,正好被你挟持,你当真以为我派去的人能顺利地掩护你脱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