伶香不识人

作者:Uheye

树林阴翳,清脆的鸟鸣忽远忽近地响着,无数金色的光带穿梭在茂密的林中,彼时已经临近正午,树下正坐着一大一小两个道士,树旁倒着一个卜卦,上面写着“算命”二字。

道人屁股一挨地,嘴就巴拉起来:“好黑心的店家,一碗面居然要五十个铜板,抢钱都比他快。”

他身边的小道姑约莫也就四五岁,模样生得极好,大大的眼睛配着圆润的鹅蛋脸,肌肤堪比初冬第一场降临的新雪,可表情却黑得跟煤灰一样,瞪着他像要吃人。

“我就要吃面,我都快一个月没吃面了,你给我买面,你给我买!”小道姑扯着他的袖子撒泼,道人赶紧把她摁着,生怕她再把他的衣服拽破:“哎呀呀,再扯就破了,为师就这么一套衣服!”

“啊!我要吃面!”小道姑狠狠锤了他几拳,使劲掐他的胳膊,道人扬手要打她,手刚一扬她就哇的哭起来,张着一口大白牙,撕心裂肺地骂着:“我要回家!我要外公外婆!我不要再跟着你了,大骗子,啊——”

“别别别,有话好商量嘛朵朵!”道人把她嘴捂上,她反倒咬了他一口,爬起来就要跑,可是多日的行路让她脚底长了好多血泡,没跑几步身子就一歪,道人眼疾手快把她捞起来抱在怀里,好言好语地哄着,小道姑挣扎了一会儿,终于因为两天没吃饭,而他还有几块烙饼,重新答应跟着他继续修行了。

小道姑拿着干巴巴的烙饼,双目无神地坐着,道人盖上一层衣袍替她细细地揉着脚,看着她原本稚嫩可爱的小脸耷拉着眼皮,满脸倦态,刚刚哭过的眼睛红了一圈,睫毛上还沾着未干的眼泪,实在可怜。

道人忍不住道:“哎,朵朵,你要知道,为师是受你母妃所托收你做的弟子,要是搁以前师父辉煌的时候,多少人哭着跪着求为师,为师都不会看他们一眼,更别提收他们做弟子了,当然啦,我们朵朵当然也是万年难遇的小天才,我们朵朵可聪明了,而且又乖,跟着为师修行最好不过啦,你说是不是呀朵朵?……嗯?朵朵?”

小道姑一言不发地啃着烙饼,全然无心听他再讲什么“母妃”、什么“当年”,他就只会拿这两样东西来说事,她对他的当年根本不感兴趣,她只是想要一碗汤面吃。

可就是跟着他连一碗汤面都吃不到,谁会信他的话啊,她现在唯一的念想就是后悔,好后悔,非常后悔,极其后悔,她好想母妃,母妃做的饭就算再难吃也总比现在硬得跟石头一样的烙饼强啊。

一想到这儿,她满腔的悲伤再度涌上,两行清泪又从她眼角流了下来。

道人看着她眼泪掉下来,心里一惊,不等他反思完自己犯了什么错小道姑又张着嘴嚎啕大哭了起来,声音比先前哭得更大,眼泪比先前掉得更多,道人顿时急得没手抓痒,抱着她在林子里晃啊哄啊都没用,反而她挣扎得越发厉害,手脚并用地踢他打他,把他的头发揪得一团糟,声声都在喊着“我要母妃,我不要你,我要母妃”。

“朵朵,朵朵……哎呀!”小道姑一把薅下一簇头发,道人也被她惹恼,反手把她拎在半空狠狠打了几下她的屁股,疼得小道姑又是一顿乱哭,挨不了疼嘶吼着求饶:“不打不打!啊——不打了,师父我错了,我错了师父……疼!啊啊啊——”

她这一哭闹像一颗火星,瞬间引爆了道人一直强忍的怒火,揪着她边打边骂道:“一天到晚就知道吵,吵吵吵烦死人了!为师自己都没舍得吃一口烙饼,全给了你,你还不知足,非要去吃什么面,这荒郊野岭的开的都是黑店,指不定他们还在汤里加了什么东西要害你呢!一碗面不吃会死啊!胃里生疮的都没你这么要吃的!能不能懂点事啊!”

他全然不考虑自己手里提的是个孩子,几句话的光阴已经打了她十几下,小道姑的眼泪哗啦啦地掉,好像要把她小半辈子的眼泪都哭光一样:“我不闹了.....我不吃面了,对不起师父,我错了啊,呜呜呜......”

道人一听当即把她一扔,自己坐到树下就着清水吃起了饼,可怜的小道姑被他像丢包袱一样被结结实实地丢得老远,一个人趴在草地上小声地哭了会儿,爬起来擦干眼泪,一会儿又捂着屁股踉踉跄跄地朝道人跑过去,道人没好气地把她一推,她顺势一摔,扬起伤痕累累的脚底板,她咧嘴又要哭,道人手一扬她立马噤声,泪眼汪汪地望着他。

道人再白了她一眼,自顾自地吃起了烙饼,没多久小道姑再次凑过来,揉着眼睛抬起头,小脸红红的。“师父,我要吃饼......”

她揪着道人的衣袖,可怜巴巴地望着他。

道人把她手一打,自顾自地嚼着饼,清秀的脸上残留着还未褪去的余火:“吃什么饼,你不要吃饼,你要吃面。”

小道姑撇着小嘴哼哼唧唧起来,倒在他怀里像只小猫一样蹭他,道人推了她几下她又粘上来,全身浑似无骨了一般,嘟着小嘴搂着他的脖子撒娇:“师父,我要吃饼,我不要吃面~”

道人被她蹭的鸡皮疙瘩大作,把她后领一捏拎到了旁边,往她手里塞了块饼,小道姑拿着烙饼,看看饼又看看他,“嗯~”的一声又趴到道人的手臂上撒娇:“师父~你喂我好不好?”

道人没好气地再把她手一打:“你都多大了还要喂,自己吃,本座又不是你爹。”

小道姑把饼捡起来拍拍,继续像块麦芽糖一样粘着他,抱着师父叭叭亲了两口,道人顿时满脸通红,扬手似又要打她,她赶紧搂着师父的脖子不放,见师父只是很严肃地瞪着自己就知道自己没事了,眨着美如琉璃的大眼睛继续卖乖,拿着干巴巴的烙饼戳着他的脸:“不是说什么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嘛,师父不就是我半个爹嘛,师父好嘛~师父好嘛~就喂我吃一口嘛~”

她抱着道人的脸蹭啊蹭,他不看都知道她现在准笑得没脸没皮的,此时的道人已经动容了,但为了面子,仍旧绷住了最后一根弦,白了她一眼:道“咋,师父喂的就香啦,比面还香啊?”

台阶一来她就下,小道姑肯定地点头,笑得格外可爱:“嗯,师父喂的比面好吃,师父,喂我。”她说着就把烙饼往他手里一塞,钻到他怀里“啊啊”地张着嘴。

唉,也真是被她磨得没脾气了。

他转手拿上腰间的葫芦,往饼上倒了点水将它润湿,送到她嘴边,小道姑心满意足地“嗷呜”一口,捧场一样地拍起了小手:“嗯~!好好吃!师父喂得好好吃啊~”

“你就吃你的吧。”他把饼子都往她嘴里一塞,师徒俩都互相看着对方都哈哈大笑起来,小道姑指着他有些秃掉的鬓角笑得不能自已,任由师父把她的脸搓成各种形状也不反抗。“哈哈哈哈,师父,师父是秃子,哈哈哈哈,师父是秃子!”道人捏着她雪白的小腮威胁道:“那不也还是你害的,你看看把为师薅成什么样子了,你怎么笑得出来的,你有没有点廉耻心啊,啊鹤岚。”

她左右扭着他的手但没挣脱开,一看到那缺毛的豁口又要笑,两只白玉一样的小手也拍拍他的脸,娇声道:“嗯~我不叫鹤岚,我叫朵朵,是我奶奶给我取的名字。”

“是的,你是叫朵朵,但是朵朵是你的乳名,你的名叫鹤岚,全名就叫镇端天吴氏鹤岚。”

道人把她放腿上坐好,拔下摇摇欲坠的道冠重新整理好头发,腿上的小朵朵就看着他三下五除二地理好了头发,还将那个好笑的豁口隐藏了起来,鬓边垂下两绺细细的长发,配着他清秀俊雅的脸,即刻变得甚是道骨仙风,但小朵朵不懂,她只觉得师父竟能把豁口那么完美地藏起来,真是好厉害啊。

道人接收到她满眼的崇拜,薄唇一勾,又捏捏她的雪腮,语气又恢复到先前的宠爱:“所以朵朵就是鹤岚,鹤岚就是朵朵,懂了吗?”

她显然对自己的名字没什么兴趣,胡乱点了点头就继续吃起了烙饼,觉得这也不是什么大事,毕竟又没多少人认得她,现在啊,她还用不着。

一只手轻轻覆上她的小脑袋,她捧着饼对他笑笑,小身子随即一歪,跟他一起靠在了树上,两只长了泡的小脚丫很自得地晃着,两只快磨烂了的小鞋垂头丧气地被丢在一边。

两块烙饼就算做今天的午饭了,吃过饭,小朵朵趴在卜卦上睡午觉,道人则拎着她的小鞋在想该怎么办,买双新的吧他没钱,自己做吧又不会,可是孩子的脚一天两三个血泡,这样下去肯定不行……

道人思前想后,决定还是给小徒弟买双新鞋,大不了他自己少吃几天饭,孩子可千万不能耽搁了,他自己心疼不说,这也对不住她娘啊……

他蹲在地上叹了口气,手里的两只小履比曾经的八卦阵法还要令他费解,右手心传来的隐痛令他十分不安。

这小丫头跟了他也有三年了,这三年里他也真是又做爹又做娘,真真为难他一个修道的了,对她发脾气也在所难免,好在这小丫头闹的时候是一脸,挨打了之后又是一脸,也不记仇,但也从来不改,跟他确有几分相像呢。

卜卦上的小家伙忽然翻了个身,嘴里哼唧了一下,他赶忙跑过去瞧她,再看看四周有没有可疑的家伙,回首时就瞧见一人坐着轮椅,缓缓停在了他身后。

“你怎么来了……”

宴河话没说完,白崔嵬伸手做了个噤声的动作,眼神示意睡得不太扎实的小朵朵,宴河把他推远点,看着他换了一副新轮椅,衣服穿得也比之前好,席地而坐道:“哈,你这是打铁致富啦,看样子过得还不错哦!”

轮椅上的男人穿着一袭玄衣,长发披散,面生狐相,有着不同于寻常男子的柔美,但再美也掩不住他满脸的憔悴,眼下挂着又黑又大的黑眼圈,眼睛红得像只兔子。

“从目前来看,好像是比你要好那么一芝麻。”白崔嵬按了按睛明穴,柔软的声音有些有气无力。见他从袖下拿出两包东西,宴河顿时双眼精光大绽,白崔嵬忙往怀里一压,“喂,这钱不是给你的,是给朵朵的。去给孩子买套新衣服,挑双好点的鞋,听到没!”

“知道啦知道啦!”宴河抢过来一看,一个包里放的是梨膏糖、小油酥这类的零嘴,另一个包里是碎白银。“哎呀哎呀,老狐狸你发财了呀,这么多银子!哈哈哈哈,感谢感谢,等我发迹了一定请你吃饭!”白崔嵬见了太多次他这般丑恶的嘴脸,两眼一翻,“那我得等到下辈子,唉,我小朵儿也真是可怜,跟了你这么个师父。”宴河郑重地把布包收到自己袋子里再抱到胸前,团在地上嘴角乐得扬到了耳根,笑容要多猥琐就有多猥琐。“那也没办法,她现在只能跟着我,她要是真死了,整个六界都得玩玩儿,苦是苦一点啦,可这就是她的命吧,可怜的孩子。”

白崔嵬脸沉下来,“那你为什么送她回神界,出了这么大的事,她父王是有权利知道的。再者,你的师父师弟都在上头,他们肯定不会不帮你的,你去找他们帮忙岂不是事半功倍,我们俩是罪有应得,可孩子不是,你把她送回去吧。”

宴河眉毛一挑,“送回去?怎么送?你别忘了我们仨现在可是九方台的人,我们才是一伙的呀,你老想着把朵朵送回去干什么。六界现在到处在追杀九方台,神界也不例外,你以为她老家就可靠,我告诉你,她那老家根本不是人呆的,还不如跟我在底下。”

“可孩子才这么小,你又什么事都做不成,非得把她捆身边,你这才是成心害她吧。不行,你赶紧把孩子送回去。”

“诶不是!什么叫我一事无成,还我成心害她,”宴河一下子爬起来怒道,“你知道什么叫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么,我虽然功夫没了,但我还活着!我就可以教她功夫,给她指点迷津!别的方面先不谈,就谈资历,本座再怎么说也是元始天尊的关门弟子,世上能有几人有这个福分,带个小徒弟简直不要太轻松好吧。”

卜卦上的小家伙忽然睁开了眼,翻过身看着不远处背对她的师父,正在跟一个坐在轮椅上的人说得张牙舞爪。“喂,你是知道本座有多厉害的吧,镜生,牛不牛?”

白崔嵬点了下头,“牛。”

“风花雪月!”宴河哗哗哗地比划一通,形体翩然如鹤,招式行云流水,美不胜收,看得她眼睛瞪得老大,捂着小嘴,低呼好厉害。

“帅不帅?!”

白崔嵬麻木地又一点头,“帅。”

“那老子教她你还有什么担心的。”宴河踩上一块石头,表情极其嚣张,“老子话就放在这,只要她跟了我,今后到哪惹了什么祸,只要报上老子的大名,六界就没人敢得罪她!敢惹老子的徒弟,找死!”

他说着手指一抹脖子,那动作那气场真是无敌帅气。小朵儿躺在地上惊羡地看着师父,原来他真的没有吹牛,原来他真的很厉害!

白崔嵬把衣襟拢拢,却叹了口气,语气明显哀怨了起来。

“你可真会往他脸上贴金,既然你是他的宝贝弟子,怎不见他下来找你。当初一个劲地下来追你做弟子,现在人一死连手下都懒得派,找都不找一下。”

宴河收回脚,他倒显得非常豁达,一屁股坐下来道,“死都死了,那么多人还都看见了,找什么找。”

“好歹师徒一场,他当初那样器重你,许了你多少承诺,还有你那两个师弟,还有天帝,明明都说好与你一起重整六界,匡扶大道,可你一失势,我们这些狐朋狗友都没散,我们都还没放弃你,他们却先撇得一干二净。枉我一直以为神界光明圣洁,博爱无疆,以为他们都会跟你一样侠肝义胆,风流倜傥,到头来才发现他们与下五界毫无差别!”

白崔嵬止不住地冷笑,“九方台真是说得不错,六界同宗,万物同源,凌云之端的神界也是一潭污水。那大家也就别互相嫌弃,互相瞧不起了,老老实实等着报应上门吧,说不定天帝的下场还没我好过呢。”

宴河哈哈大笑,拍着他的肩道,“崔嵬,我跟你说过,我死之前,整个神界都觉得我是天下最坏的东西,唯独你、临渊、野山,在我起起落落这么多年里一直待在我身边,鼓励我,支持我,觉得我是世上最好的家伙。”

林间撒着碎金般的阳光,他昂起脸,像陷入了十分美好的回忆中。

“我在天师阁最后的时日,他们就把我当祖宗一样供着,道言也一直陪着我,但是……他终究不跟我是一路人,最终我们还是掰了。我也没有多伤心,我还有你们这些朋友,可是你们也一个个都去了。野山把自己累死了,你被奸臣灭了国,临渊也受了重伤,大局失控,我却没有任何办法再拯救。曾经我所拥有的一切都在慢慢化成泡影,可是我真的太累了,我真的再斗不下去了,所以我选择了死,但是在神魂撕裂的那一瞬,我又后悔了……”

“你觉得你其实还可以再挺挺,对吧。”白崔嵬知道他想说什么。

二人相视一眼,宴河点点头,神情有些羞涩。白崔嵬切了声,阴阳怪气了起来。“哦哟哟,老天爷,我听到什么呀,嘴巴毒死人不偿命的宴河上师居然会夸人了!看来你没白死,死得挺好!”

宴河不以为意,靠在他肩上懒洋洋道:“哟,合着您就没死过,您还是之前那个风光无限的青丘大狐王,现在不也成了打铁匠?”

白崔嵬一听到“打铁匠”三个字就怒了,推开他:“我不是打铁匠,我在研究机关术,你还要我强调多少遍啊!”他装傻:“哈,你不就是打铁造机关么,简单点叫你打铁匠咋啦,你懂不就好了。”“什么叫我懂,我当然懂了,不懂的人是你,乱叫的人也是你!我再跟你……”宴河把他嘴趴的一捂:“好好好,机关术机关术,我记得啦,你小声点,把朵朵吵醒了怎么办,哭了你哄啊。”

白崔嵬一甩脸:“我哄得不比你好,连女人手都没摸过,还指望你会带小孩儿?我可没这么心大。”“那你好,那你跟我说说你是咋死的啊,崔嵬大王。”白崔嵬稍显尴尬,咳了声回道:“那起码我比你更懂女人心,朵朵……”宴河又毫不留情地打断他“:她个屁大点儿的小孩扯什么女人心哦,得了吧得了吧,你还是回家继续打铁吧,我们师徒俩的幸福生活可就全指望你啦,崔嵬大金主。”

他起身就走,白崔嵬马上推着轮椅跟上去,急道:“不是,那你干嘛去啊!不是说好了我们俩一起养她的么,怎么又变成我养你们俩了,我求你要点脸好嘛宴河——你现在也开始说话不算话了吗——!”

”能者多劳,弱者撒娇。辛苦你一下啦~”

宴河脚步没停,背在身后的手中忽然多出一把折扇,底下的扇坠随着他左摇右摆的身子一起摇摆,似全然未听得他的抱怨。

“你鬼的能者多劳!老子半身不遂,你应该照顾我!”

“啊,听不见听不见……”

白崔嵬将轮椅推到坡下,看着他蹲在地上用卜卦和衣服笨拙地包着孩子,不觉有些好笑,想他以往风光霁月的风流,那天下舍我其谁的气概,吃饭喝水都有无数人争着伺候,一言一行都受万千道徒信奉,可现在给孩子买碗面都买不了,一个敢与天帝争论“治国齐家”之方、目空一切的狂狼生,现在也会感叹当初应当长个心眼藏点私房钱,底下的日子真的是太难过了。

宴河把小朵朵包成个小粽子,正在想下一站该去哪国游说时却看到白崔嵬一脸意味不明的笑意,当即朝他砸了块石头。“笑屁!你干嘛还不走,赶紧回家打铁去啊,下个月没钱过来你看我不揍死你!”

白崔嵬也捡石头扔回去,他就没见过他这么不要脸的人。“你才打铁,你全家都打铁!你下个月要是再赚不到钱我就把朵朵接走,你就一个人孤独终老吧,你看我让不让朵朵给你送终!”

宴河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是来自朵朵要被抢走的威胁,二是来自这老小子的“叛逆”,这是赤裸裸的“求找打”的信号,他宴大善人怎么可以不满足!“哇塞,你老小子今天真是格外有种呢!我以前真是看走了眼了,不过没关系,现在教训你也不迟,姓崔的,看打!”

宴河纵身哗啦一跃,身形如似云中鹤,白崔嵬冷笑一声,“那今日崔某就来个反客为主,斗胆也给宴河上师上一课吧!”

在他起势的那一瞬他也按下了扶手的暗格,伴几声清脆的“咔咔咔”,椅轮迅速外扩大了两倍,他一拉从暗格里弹出的手柄,轮车便像只离弦的箭“嗖”得开出好远,饶是树木林立,也丝毫不受干扰,看得落地的人目瞪口呆。

哈?刚才什么玩意儿跑了?……那,那铁车子还能这么玩的嘛?

远处的白崔嵬从一棵树后探出脑袋,嘿嘿自得而笑。“这就叫人外有人天外天,给你长长见识。不说了,老子回家赚钱去了!”

而后一眨眼就是一万年过去了,算起来那天应该是他们师徒俩第一次看见机关术,在没见过之前,她跟师父都认为白崔嵬是神志不清,居然把文学著作《鬼谷子》的“捭阖之道”跟一堆破铜烂铁绑在一起,说什么一块铁块就是铁块,一堆铁块那成了“机关术”,还天天想着创办属于他的“捭阖机关”。宴河只希望老爷子泉下无知,万一有知的话也希望老爷子不要跟这个傻蛋计较,他只是只傻狐狸,只看得懂字面的“一开一合,所向无敌”,理解不了深层实为做人与谈判的法则,希望能饶他一命。

但是吧,下头的日子是不如天上好过,但只要想办法,用对了办法,也是可以过得很风生水起的。就拿现在声名远扬的捭阖关中城来讲,白崔嵬竟然真的把它造成了,关中城建立的当日,他还特意给王诩老先生烧了一座山的纸钱。她本以为师父会找他拼命,说他有辱斯文、亵渎文学,她对白崔嵬的羡慕只能藏在碧绿的眼眸里,但他知道后愣怔了几秒,而后释然地开怀大笑。

“挺好,挺好,傻人有傻福嘛,这个白崔嵬,还真让他做成了,好哇,好哇,哈哈哈!”

关中城落成的那天,她跟着主子一起去贺喜,宴会散去后,崔嵬叔叔喝得半醉,拉着她来到他的书房,交给她一封书信,和一个奇异的玉佩。

“朵朵,你师父他呢,是一个从来听不得抱怨的人。”崔嵬叔叔拉着她的小手,带她到走廊上看月亮。

“平日里他嘴毒如蛇,心肠如铁,他眼光极高,对人对己都分外苛刻,也没有任何教弟子的经验……”她轻轻摩挲着叔叔糙如树根的手,默默点了点头。崔嵬叔叔握住她的手,语气温柔得好似三月的春风,正笑意盈盈地看着自己。

“但是呢,钢铁传热得最快,一有什么事情他都会冲在最前面。他讨厌麻烦,遇到一件事就一定要完全解决,他说过若是你不把它收拾了,到头来可就是它收拾你了。他干什么事都雷厉风行,总爱出其不意,每次呈给众人的结果也都完美地令人惊叹。”

她乖乖地点着头,眼睫下低,眼下落上一层薄影。月光清寒,凉风习习。她比月色更美。

她现在成了个顶不爱说话的孩子,才一万岁稚嫩的年纪,她便磨光了所有的灵动与天真,变得眼神寂灭,眉宇阴沉,眼底刻满了带血的凉薄与冰冷。

小时候的她所谈不上多外向活泼,却灵动乖巧,贴心可爱,绝非现在这般的冰冷。或者她也可以有,但万万不能是现在,她还是一个稚嫩的孩子,她应该像花一样,柔美,娇嫩,就像她的乳名,朵朵,无字有花,却处处芬芳。

他不知宴河是怎么想的,但他还想再挽回一下。

“我入这机关行不久,每天的生活就是在炉房里吭哧吭哧地打铁,看着坚硬的铁岩在烈火下融成铁水、浇筑成钢,打造出一件又一件世人未曾见过的机关匣。但他也渐渐明白了一个道理,那便是钢铁再硬,也会有折腰的一天。而且一但折损,这个世界便不会再给它荣光再现的机会。”他抓紧孩子的手,“朵朵,叔叔不希望你再重蹈宴河的覆辙。宴河是什么样的人,他对神界如何,神界又对他如何你心里都有数,你一旦失势,君王对你就会弃如敝履,叔叔不想你也这样……”

那时的她怎么可能听得进去,血气方刚,正是她闯得最开心的时候。而且她也并不想取得多高的成就,她想的仅仅是能过上好日子,能让她爱的他们都过上好日子,不知为何到了叔叔嘴里就这么沉重。

万年之后,终于,另一个充满传奇色彩的商岛在人界北海上落户了,她也终于成了那天被恭贺的对象,她可以不用再羡慕任何人。

那一晚,光影绚烂,笙歌昂扬,她与众人狂欢畅饮,醉后席地而睡,不知过了多久,迷迷糊糊间被冻醒了,爬起来看着身上盖着一条棉被,一个人在她身边默默燃着小炉,神色温和得令她感到陌生。

她觉得有些奇怪,时下这才中秋刚过,天气根本不冷,可她为什么盖着被子烤着火,还被冻醒了,怕不是喝得太狠,遭了什么病症吧?

正在她自我怀疑的时候,宴河眼里亮亮的,用一种她从未听过的语气,极其温柔地说;“朵朵,下月的初一就是你的生日,今年你就及笄了,是两万岁的大姑娘啦。这是一件大事,有没有什么想要的礼物,吃的呀,穿的呀,或是心仪的小郎君呀,师父都帮你搞过来,说吧,想要啥?”

她却唰的白了脸,有些难以置信,“两万岁……你说,我已经两万岁了吗?”宴河点点头,笑容十分灿烂:“是呀是呀,两万岁了,我们朵朵成大姑娘啦!”

“那我,是不是就剩下两万年了……?”

宴河神色登时大变,鹤岚怔怔地看着他,看着他又马上强大起精神笑起来,“啊,朵朵,你在说什么呀,师父怎么听不懂呀……”

她没有说话,只是拥着被子静静坐在地上,火炉在她的身边,她的身体却仍冷得像块冰。可就算已经如此,她却还能感受到血液还在持续变冷,变成一团血砂,从她的心房慢慢溢向四肢百骸。

她伸出手,指尖金光闪烁,一只小金蝶飞了出来,两只小金蝶飞出来,第三只,第四只……一共八只小金蝶,飞到上空,轻扬地围着他们打着转,蝶翼玲珑,舞姿缠绵,像一只只灵动可爱的精灵,慢慢降落到她的指尖,化为葇荑前一片金色的绕指柔。

宴河不禁忖思起来,有时候,徒弟太聪明,也不全然是一件好事。他也总为自己料事如神而自豪,可他万万没想到,八指的庄周蝶,当真能让人记起所有遗忘的往事。

他咬着手指,犹豫地问,“朵朵,你……都知道了?”

她师父向来干脆果断,从不揣着明白装糊涂,他能这么说,那看来她知道的就是真的了。

见她不说话,宴河方寸大乱,“朵朵,你,你什么时候知道的呀?哎呀那个,那个师父不是故意瞒着你的,只是你还很小,师父只是想让你和别的小孩一样快快乐乐的成长,不想你知道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我,我……”

“我一万年前就知道了。在我修了第六指的时候。”鹤岚说得很冷静,她的表情也很冷静,语气里甚至没有一丝悲伤。

“我都知道的,梦里我知道了所有事情,我一点也不怪你,我只是很惊讶,原来时间过得这么快,明明觉得什么都没做成,半辈子就已经过去了。”她慢慢翻覆双手,虚空地握了握。

宴河慌了,赶忙抓住她的小手,“朵朵你别这么说,你已经很好了,真的,师父像你这么大的时候还在家里调戏小宫女呢,你看你又是立世子又是办商岛的,天下谁的成就能比你还高,你千万不要……”

触碰的那一瞬,她却被他冻了个哆嗦——他比她还要冷。

他有些说不下去,她却柔柔地笑起来,咯咯咯的笑声回荡在空空的宫殿里,声音清脆如铃,却怎么听都悲凉无比。

她沿着长长的廊道,赤脚走出宫殿,殿外是一个花园,里头种满了新鲜的花草,今夜月明星稀,夜景格外美好。

宴河给她披上衣服,侧身为她挡住夜风。她的眼底有泪,但她却还努力笑着。

宴河从来没有如此紧张害怕,他不停地让她开口说句话,让她别这样撑着,哭出来吧朵朵,哭出来能好受些,师父今天就在这儿陪你,好嘛朵朵。或者你打我吧,是师父没把你照顾好,都怪我,都怪我!

鹤岚迅速拦下他的手,“师父你干什么!我说了我没怪你,你干嘛要打自己!”

“我怪我自己没用!我,我没有保护好你……对不起朵朵,对不起……”

宴河跪地泣不成声,鹤岚紧紧抱着他,他抱着徒弟放声大哭。鹤岚什么都没说,唯有将脸侧轻轻2贴上他的脸,妄图想借自己比他略高的体温温暖他,可是直到最后她的脸冻得都没了知觉也没有改变。

她知道死亡很可怕,毕竟活着才有希望,死了就真的什么都没了。这一万年她一直在为生计奔波,活得非常非常很累,经常累到恨不得现在就去死,但是不能,她有家人要养,她有族人要守护,她还有没有完成的使命,她绝对不能认输。而且现在来看,她师父的情况应该才更糟。

她握着师父的手,一字一句,十分认真地说:“师父,把山海给我吧。我去救你,我回去救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