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教授互撩的日子

作者:Apricots

华盛顿州紧挨着加拿大的不列颠哥伦比亚省,只要她的手指在地图上再移上一点点,越过那条实际上并不存在的国界线,就又是她熟悉的国度,熟悉的大雪。

谢宜珩一级一级地走下楼梯,直到高跟鞋实实在在地踏在大理石台阶上,她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一件事——所有在她十六岁那年发生的事情,都没有一个尘埃落定的,确凿的结局。

和裴彻的那场恋爱绝对称不上好聚好散,他们并不是琐碎的争吵中耗光了全部的耐心。她递过了剑,他对着藤蔓用力地挥下去,一刀两断。而她走的干脆利落,头也不回。

麻省理工的学术委员会对她的档案到底做了什么处理,她不知道。给委员会写了一封敷衍到极致的道歉信之后,她就转学去了多伦多。

甚至跟谢准吵了十年,谁都不愿意低头。谢准不向她道歉,她也装作无事发生。两个人满心芥蒂,却不约而同地绕过了那个矛盾点,为了一些零散琐碎的小事针锋相对。

她把自己的生活和过去断崖式地割裂开,而这些细枝末节就如同草灰蛇线一般的伏笔,最后汇聚在某个爆发点,明明白白地告诉她,她从始至终都站在深渊的面前。

亨利不能去跳伞,这个周末又不想留在LIGO跟爱德华吵架,于是他订了周五下午的机票,一身轻松地回了加州。

莱斯利要继续处理控制设备的信号问题,然后和康妮一起去吃饭。

周四晚上姜翡就回了国,把小二寄养在了德国邻居的家里,并且厚颜无耻地留了她的联系电话。

阿比盖尔俨然已经在她们家定居下来,这个周末她要回旧金山处理财产分割。

谢宜珩其实还有很多工作没做完,模型还要再三训练,噪声信号也没有全部排除。但是她不想动了。

她既不想去LIGO加班,也不想去拉斯维加斯,也不想回到帕萨迪纳那栋空荡荡的房子里。

这一天实在疲惫又漫长,耗尽了她所有的力气。

谢宜珩在浓稠的夜色里慢慢地走,黑雪松的气味和大雨的潮湿混杂在一起,扑面涌来,是暮色四合时特有的心安神定。她看着雨一点一滴地从屋檐上坠下来,拿出手机,给谭向晚打了个电话。

多伦多已经是晚上十一点了,谭向晚正躺在床上敷面膜,一看是谢宜珩打过来的电话,有些诧异,问她:“怎么啦小珩?是有什么事吗?”

她的声音太温柔,像是童话里的远方传来的,不切实际的安眠曲。

电话那端很安静,只有沙沙的风声,像是一团无意义又空洞的白噪音。

谭向晚上一次接到这样的电话,是在十年前的春天。她当时在北极科考,漫长的极夜让她基本没了时间概念。接到谢宜珩的电话的时候,那端也保持着如出一辙的沉默。她看了看手表,已经是波士顿的凌晨一点了,应该不是意外拨出的电话。

缄默保持了很久,久得她以为北极的极夜都要过去。谢宜珩哑着嗓子,很小声地说:“妈,你能不能回来?”

电话那头还是那个谢宜珩,她竭力压着自己的声音,很小声地说:“妈,我想回来。”

前后呼应,像一个不成文的巧合。谭向晚心里发怵,她一下子慌乱起来,却知道电话那头的谢宜珩比自己更慌乱。她平复了一下心情,温和地说:“好,我这周末在家呢,你什么时候回来呀?”

谢宜珩沉默了许久,慢慢地说:“不知道。”

虽然谭向晚并不能被称为一个合格的母亲,但她意外地会哄孩子。她让谢宜珩乖乖坐车回酒店,洗一个热水澡,然后让客房服务拿一杯热牛奶上来。谢宜珩喝了那杯热牛奶,把房间里大大小小的抽屉柜子全部翻了一遍,最后在自己的床头柜抽屉里找到了很久之前姜翡给她的那板安眠药。

说起来其实并不久,满打满算也只有三个礼拜。

她安静地看着无边无际的夜色,晚风中已经有萧瑟的秋意了,斜斜的雨丝打进来,吹得她脸颊湿漉发凉。

远处有闪烁的光点,或许是哥伦比亚河上的某艘渡轮的信号灯,或许是西雅图市中心的某块闪烁的霓虹灯牌。

那些光点越来越近,明明灭灭地跳动着。像是身处在五维的空间里,时间被具象化了。过去的场景密密麻麻地罗列着,焦距突然呈倍数的增长,镜头被拉到无穷远的地方,最后眼前的场景模糊成一卷冗长的,未完的黑白胶片,以此告诉女主角,镜头不能停在这里。

她可以慢慢地走,但是她不能回头,不能停下。

她摸了摸自己的脸颊,发现指尖沾满了亮晶晶的水渍。

雨水和眼泪混杂在一起,温热的,潮湿的,汹涌的。

康妮还在客厅,谢宜珩只是丢人地捂住嘴巴,不让呜咽声发出来,却忘了人体内的骨骼可以进行骨传导,把抽噎的声音成千百倍的放大,声波引起颅骨的震动,回返往复地身体里一次次地反射,整个人脑袋里都是嗡嗡的,像是站在了耶路撒冷的哭墙前,无数的信徒悲怆恸哭。

第二天谢宜珩很早就起来了,乘了两个小时的出租车到了西雅图机场。西雅图又在下雨,还是灰色的阴霾天,云低低地压了下来,像她第一次来的时候的样子。

时差真的是很奇怪的东西。她离开西雅图的时候是八点,又坐了五个小时的飞机,到多伦多的时候已经是下午四点了。

在飞机上她又吃了一片安眠药,一路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到了多伦多的时候,多伦多居然也在下雨,她出了机场,拦了一辆出租车,司机是个黑皮肤的德国人,说起英语来的尾音短促又生硬,见她只背了一个包,好奇地问她:“您是来多伦多的游客吗?”

谢宜珩摇摇头,说:“不是,我在这里生活过八年。”

司机了然地点头。

她看向窗外,红白相间的街车叮叮当当地开了过去,这个街区是多伦多的小意大利,临着街的店铺酒馆都是西里诺曼式的风格建筑。

谢宜珩盯着通讯录里的一串数字踌躇了许久,最终还给辛西娅打了电话,礼貌地问她明天上午有没有空。

辛西娅是她的心理医生。她第一次见辛西娅还是在读大学的时候,当时亨利看她的精神状态实在不好,问她一加一都能说出三来,于是建议她去接受心理干预。

心理干预是潜移默化的,漫长的治疗过程。谢宜珩当了辛西娅四年的患者,最后这个和蔼的白人老太太告诉她,她已经不需要额外的心理干预了。

话虽如此,但是谢宜珩还是日复一日地觉得生活无望,最后辛西娅给出的建议是换一个环境,尝试着接触一些新事物。

然后她去了加州工作。

自从谢宜珩离开加拿大之后,辛西娅已经很久没有接到这位病人的电话了,她有些微微的诧异,问道:“路易莎?我明天上午是有空的,你要预约吗?”

谢宜珩望着窗外一闪而过的街头涂鸦,神思恍惚,说了好。

谢准回巴黎去了,家里只有她和谭向晚两个人。阿姨热情地端出来了整只烤春鸡,谢宜珩本来也就不饿,草草吃了几口就上楼去了。

她只开了一盏壁灯,昏黄朦胧的灯光洒满了房间,床头柜上放着她的香薰机,氤氲着栀子和晚香玉的味道。之前谭向晚替她找充电线的时候看到了她包里那板白色的药,毫不犹豫地没收了。等谭向晚练完了瑜伽,板着一张脸上楼来问她:“怎么又开始吃药了?”

谢宜珩把手机一丢,头蒙在被子里,配合地打个了表演性质极强的呵欠,说:“最近工作压力太大了,睡不好。”

“你少来,”谭向晚毫不客气地掀开她的被子,把鸵鸟从沙子里拖出来:“怎么了?和谁打架了?”

谢宜珩自暴自弃地用手背捂住眼睛,在床上翻了个身,背对着她,说:“谭教授,我问你个事儿啊。如果有人去多伦多大学的学术委员会投诉我学术不端,我的学位会被撤回吗?”

谭向晚一下子就反应过来这个学术不端的意思。她又把谢宜珩扳回来,沉思许久,才认真地说:“不会。所谓的学术不端又不是在攻读学位期间发生的,而且你也不是通过学术不端的手段进入了多伦多大学。再怎么投诉,也不会撤回你的学位。”

从谢宜珩这个角度看过去,看见她丝绸睡袍上流淌着的灯光,看见她很温柔的垂眸,看得见她眼角一点点细微的纹路。

谢宜珩垂着眼睑,轻声问她:“真的吗?”

“我也不清楚,毕竟我不是学术委员会的人,明天再去问问吧。”谭向晚重新给她盖上被子,叹了口气,问她:“最近又和你爸吵架了?”

标准的长辈式盖被子,谢宜珩只露出来一个毛茸茸的脑袋,一对眸子清又亮,就这么看着谭向晚,轻描淡写地说:“你啥时候和我爸离婚啊?那我就跟你姓了,叫谭宜珩也挺好听的。”

“又在这胡说八道。”谭向晚被她逗笑了,不轻不重地点了点她的额头,说:“行了,你也别老和你爸吵,他这人就脾气倔,你越和他吵他就越来劲。”

谢宜珩闷闷地“哦”了一声,半张脸缩回了被子底下,犹豫了一会儿,才说道:“我问个问题啊。”

“我有个朋友,就是阿比盖尔,你应该还记得的吧。”谢宜珩小心翼翼地察言观色,像是惴惴不安的小兔子在洞口张望,轻声说:“她离婚了,最近一直和我住。你觉得我要不要劝她去复婚啊?”

谭向晚听到离婚这个词的时候,眉头很明显地拧了起来,问她:“你和阿比盖尔吵架了?”

谢宜珩一头雾水:“没啊。”

“我以为你和她住的不愉快,才想着让她搬出去。”谭向晚有些不解,又有些惋惜,叹了口气,问她:“她怎么突然离婚了?之前不是一直和她先生过得还不错么?”

“詹姆斯出轨了。”

谭向晚“啧”了一声,敲了敲她脑袋,说:“这是婚姻中的欺骗行为,你怎么还劝人家复婚?”

谢宜珩躲开她的手,闷闷地问道:“如果詹姆斯没出轨呢,他们该复婚吗?”

“哪来那么多如果。”谭向晚心里头跟明镜似的,看破不说破,端起自己的杯子喝了一口水,很平淡地说:“你们的逻辑性思维太强了,习惯用二分法来处理所有事。但是感情跟你写的那些程序不一样,它不能被量化,因此也分不出客观意义上的对错来。”

谢宜珩歪着脑袋,朝她眨眨眼睛:“那你以前和我爸吵架都是怎么赢的?”

谭向晚说:“吵架没有输赢的,只是我不怨他了,也就好了。”

“那些药少吃点,能不吃就尽量别吃了。虽然都是医生开的,但是吃多了对身体也不好。”时间不早了,谭向晚准备回去洗漱,离开前回头看了她一眼,欲言又止:“实在太累就把工作辞了吧,你爸乐得养你。”

谢宜珩吓得打了个寒颤,连连摆手:“千万别在晚上讲恐怖故事。”

谭向晚笑了一声,跟她说了晚安,就关上门出去了。

前面的那户人家在拉大提琴,是巴赫的G大调,伴着沙沙的雨声,在无边的夜色里蔓延着辗转着,裹挟着悲伤向她涌来,深沉又克制,像是严丝缝合的密码结构,又像是复杂却完美的圆周运动。

是神在她窗前低声吟唱。

谢宜珩正在梦里和马修·麦康纳一起拯救世界,管风琴空灵的乐声还在耳畔徘徊,她眼睁睁地看着那艘飞船被黑洞吞没,面前的仪表盘上各种颜色的按钮疯狂地交替闪烁,尖锐刺耳的警报被拉响了。

她吓得一下子坐了起来,却发现是自己的手机在响。她整个人还活在上辈子的梦里,连联系人都没看,就昏昏沉沉地摁了接听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