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婚将近半个月之后,阿比盖尔终于反应过来了,开始骂人了:“詹姆斯这种人的存在就是个错误,他就是背叛了耶稣的犹大。”
她说完才迟钝地反应过来,不但把自己比做了耶稣,还变相地辱骂了犹大这个犹太人,简直犯了大忌,差点她就能被开除犹太籍。
谢宜珩很不给面子地笑了。
“我昨天去见了亨利教授。”阿比盖尔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说:“他问我要不要回去当博士后。”
这个套路相当眼熟。谢宜珩沉思片刻,竖起一根手指,非常确定地说:“他在广撒网,你要小心。”
第二天两个人还是勾肩搭背地去街上鬼混,路过一家理发店的时候,阿比盖尔突发奇想:“我想烫个头发。”
谢宜珩捋了捋她的一缕发丝,苦口婆心地劝她:“你发质都这么差了,还是别打理了。”
阿比盖尔犟起来谁也拦不住,她挺着胸脯走进去,大马金刀地□□坐着,把自己的要求跟理发师仔仔细细地说了。
欲望是会传染的。店里的理发师是个亚麻色头发的意大利男人,花言巧语地蛊惑她:“小姐,您也可以烫个头发。”
她仔仔细细地端详着镜子里的自己,边上的阿比盖尔已经兴致冲冲地开始选要烫什么样的卷了。谢宜珩实在不想坐在店里干等着阿比盖尔,这样未免太像阿比盖尔的同性恋人了。于是她犹豫了一会儿,最后还是妥协了:“我做个护理吧。”
她整个人陷在柔软的椅子里,理发师往她头发上涂抹浅绿色的膏体,冰凉又粘稠,像是夏天里浓郁的牛油果奶昔。
阿比盖尔的头上铺满了烫头发的圆筒,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她聊天:“那你打算去加州理工当博士后吗?”
“我其实挺想去的,”谢宜珩下意识地侧过头看她,没想到理发师立刻把她的头扶了回来。她只好目视前方,接着说:“因为我最近在LIGO跟亨利一起做噪声处理,觉得还挺有意思的。”
“这可和亨利一起干活的工作机会啊!亨利教授风度翩翩,英俊潇洒,大不列颠口音都性感得杀人。路易莎,只有你不珍惜这种机会。”阿比盖尔痛心疾首地拍着椅子的扶手,谴责她:“我可是求之不得,”
一晃过去好多年,阿比盖尔还是亨利的铁杆迷妹,滤镜比伦敦清晨的雾还要厚,谢宜珩当真无语。
她好脾气地对满眼星星的迷妹解释:“因为在LIGO工作真的太累了。”
阿比盖尔怀疑地说:“我觉得你挺享受这种生活的。你们中国人有句老话怎么说的?痛并快乐着?”
谢宜珩刚要反驳她这根本不是中国的老话,手机突然响了起来,是哈维打过来的电话。她现在耳朵上还套着塑料的保护罩,实在没办法听电话,只好开了免提。
“路易莎,我已经和爱德华核对完数据了,早上发给莱斯利了,顺便抄送了你和亨利一份,你记得去邮箱里查找邮件。”哈维在电话那头唉声叹气,是典型的爱德华ptsd。这通工作电话还夹带私货,他讲完了数据的事,又找自己的情感导师谢宜珩倾诉相思之苦:“要不我还是不写信了吧?我写了三天了,除了一句阿比盖尔什么也没写出来。”
今天是工作日,店里除了他们两个之外就没有别的客人了,四周都是静悄悄的,偏偏阿比盖尔的耳朵又尖得要命,一下子就听到有个牛津腔在呼唤自己的名字。她理所当然地以为是亨利,对着谢宜珩的方向遥遥地问候了一句:“教授好。”
她撩得太现成,谢宜珩怕纯情哈维在电话那头直接爆了。于是她捧着手机的手猛的抖了一下,电话那头的哈维也石化了。
阿比盖尔还要凑过来对亨利放彩虹屁,谢宜珩赶紧对她挥手,赶跑了这头彩虹小马。
她看着界面一秒一秒增加的通话时间,正欲张口解释什么,电话那头的哈维终于从石化状态缓了过来,干脆利落地挂了电话,速度快得她都瞠目结舌。
谢宜珩转过头,语重心长地对阿比盖尔说:“那是哈维,不是亨利。”
阿比盖尔神经大条,不好意思地讪笑了几声,厚着脸皮说:“他们两个都是英国人,说话的腔调一模一样。你不能怪我。”
谢宜珩被迫目不斜视,她看不见阿比盖尔的神情。但是既然提到了哈维,她也小心翼翼地试探问道:“那你现在是怎么想的呢?”
“我长到这么大,第一次去爱一个人,但是詹姆斯不爱我。”她的语气一下子就变了,阿比盖尔很短促地笑了一下,徒劳地掩盖自己的怅然:“也不算不爱吧,只是他辜负了我。我开始讨厌詹姆斯了,不想变成像他一样的人。如果哈维真的喜欢了我这么多年,那在我能给他等价的感情之前,我不会接近他。”
亨利曾经对谢宜珩说过,阿比盖尔其实是个很情绪化的人。
“你可以说她冲动,但是也可以说她共情能力强。我们都没有办法完全站在她的角度思考问题,”那天下午老教授刚刚知道了阿比盖尔要结婚的消息,在办公室里跟埋头改论文的谢宜珩闲聊:“她是个很善良的好孩子,所以我尊重她做出的一切决定。”
…
阿比盖尔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声音疲倦又轻柔,像是老人满是褶皱的手抚着猫的柔软皮毛:“我很清楚辜负是什么样的感觉,所以我不会去辜负别人了。”
直觉告诉谢宜珩,恋爱脑的阿比盖尔应该在哭。可是理发师还是牢牢地摁着她的头,余光里只有那团五颜六色地头发,最后她轻声说:“好。”
…
周三早上,谢宜珩七点就起床了,打了个响亮的喷嚏,在家里翻箱倒柜地找东西。
谭向晚早上会在露台上做瑜伽,她弯着腰拉伸,看着谢宜珩绕来拐去比缉毒犬还忙,终于忍不住问她:“找什么呢?”
“我和阿比盖尔高中毕业典礼上拍的照片,”谢宜珩在柜子里翻来翻去,逼仄的空间里有很古老的木头味道,她半个头探进去,好像被关在了中世纪的棺材里:“我昨天跟阿比逛街去了,我俩突发奇想,打算怀念一下青春。”
谭向晚右腿弯曲着,头也不回地说:“这些照片你应该都带去加州了吧?你当时不是装了三个大箱子么?或者去三楼的书房看看,我记得那里还有你的一个箱子。”
谢宜珩应了句好,麻溜地上楼去找了。
三楼的书房里很多都是谭向晚的矿物标本,高高低低地摆了一架子,谢宜珩敛声屏气,生怕不小心磕坏碰坏了。
棕色的箱子堆在角落里,上面照例贴着厚厚的胶带,她找了把刻刀干脆利落地划开。毕业照放在最上面,是春天的时候拍的。阿比盖尔刚染了紫色的头发,脸庞也没有现在憔悴,搂着她笑得很开心。
谢宜珩看了一眼,把照片放到一边。箱子的底部是她高中时候的笔记本,墨绿色的麂皮封面边角泛着灰白,里面的纸页发黄发脆,好像她稍微一用力就会破碎。
她坐在地上,耐心地一页一页往后翻。最后的几页都是大量重复的计算过程,水笔的印子很深,力透纸背,像是监狱里绝望的囚徒不甘心地在石壁上一遍遍刻划着毫无逻辑的数字。
谢宜珩看了很久,像是一尊静止的石像。她太多年没学物理了,这些数字公式陌生又熟悉,某个符号弯曲的弧度正好能和记忆里的片段斗榫合缝地对上,然后一点一点地复苏。
直到谭向晚来敲门,气定神闲地问她:“要走了吗?家里的司机已经在楼下等你了,你再不去机场,错过这班飞机,你爸就要回来了。”
谢宜珩回过神来,喊了句“来了来了”,随手把笔记本往包里一塞,拎着包就出去了。
不知道今天的北美对流层在刮哪阵邪风,飞机隔三岔五就遇到气流颠簸。谢宜珩整个人头昏脑胀,谭向晚又把她的安眠药没收了,她睡不着,也不想吃点什么。发呆了很久才打开电脑,找到哈维发过来的数据分布。
之前裴彻跟她提过的模型精度问题还没解决,她又仔细看了一遍模型,确认是动态信息的捕捉问题。于是把她认为有问题的信号捕捉结构摘出来,给莱斯利发了一封邮件,相当委婉地问他:“您看这里是不是有些问题?”
她发邮件的时候顺便抄送了亨利一份,也不知道亨利每天到底在医院里干嘛,邮件回得比莱斯利还要快。谢宜珩点开来一点,是很熟悉地风格,老教授又在狠狠地夸她。
赞美她有上进心,明明在假期还要坚持工作;表扬她坚持自我,开始学会质疑权威莱斯利了。
邮件的末尾,亨利还勉为其难地解释了一下:“虽然莱斯利根本不算什么权威,但是你也很有进步了。”
谢宜珩现在精神层面上和物质意义上同时飘在云里,合上电脑,看着矩形窗户外毛茸茸的云层,才突然意识到自己好像被亨利洗脑成功了。
这个认知实在太可怕,就像有个人突然告诉她,能量是不守恒的一样。谢宜珩觉得自己有些莫名其妙,她认真地反思了很久为什么自己开始进入到这样的一个思维怪圈,等到飞机落地的时候也没想出答案来,只好沮丧地把这个问题搁在一边。
谢宜珩没拖行李箱,只背了一个包,随着拥挤的人潮出去,在接机口看到一个很熟悉的身影。
九月底的西雅图满是萧瑟的秋意,裴彻穿着一件黑色的风衣,里面是衬衫领带,笔挺地杵在人群里,像是战争年代一身军装,气宇轩昂的英国士官。
怎么会有这样的人呢?像是在炮火纷飞,硝烟四起的战场上,每一秒都是事关生死的惊心动魄,而她遥遥地一眼望过去,却只能看到他挺拔的身姿。
像是亚瑟王那把锋利的石中剑。
四目相对,他也看到了她,快步朝着她的方向走过来。
谢宜珩慢慢地走出去,正好在出口的地方遇到他,抬起头问道:“现在回去么?”
她昨天和阿比盖尔玩得太疯,回去的时候又淋了雨,很顺理成章地感冒了。虽然睡前吃了药,但是精神还是不太好,说话的时候带着一点不太明显的鼻音。
裴彻的脸色也说不上好,脸庞苍白瘦削,鼻梁似乎更高了一点,下颔的线条清晰可见,眉眼之间都是掩不住的倦色,不知道是被爱德华疯狂剥削,还是因为别的琐事忧心忡忡。
他听着她含糊的尾音,眉头明显蹙了起来,问她:“你生病了?”
谢宜珩说:“有点感冒,但是没发烧,没关系的。”
他只是微微弯着腰,琥珀色的眼眸专注地盯着她,根根分明的睫毛密匝匝地撇下来,掩去了眼底的情绪。分寸拿捏的很好,手也没有落到她的额头上来:“那这两天我把模型发到莱斯利那边了。你好好休息…”
哪有让七十多岁的老教授熬夜干活的道理,谢宜珩赶紧打断他:“没事,你直接发给我吧,莱斯利要做的工作也很多,不要再麻烦他了。”
裴彻说了声好,看她两手空空,什么行李都没带,是真的来了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笑了笑,问她:“亨利教授什么时候回来?”
眼看着负责机器学习的三个工程师就要病倒两个,还有一个每天只想着和康妮约会。谢宜珩自己都开始心虚了起来,亨利的那封邮件上没说,她也不是很清楚,于是很诚实地回答他:“我也不知道,他没有跟我说。”
他迁就她的步子,两个人一起慢悠悠地走着,把机场逛成了菜场。谢宜珩闷着头走了许久,直到出了航站楼,才问他:“你怎么会突然去华盛顿大学?”
华盛顿大学并不是LIGO的合作院校,和裴彻八杆子打不着,她实在不相信爱德华的学生空得可以在工作日开车往返一趟西雅图。
谢宜珩凶巴巴的,像是南方公路上不讲道理的警察,又添了一句:“说实话。”
她光顾着摆架子,心思都不在看路上,急匆匆地往前走。前面就是车水马龙的路口,她差点扑到一辆灰色的轿车上。裴彻眼疾手快地伸出胳膊挡了她一下,谢宜珩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在干嘛。
力的作用是相互的,她往后趔趄了几步,像个粗制滥造的不倒翁,不是往前扑就是往后倒。裴彻没想到这人表演的还是连环摔,只好扶了一把她的肩膀,说:“小心一点。”
伪装出来的气势汹汹一下子垮了台,她摸了摸脸,干笑了两声:“谢谢啊。”
他若无其事地“嗯”了一声,说:“来机场接你,顺道去华盛顿大学拿几份文件。”
他引着她走到停车的位置,特地绕到她这边,替她把车门打开。谢宜珩系上了安全带,转头看向窗外。
车在空旷的公路上飞驰着,车载收音机里放着PiersFai的《Wholovestheshade》
像是画面突然被人摁下了静音键,她只觉得自己呼吸的声音都快要消失,车内只有Piers温柔低沉的嗓音,以及吉他的悠扬伴奏。两边的景色飞快地后退,天色逐渐暗下去。谢宜珩犹豫了许久,终于按捺不住,轻声问他:“你要和我聊什么呢?”
他们之间说来说去也就那么一件事,像是一场漫长的拔河比赛,两人在赛场外握手拥抱,却是谁都没有放掉那根绳子。
他骨节修长的手搁在方向盘上,一下一下地敲着,狭□□仄的空间里灯光昏黄,萦绕着很熟悉的黑雪松的气味:“你到底为什么要去和托马斯一组呢?”
跟十年前一模一样的问题。
…
“Theyearshaveetheyearswillgo”
时间往复,光阴穿梭;
“Ahtimetheyearswillshow”
年岁逐渐留下痕迹。
…
多好笑啊。他们两个人现在坐在车里,一本正经地谈论着十六七岁的时候的事情。旧账被翻的哗啦响,她转过头,给了个敷衍的答案:“托马斯的空间想象能力比你和我都要出色。”
跟十年前一模一样的答案。
其实这个理由确实可以理解,托马斯现在已经是GEO600的负责人之一,几乎等同于是爱德华在LIGO的地位。他出色的学术能力是被广泛认可的。
但是裴彻不相信。他当时不相信,现在也不会相信。
亚裔女生想要进入全世界最顶尖的理工大学,确实应该功利一些。但是谢宜珩不是冷漠无情的功利主义者。她选择了看书做题参加夏校,而不是轻轻松松地给出一笔校友捐款,然后拿一张徒有虚名的文凭。
她热爱着,甚至敬畏着这门学科。那她绝对不会借着别人的手去摘那颗星星。
…
2004年HMPC的比赛主题是引力波。
两个人一组,托马斯要完成的是引力波的理论模型,而她负责后续的计算部分。
在托马斯的模型设定里,引力波的波源设为了双星系统,她按照他给出的常量,按部就班地算了下去。提交答案之前,谢宜珩检查了理论模型,托马斯也确认了她的计算部分没有错误。
只是最后的结果谁也没有想到。比赛结束的第二个礼拜,组委会通知他们,计算部分的答案涉嫌抄袭。最后谢宜珩被打上了学术不端的烙印,而托马斯安然无恙,甚至如愿拿到了罗伊教授的推荐信。
命运不公真的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像是在高尔顿钉板上撒下的一把弹珠,最后的图像会符合正态分布——大部分人都会有平庸但相似的一生,但是少数落魄的倒霉鬼潦倒至极,少数的幸运儿一生都站在金字塔的顶端。
而她和托马斯正好是正态分布的两端。
…
他直视着前方,语调没什么起伏,很平淡地说:“托马斯确实不错,但是我也没有比他差很多吧。”
他当时听到这个答案,只觉得匪夷所思。他居然被自己的恋人质疑,被自己的恋人推开。
裴彻一遍遍地问谢宜珩,谢宜珩永远给出的都是这个答案。
少年意气到底是心高气傲,他其实不是不能接受谢宜珩去和托马斯参加比赛,只是她给出的理由太过伤人,最后的结局更像是大写的嘲讽。
她特地跑去和托马斯一组,就是为了作弊的吗?
戏剧的灵魂是矛盾与冲突,像是谁撰写好的剧本,矛盾悄无声息地积累到了顶点,然后轰然爆发。谢宜珩试图用沉默来回避一切,他不知该如何继续下去,只好意兴阑珊地说先分开一段时间,而女主角已经没力气演完这部戏,听到这句话之后就脱了戏服,匆匆下台。
…
窗外的葱郁冷杉一闪而过,无穷无尽的翠意向远方蔓延着,最后止步在黛青色的起伏山峦的怀抱里。山被沉沉的云压低了,像是大西洋上汹涌的浪。
“你不比托马斯差,但就是因为你太好了。”车窗玻璃以一个奇怪的角度反射着她的脸,像是未来都市光怪陆离的照影。她看着云像是下坠的重物,压得越来越低,几秒的缄默被无限的拉长,最后重复了一遍,说:“你太好了,裴彻。”
一个奇怪的,自相矛盾的答案。
他转头过来,眼瞳是暗的,看不清里面盛着的情绪,一字一句地说:“路易莎,你也很好,但是这不会是我推开你的理由。”
“不是的,”谢宜珩缓慢地陷入了过去情绪的泥沼,大脑失去了加工文字的能力,说出来的话都是不加修饰的直抒胸臆:“春假结束的前几天,你当时还没从英国回来。我周末去找布莱克聊HMPC的事,布莱克问过我要不要和你一组。因为他觉得你可以成为我的助力。我和你一组,我更容易拿到奖项,拿到麻省理工教授的推荐信。”
或许是安全带绷得太紧,她有些喘不过气来,指甲一下一下地剐蹭着带子地边缘,像是焦躁不安的小动物用爪子去挠木板的声音。谢宜珩深深地呼了一口气,竭力压着自己颤抖的声音,说:“可是我不想这样。”
谢准和谭向晚都称不上合格的父母。谢准太严格,从小就告诉她,不能因为你是女孩子就对自己放宽要求,性别不是你堕落的借口。谭向晚又太过自由民主,只要晚上十点前回家就可以,所以在加拿大的几年她基本处于散养状态。
但有一点是无可置疑的,谢家只有这么一个孩子,她确确实实是被捧着长大的。
谢宜珩长得漂亮,成绩拔尖,性格也好,一身羽毛流光溢彩,是个骄傲的孩子。
就像那句“你不要插手,这是我的事”一样,她一身傲骨,绝对不会允许自己变成攀援的凌霄花。
她不想自己活在裴彻的光芒下。
她年少气盛,踌躇满志,想要当自己的荣光战士。拿的却是莎翁笔下的注定悲剧的故事,奥菲利亚这样百合花一般的女孩子,偏偏遇到的是哈姆雷特。
谢宜珩喜欢裴彻,可以软磨硬泡地拉着他一起做化学实验,可以在圣诞节的时候邀请他去跳舞。她可以在爱情里先跨一步,但是别人不能跨到她的人生里来。
两个相似骄傲的人,谁也不愿意低头,吵架的时候都要用尽自己的生平所学来说服对方。两人各自憋着一口气,像是吹胀了的河豚彼此推搡,最后不知道是谁的刺扎破了谁的肚皮,只知道在这场拉锯战里没有赢家。
然后呢?然后她慢慢地长大,满身的刺被一根一根地拔掉,光秃秃的刺猬一身伤痕,理所当然地成了鸵鸟,只会风暴来的时候一而再再而三地把脑袋埋进沙子里。
…
裴彻把车在路边停下,望着她的眼睛,很慢很慢地说:“路易莎,我从始至终都没有这样的意思,我也从来都不是在俯视你。我想和你一组,原因就是我想和你一起参加这个比赛。你才是我的重点。”
所有的伏笔终于收束,像是一部漫长的肥皂剧终于有了令人唏嘘又尘埃落定的结局,她莫名地松了一口气,终于敢回头去看这条漫漫的长路,垂着眼,最后很轻声地说:“对不起。”
谁都没错,但谁都有错。
有几道划破云层的电光倏然闪过,沉闷的隆隆雷声自远方传来,西雅图又开始下雨了。
路灯投下昏黄的光,漫天大雨就在一瞬间炸裂,噼里啪啦地飞过来,沾上了嶙峋的光芒,像是一场声势浩大的流星雨。
她出神地看着砸在玻璃上的雨滴,一瞬间晕染成了炸开的烟花,神使鬼差地问他:“你和托马斯为什么都没有继续在麻省理工读研啊?”
裴彻去了加州理工,托马斯去了卡尔斯鲁厄理工,都是很好的学校,但是都比麻省理工矮了一头。
“我和他没有办法心安理得地在那个学校待下去,”他的声音很哑,像是雨夜里心事重重的老电台,说:“大学四年我经常碰到托马斯。他觉得他当时应该再多帮你检查一遍,我觉得我当时不该对你说那样的话。”
“骑士不会走在沾着他人滚烫鲜血的荆棘路上。”
这是一句很有名的拉丁语。是话剧里托马斯的台词。
高中的时候谢宜珩和托马斯一起演话剧,她是领主的女儿,他是籍籍无名的骑士。故事的开头是最俗套的私奔,只是领主的女儿死在了乱箭之中,籍籍无名的骑士最后变成了征战四方的英雄。故事的最后骑士垂垂老矣,在伤病和愧疚中死去,临终之时对自己的儿子吩咐道:“她当年为我而死,我这一辈子都是走在沾着她滚烫鲜血的荆棘路上。我不配被称作骑士。”
谢宜珩早把那场话剧忘了个干净,她的拉丁语也不算很好,只能听懂个大概。于是她眨了眨眼睛,问他:“什么意思?”
雨刷往复机械运动,一遍又一遍地擦去玻璃上沾着的雨水。像是古希腊的西西弗斯,周而复始地把巨石搬上山顶,看着它滚下来,然后再次推上去,活在永无止境的乏味和绝望中。
裴彻沉默了半晌,搭在方向盘上的指节发白,对她说:“对不起。”
他也成了西西弗斯,一遍遍地对她道歉。骄傲的少年变成了男人,终于向她低头,像是在罗马教廷加冕时国王心甘情愿地俯首。而她终于有胆子面对过去,把那条漫漫的荆棘路望到了尽头,为了自己年少的莽撞再三忏悔。
他们在分开的岁月里各自长大,但是不约而同地收敛了一身的锋芒。
可是就像前几天那顿你来我往的饭,人生中的选择都不是两个简单的向量。
她向他道歉,他向她道歉,纵使错责相等,但是不会抵消。
道理早就讲得一清二楚,心知肚明,最后是两人间的那道断崖,和多多少少的意难平。
她没有再接话,扭头看向窗外。
裴彻把收音机的音量调低,对她说:“还有一会儿才能到,你先睡一会儿吧。”
谢宜珩摇了摇头,专注地数着路边一闪而过的冷杉,说:“你不是去华盛顿大学拿了噪声信号的文件了吗?我正好可以看一下。”
他松了松领带,很轻地笑了一声,说:“在车里开着阅读灯看资料?对眼睛真的不好。”
谢宜珩固执起来比陈年的法棍还要硬邦邦,她坚持:“我就看一会儿。”
裴彻顿了一下,无奈地说:“发莱斯利邮箱了,你看看他有没有抄送给你一份。”
谢宜珩穷追不舍:“没纸质版的?”
他看了她一眼,只是很短的一瞬,车内的灯光太昏暗,她没看清他的神情,只听见他言简意骇地说:“没。”
话说到这个地步上,心思已经是昭然若揭。剩下的最后一层窗户纸是给她的余地,也是给自己留的余地。
根本就没有所谓的华盛顿大学的文件,他就是为了她而来的。
谢宜珩看着面前的这个人。
她被独一无二的玫瑰驯服,然后扎了一手的刺,悄无声息地离开那个星球。
然后呢?她现在要重新回到那个星球吗?
…
ButIpickedmyroseforthethorns
我摘撷玫瑰,触及荆棘
Asgetsoeasilytorn
我的心脏是如此脆弱
…
小王子最后想要回到那个星球,但是他死了。
谢宜珩收回了目光,转过头去,沉默地看着101号公路两侧婆娑的树影。
101号公路并不是华盛顿州主要的交通枢纽,尤其是西雅图到汉福德的这一段,除了运送核废料的卡车和前往哥伦比亚河的大货车,并没有别的车辆了。夜晚的公路空旷又荒凉。裴彻听着淅淅沥沥的雨声,不经意地侧过头,往右边看去。
…
Piers还在不知疲倦地唱着,像是上了发条的夜莺。
“Shewasadiamondinthevein”
她是岩脉深处的璀璨钻石。
“Acrimsonflowerinthebrain”
是脑海深处宝石红色的花。
…
身侧的呼吸声逐渐变得均匀又绵长,眼角余光里的身影弓着脊背,像是森林里迷了路的小动物。
裴彻沉默地看着无边的夜色,搭在方向盘上的手指松了又紧,紧了又松。最后还是心甘情愿地认了栽,叹了口气,停下车,把自己的风衣外套脱下来,Gabardine的布料有很轻微的摩挲声,窸窸窣窣的,像是夏天的风掠过满是叶子的树梢。
他动作放得很轻,小心翼翼地给谢宜珩披上那件衣服,像是谨慎的收藏家在擦拭着月桂树王冠上累累的宝石。
作者有话要说:谢宜珩啊,上次的衣服都没还呢又整了件新的来穿。人家的衣柜都被你搬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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