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宜珩笑了笑,口气很轻松地说:“这有什么艰难险阻的?最差的结果不就是干了几年活却什么成果都没有,爱德华保持这个状态都快六十年了,我看他挺甘之如饴的。”
亨利“啧”了一声,以为这个学生终于开窍了,都学会自己给自己熬鸡汤喝了,颇为赞许地点点头,说:“谁跟你说的,是莱斯利吗?”
“不是,亲身体会。因为我发现我最近干的活每天都是这些。”谢宜珩诚实地摇头,掰着手指,向他一一列举被毙掉的方案:“卡尔曼滤波被爱德华反对了,之前的匹配滤波也被证明是不可行的,现在频道信号也要调整。这三个月每天都忙的要命,但是我现在倒觉得什么都没干。”
亨利哈哈大笑,说:“我觉得你还挺开心的。”
她的室友康妮是很不错的工作同事;爱德华虽然素质低脾气差,但是发工资的时候相当阔绰;莱斯利每天念叨着自己到了功臣身退的时候,忙着偷工减料,所有的采访和发布会恨不得全部推给她。
确实挺开心的。
太阳还斜斜地在天边挂着,时间还早,她看了看昨晚哈维发的邮件,干脆问了亨利频道调整的情况:“LIGO那边怎么又要该改信号频道?”
亨利昨天也收到了那封邮件,摇摇头,说:“LIGO现在应该是遇到棘手的情况了。”
一周前LIGO的核心结构才堪堪更新完毕,激光臂重新被抽成了真空状态。而现在整个信号频道和噪声处理几乎是要推倒重造,就证明他们先前的预判出了偏差。
他打开了自己的电脑,看着左上角的时间显示,垂着眼眸,叹了口气:“还剩一年的时间,也不知道爱德华能不能赶得完了。”
老教授慢慢起身,把茶几上几份文件往她的方向推了推。谢宜珩从头到尾看了一遍,算法流水线报告的工作日志并没有什么问题,只是几个自动反馈渠道的数据报告异常,摇了摇头,说:“我觉得不需要全部推倒重来。”
“是不需要,但是数据分析的精度还要提高。”亨利摘了眼镜放在桌上,有些头痛,说:“我现在觉得其实你的那个匹配滤波的方案也不错,如果能和卡尔曼滤波一起添加到频道里,大部分的干扰噪声都能被直接过滤。”
他们两个人对着LIGO的工作日志忙了一个下午,特征维度调了一次又一次。谢宜珩整个人头晕眼花,到最后连曲线绘制的代码都打错了。
亨利啼笑皆非地给她修改,说:“今天就到此为止吧,你早点回去,碰上晚高峰还要堵车。”
或许是下了雪的缘故,今天的黄昏清澈又明亮,房间里满是带着一点灰调的落日余晖,怎么看都不像是夜幕降至的傍晚。
谢宜珩低头看了眼手表,纳闷地说:“这不是才四点吗?”
“你是不是看错了?”亨利狐疑地看了她一眼,向着挂钟的方向扬了扬下巴,说:“都快六点了。”
她沉默地盯着那个钟看了一会儿,时针和分钟快要划成一个标准平角。仿佛是自己的眼睛被欺骗了一般,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表,目瞪口呆地感叹:“见鬼了。”
虽然这个学生是迟到惯犯,但是这一次并没有耽误他的时间。于是亨利难得心平气和地安慰她,说:“你是要去找爱德华吗?他又不是我,德州佬最没有时间观念了,不会生气的。”
“他又不是我”这话戏剧性得仿佛是情景喜剧里的场景。谢宜珩慌张地往包里塞东西,冷汗都要冒出来了。
亨利惬意地躺在沙发里,看她忙忙碌碌地收拾东西,像极了搬粮食的蚂蚁。看热闹不嫌事儿大地说了句:“急什么?真和德国人约会去啊?”
谢宜珩心说这可比德国人恐怖多了,手忙脚乱地提起包,跟他挥挥手说了再见,只留下了个匆匆的背影。
偏偏傍晚时分又下起雪来,收音机里播音腔的女声一板一眼地提醒各位司机雪天路滑,记得放慢车速。谢宜珩看着前面一条红色光点蜿蜒曲向看不见的远方,左右的车都是寸步难行,急得差点捶方向盘。
长长的车流缓慢地向前挪动,她看了看手机,又看了看导航,还是给裴彻打了个电话,自我检讨:“我可能要晚点到。”
电话那头有一瞬间的沉默,他意料之中地叹了口气,说:“没事,不着急的,你路上小心。”
冬天的日色短,她到家门口的时候天已经完全暗了下来,漆黑一片的夜幕里飘飘扬扬地洒着些小雪,街道静谧,只有路边几盏孤零零的街灯投下锥形的光晕。
裴彻斜斜地靠在车门上,穿着件黑色的大衣,一身都是干净利落的线条,在这缱绻的夜色里却是满身的柔和。他听到她咯吱咯吱的踩雪声,抬起头来,点了点自己的腕表,语气平平:“昨天谁说的一分钟十道?”
谢宜珩看着他那张绷着的脸,暗觉不妙,快步走过去扑到他怀里,踮着脚,飞快地亲了一口他的唇角,抬起头来诚恳道歉:“我错了。”
上一次她睡着了没交报告的主要原因是莱斯利关的灯,裴彻勉强可以理解。但是谢宜珩这人屡教不改,他现在觉得实在不能纵容这种恶习,底线是有存在的必要性的,于是铁面无情地问她:“什么时候给我?”
她大学时修过计算机图像的课,对黎曼几何有些了解,但是也仅限于了解共形几何理论的应用。
黎曼几何在物理和计算机这两门学科里的应用天差地别。像是看一黑一白两只猫打架,她只要说出最后哪只猫赢了就行,裴彻要说出哪只猫的哪只爪子上有斑点,白猫被挠了几下,黑猫有几根胡须。
她自己口口声声地发誓,要是现在又食言未免有些掉价,更何况这位在寒风中等了她半个小时的大忙人似乎并没有网开一面的打算。于是谢宜珩只好硬着头皮说:“等我有空了就做。”
裴彻替她拉开车门,微微俯身与她平视,贴在她耳畔轻声说:“路易莎同学,你怎么交作业还随心所欲的?”
他的语气太过正经,真的让谢宜珩生出了几分和自己的教授对话的错觉。
她沉默了几秒,终于反应过来了,眨眨眼睛,笑着问他:“您这门课也就我一个学生,我总不能退课吧?”
雪还在下着,像是刚出炉的面包上撒的薄薄糖霜。有几粒雪珠粘在她密匝匝的睫毛上,他伸出手去,轻轻替她拨掉。她的眼瞳清亮澄澈,抿着嘴笑的时候像极了工笔画里顾盼神飞的仕女。
他低下头来吻她,冰凉的鼻尖相抵,声音很轻却又很郑重其事地说:“不许退。”
…
餐厅的预约大多保留十五分钟,谢宜珩拉开车门跳下去,刚刚开始在手机上搜索路线。裴彻拉着她的手往人行道上走,低头看了看她的那双靴子,说:“那家店离得不远,不急这一会儿。你慢点走,小心摔了。”
她被他牵着手,就这么走在洛杉矶的街头。街道两边的霓虹灯牌和璀璨灯火逐渐模糊成一片耀眼的光晕斑点,和记忆里某个热闹喧嚣的圣诞重合起来。她伸出手指,摩挲着他手背上分明的脉络,渐渐往上游移,食指贴在他手腕上。脉搏和心跳是一样的速度,她在那一小块肌肤上挠了挠,转过头说:“你心跳好快。”
她就是在明知故问。裴彻笑了笑,去牵她的手,和她十指相扣,每一个指缝间的空隙都被彼此填满。他“哦”了一声,点点头,嗓音里带着笑意,说:“确实挺快的。”
…
餐厅里百转千回的爵士乐确实堪比百忧解。吃完饭,谢宜珩早把自己要做题的事忘了个干净,一边走,一边兴致冲冲地跟他讲八卦:“…当时哈维那个架势,我差点以为他要去阿比盖尔家楼下求婚呢。”
裴彻敲敲她的脑袋,笑着说:“哪有人在公众场合求婚的,这也太不礼貌了。更何况哈维给阿比盖尔发邮件都磕磕绊绊的,他怎么敢跑到她家门口去求婚。”
正好聊到了阿比盖尔,谢宜珩走了几步,一拍脑袋想起出门前阿比盖尔的嘱托,转过头问他:“我还要去买点东西,你要是有事就先回去?”
不管从哪一条社交惯例来看,雪天单独丢下女士都不是一件礼貌的事。裴彻摇摇头,说:“没事,我和你一起去吧。”
附近就有一家Costco,谢宜珩按着导航提示找到了这家店,裴彻尽职尽责地给她推购物车。她七拐八拐绕了好一会儿才找到了宠物用品区,昨天她不小心把姜小二的指套牙刷扔了,气得姜翡差点拿她的牙刷去给狗刷牙。
谢宜珩在琳琅满目的货架前站了几秒,摸摸下巴,目光在不同的商标价格上来回梭巡。
裴彻站在一边,看着她像个精明掌柜一样打着算盘,在那里货比三家,哑然失笑:“什么时候养狗了?”
她摇摇头,挑了个粉红色的指套牙刷扔进购物车里,解释道:“是朋友的狗,她跟我住一起,顺带着狗也跟我住一起了。”
裴彻了然地“哦”了一声,手插在大衣口袋里,慢慢地推着购物车往前走:“什么狗啊?”
谢宜珩说:“哈士奇。”
他知道谢宜珩小时候和恶犬贴身肉搏的事。她以前见到了吐舌头的大狗就绕路走,就算是好脾气的老实金毛都要被她批判长相凶恶。现在这人居然和恶犬哈士奇住在一个屋檐下,隐隐还有沦为狗奴的趋势,简直是现实魔幻主义。
裴彻憋着笑,松松地揽着她半个肩头,侧过头说:“我想起一件事来,以前我们学校有个学生没交论文,跟威拉德说他的移动硬盘被他们家的哈士奇吃了,所以交不了。”
这显然是恶犬和恶人的搏斗,谢宜珩听得挺有兴趣,问他:“谁啊?”
他停顿了一下,才想起这个故事的主人公是谁。但是话已经说出来了,含糊其辞未免有些虚伪,裴彻迟疑了片刻,才说:“托马斯。对了,下个礼拜六他正好要来加州理工。”
谢宜珩“哦”了一声,头也不回地说:“爱德华真的打算和GEO600合作了?威拉德这都能同意的?”
要是威拉德这个一肚子坏水的犹太人和日耳曼民族合作,那玛雅人关于世界末日的寓言肯定就要成真。
裴彻替她推着购物车,看她东挑西拣地找来找去,笑了一声:“不会。GEO600想和LIGO共同建造一个宇宙背景探测器,选址在佛罗里达州。”
谢宜珩和爱德华相处的时间不算短,这个老头的脾气被她摸得清清楚楚。她把手里的这罐果酱放回货架上,摇摇头,说:“爱德华肯定不愿意。”
爱德华在华盛顿州喝了二十年的沙子,看着LIGO从第一根钢筋架设起来,他自己绝对不会否定这个庞然大物的价值。最近几年有不少欧洲的物理学家发表论文,认为建造宇宙背景探测器也可以间接探测到引力波信号。如果爱德华真的加入了这个项目,他无疑是在打LIGO的脸。
“我听他的口气,确实不太情愿。”裴彻点点头,说:“我昨天把艾萨克教授的手稿带给爱德华了,他说让我代他感谢你,祝你圣诞快乐。”
这种话对超级喷子爱德华来说实属不易,可惜谢宜珩早就对爱德华粉转黑了,只是耸了耸肩,说:“他还不如多给我放几天假。”
…
裴彻照例在路口停了车,送她到家门口。晚上的风大了很多,盛满了又凉又刺的寒意。谢宜珩下午走得太急,外套都忘在了亨利家里,身上只有一件厚毛衣。她从车里出来,走了没几步就打了个喷嚏。
他无奈地看她一眼,拉开车门,从后座拿了件大衣递给她,说:“你先穿着。”
灰色大衣上是她很熟悉的气味。谢宜珩整个人快要冻成冰棍,也不矫情,说了声谢谢就披上了。
她又是打喷嚏又是咳嗽,脸色也不好看。裴彻顿了顿,说:“你今天早点休息。”
她靠着篱笆走,踩雪的时候有咯吱咯吱的轻响,幽怨地叹了口气:“早不了,频道信号的数据还没改呢。”
裴彻牵着她的手,指尖是冬天的凉意,像是摸着一块毫无温度的玉石,他不由得攥得更紧:“防震系统还没安装完,其实不用这么急着调整。等主体结构全部升级完了也不迟。”
从背面望去,他们两个走在绀紫色的圣诞雪夜里,街道空旷静谧,怎么看都是八点档的偶像剧。但是男女主角的谈话内容无关风月,一本正经地聊着某个天文台的设备更新,谢宜珩自己都被震惊到了。
这条路不长,再往前走几步就可以听到大鹅的嘹亮叫声。谢宜珩相当体贴地在路边停住,用力地抱了他一下,下巴擦过他的大衣领口,针织衣料的触感分明。
雪夜的氛围实在太好,裴彻低着头看她,笑了一声,胸膛都在轻颤。
比雪还轻的吻落下来,印在她的唇上。周遭的一切都失去了声音,她只能听见自己血液流动的声音,听见郑重其事的心跳声。他一点一点地撬开她的牙关,唇舌交缠,交换着彼此吐息间的余温,像是宇宙某个荒芜的角落里被遗忘的旅人,毫无保留地分享着最后一罐氧气。
她到最后快要喘不上气来,求饶般地挠了挠他的肩膀。裴彻松开她的一瞬间,她的颊是烫的,腿是软的,只好溃不成军地窝在他肩窝里喘气。他拍拍她的背,声音里带着些显而易见的哑,低低地笑着:“记得做题。”
这句话实在是不解风情,谢宜珩恼了,像只被人踩了一脚的小刺猬,不轻不重地咬了一下他的下唇。
裴彻倒是没怎么,弯下腰来,用温热的指腹擦去她唇角晕开的口红,琥珀色的眼瞳里闪烁着雪夜里的月光,看得她心跳漏拍,轻声说:“晚安,路易莎。”
她跟裴彻说了晚安,拢了拢大衣,穿过院子推开门进去,看见姜翡和阿比盖尔在客厅里拿着两把星球大战的激光剑打来打去,像是幼儿园里拿着塑料玩具打架的小孩子。谢宜珩简直无语,二话不说就把姜翡拖出来,在她眼前晃了晃那块停止工作的手表,说:“你们姜家的靓仔把我表都咬坏了。”
表盘上泛着嶙峋的光,比阿比盖尔的激光剑更亮。姜翡差点被晃花了眼,赶紧推开那个催眠一样的手表,梗着脖子说:“不能仗着狗不会说话,你就啥事儿都往狗身上推。”
谢宜珩嗤了一声,把表翻了个身,向她展示皮革表带上深深的齿痕:“狗不能说话,但不是长嘴了吗?”
姜翡避重就轻,看着她身上那件灰色的大衣,又看看她脸颊上还没化开的酡红,起哄似的“哦”了一声,说:“大家说女人的衣柜里永远少一件衣服。我懂了,少的就是普通同事的那件。”
作者有话要说:二合一,够甜了,我深夜都在为神仙爱情落泪
下一章,点我看谢宜珩深夜做题,孤枕难眠。
(来晚了来晚了不好意思,这种留言全部有红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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