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萨的初夏炎热干燥,午后总有一场瓢泼的大雨,等到黄昏时分雨停了,地中海的海风徐徐吹来,在日落的傍晚吹来几分潮湿的清凉。
这周五阿比盖尔的父亲过生日,阿比盖尔特意买了机票飞回伦敦。给父亲过完生日,彩虹小马发现自己还有大把空闲的时间无处消磨。阿比盖尔买了张火车票,特地挑的靠窗位置,看了一路阿尔卑斯山的夏日山景,兴致冲冲地来比萨找谢宜珩玩。
两个女孩子逛完了一条街,看着黄昏时的天色渐渐沉下去,街边橱窗的灯光明亮又温暖,罗列的玻璃制品泛着熠熠的光,像是午夜十二点的曼哈顿。
路过的老太太看看阿比盖尔五彩缤纷的头发,又看看她手里色彩斑斓的冰淇凌,觉得现在的游客越来越像调色盘,叹着气走了。
她们在十字路口停下,人声嘈杂,傍晚的微风挟带着城市雨后的特有气味,血管里每一寸疲倦都消弭得无影无踪,谢宜珩顺手递给阿比盖尔一张纸巾,状若无意地问道:“记不记得我们大学时候开发了一个破译通讯的AI应用,你现在还有那个应用吗?”
阿比盖尔思索片刻,终于在记忆里挖掘出一些有用信息:“我记得我记得。我电脑里肯定有啊,这件事我记得可清楚了,因为我当时还在写论文,那篇论文还被亨利的管家…”
阿比盖尔和亨利的管家结怨已久,一篇论文的仇被她咀嚼了三四年尚未消化,谢宜珩听完老生常谈的抱怨,转过头,“你可不可以发给我一下,我有个项目可能要用到。”
……
最近几天干涉仪的灵敏度相当良好,显示屏上每一个曲线的弯都拐得恰到好处,亨利满意地一点头,还不忘鞭尸莱斯利:“我随便去加州理工找一个本科生都比你有用。”
莱斯利不甘示弱地骂回去,“亨利教授,加州理工真的有机器学习的本科生吗?这半年您生病了,特罗韦教授公休假去了,机器学习这门课已经一年没开了吧?”
两个老头气势汹汹地吵架,另一边谢宜珩在没精打采地打哈欠。她打到第三个哈欠的时候,亨利终于忍不住了,不客气地拿拐杖敲敲地板,调转枪口:“怎么这么困?爱德华又让你调整参数了吗?”
谢宜珩强打起精神,把刚刚训练完的模型再浏览了一遍,确保没什么差错:“我失眠,老毛病了,您又不是不知道。”
老教授往椅背上一靠,松了松自己的领带,显然又要开始长篇大论炖鸡汤。谢宜珩赶紧摆摆手,截住他的话头,“况且我最近工作质量又没降低,模型的灵敏度直线上升,每天的工作日志按时查看,比阿比盖尔认真负责多了。”
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亨利摇摇头,没话说了。
…
电脑屏幕上荧光绿色的字母符号飞速滚动,比华尔街的证劵交易所里的股票还要眼花缭乱。谢宜珩把模型输出的文件重新加密,抱着电脑往床上一滚,沾沾自喜道:“我好像个黑客。”
阿比盖尔吓了一跳,赶紧追问她:“什么黑客?你又干嘛了?你问我要那个应用是不是破解别人的数据库去了?”
她噼里啪啦地甩过来一串问题,谢宜珩愣了半天也不知道挑哪个回答,只好说:“我知道解密的神经网络…所以我的输入数据是齐全的,又不是暴力解码,你急什么?”
CEPT和LIGO同样是国家科学基金会名下的项目,明文片段有一定重合并不是一件稀奇事。阿比盖尔正在敷面膜,不以为然地点点头,“好的,你又在职业道德的红线上反复横跳了吗?警察上门的时候不会抓我吧?”
谢宜珩比她更不以为然,“不会,强人工智能犯罪追责的是人工智能,和开发者没关系。”
这算什么强人工智能?纸糊的瞎话当然骗不倒彩虹小马,阿比盖尔简直要为谢宜珩拍手叫好:“姐们儿还真是个鬼才,你怎么不去当律师?”
谢宜珩抱着她的胳膊,颇是谦虚地说:“谢谢啊,可惜我没这个天赋。”
小时候看的童话故事里总会有类似的情节,笨蛋小熊会钻到猎人的捕兽夹里,被住在森林里的樵夫好心救下。时间很快过去,毛茸茸的小熊长成了笨蛋大熊,但是还记得这个善良的老头,总是爬树掏蜂窝,被蜜蜂蛰得鼻青脸肿,然后小心翼翼把蜂窝放在老头的家门口。
谢宜珩看到此处,十分不解,拿着书去问庄令:“熊不是吃人的吗?”
小小年纪已具有如此批判性思维,实在是令人叹为观止。庄令也不知道谢愈春到底教了孩子什么,只觉得谢宜珩的浪漫细胞还可以拯救一下,循循善诱道:“你上次被小贺哥哥家的狗撵了,你之后干嘛了呀?”
谢宜珩说:“我和小贺哥哥打了一架,他还输了。”
没想到思想教育还有意外收获,庄令气得卷起报纸打她手心,温柔和善的老太太难得发了一次火:“要感恩!要感恩!小贺哥哥送你回来的,你怎么还能和人家打架!”
现在她成了笨蛋小熊,走到她的樵夫门口,只会觉得自己两手空空,摘来的蜂窝永远不够重,掏出的蜂蜜永远不够甜。
阿比盖尔看她坐在电脑前唉声叹气,摆出一张孺子不可教也的脸,摇摇头:“这都不知道怎么说?你能不能有点当绿茶的潜质?说你认真工作了一个礼拜了,日以继夜,呕心沥血,比中世纪领主手下的农民还要悲惨赤贫。”
谢宜珩被她气笑了,把彩虹小马按在床上一顿打。
邮箱的滚动条往下拉,去年圣诞节收到的那封法庭证物一般的邮件还静静地躺在那里。谢宜珩从头看到尾,又从尾看到头,总觉得这些细枝末节不能说也不该说,她对着一片空白的电脑屏幕发呆许久,千言万语里挑挑拣拣都理不出一股头绪。
六月的夜晚,夏夜被清澈月色灌满,落地窗外有几丛低矮杂乱的灌木,望出去是深深浅浅的黑影。风的声音是沙沙的,爱尔兰长笛的乐声混杂着桃金娘的馥郁花香一起飘进来。
邮件正文还是一片空白,谢宜珩默然许久,摁下发送,进度条滚到底端,“叮”的一声。她关上电脑,钻进被子里,在一片潮湿闷热的黑暗中,只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
忙忙碌碌的一周很快过去,周末谢宜珩回了一趟帕萨迪纳,与爱德华再次商讨干涉仪的内部锁定。
熟悉的走廊和黄铜名牌,连午后的走廊光影都与从前如出一辙。记忆的惯性推着多米诺骨牌往前倒,不带一丝卡顿,谢宜珩推开爱德华办公室的门的一瞬间,看到一张熟悉的面孔。
康妮坐在一侧的沙发上,低首垂眸说着些什么。她的声音低柔和缓,带着好听的意大利口音,让谢宜珩以为回到了汉福德的晚上。
房间里的光线明亮,像是上帝视角,每个人的表情都一览无余。听到开门声,裴彻往这边瞥了一眼,看见是她也不意外,把桌上的资料收起来,说:“我相信您心里已经有答案了。”
“结果出了这样的纰漏,我确实考虑不周,确实应该向您道歉。”裴彻挺直了脊背,身影被筛进来的日光勾勒,侧脸的轮廓锋利英挺,古巴领的衬衫领口敞开,并不是一身惆怅:“但是考虑不周的原因是信息不对称。”
康妮神情有些怔忡,喃喃自语道:“我只是觉得你应该会想到。看到那个数字,你应该要觉得异常。”
爱德华坐在办公桌前,听到那边的对话,难得没有出言嘲讽:“不能说应该啊。根本没有事情是理所应当的。做实验没有数据,结论就应该像假设那样吗?”
人类的直觉有很多。譬如说地球是宇宙的中心,譬如说亚里士多德提出物体的下落速度是和质量成正比的。
但是他们都是错的。
此刻的缄默难堪又残忍,康妮一言不发地低着头,中世纪被带上绞刑架的传教士也不过如此。裴彻叹了口气,放在膝盖上的手慢慢松开,“基于提出的猜想,我们一直以来所做的事都是在修正直觉。如果您现在告诉我所有物理的判断都应该是基于直觉,那我和您都没有必要从事这份工作了。”
好像她匆匆忙忙地误入了一场严肃至极的会谈,谢宜珩的目光在沙发上的两人之间梭巡,轻声询问爱德华:“我要出去吗?”
爱德华向她比了个手势,示意她先坐下,又递过来一个文件袋,“康妮说她还有事要问你,让你先把近期的测试情况看完。”
几米开外的地方就演着现实版的纸牌屋,谁还有心情看测试情况?谢宜珩心不在焉地翻了几页,发现连对面爱德华翻文献的速度也慢了下来。
好在纸牌屋剧场的谈话已近尾声,意大利女士走到门口,回头时扬着张明媚笑脸,问她:“路易莎,神经网络的密码算法是你训练的吗?”
冗长繁琐的专业名词从康妮嘴里说出来,丝毫不显得违和。谢宜珩毫不避讳地看着她的眼睛,点点头,“是我训练的,内部的选择性明文全部来自LIGO的神经网络。”
“莱斯利说你是个有天赋的孩子,现在一看果然如此。”这个话题被轻易放过,康妮推了推她的玳瑁眼镜,镜片下的目光杂糅着审视与欣赏,复杂得像是韦氏词典里最长的单词释义:“希望你未来一切顺利。”
这句话说得语义含糊,没人知道这个“厉害”究竟是什么厉害。谢宜珩笑了笑,心脏重新坠回胸膛,扣在桌子边缘的手指一根根松开,血色重新漫上指尖。她看着康妮的眼睛,轻声说:“您也是。”
康妮轻轻地摇了摇头,还是那种挑剔的表情,目光不知道落在谁的脸上,“抱歉,劳伦斯。这件事是我做的不对。我也不知道究竟该说些什么…我确实昏了头。”
裴彻递给她一个牛皮纸文件袋,沉默许久,最后说:“祝您以后一切顺利。”
康妮接过那个袋子,站在门口,目光缓慢地扫过爱德华放满相片的柜子,看着黑白照片上一张张熟悉的面孔,好像看完了一部黑白的胶片电影。康妮眼眶发酸,嗓音滞涩:“爱德华,我们认识快五十年了。”
半个世纪的时间不算长,但是也不算短。一百年的二分之一走得她白发苍苍。这条路道阻且长,她已经精疲力竭,所以旅途到此为止。
爱德华从座位上站起来,语气不乏惋惜,“五十年都忍了下来了,再等等又怎么样?这半年的急功近利毁了你的一辈子。”
意大利女士与她坏脾气的老朋友拥抱,用意大利的吻面礼告别,左右脸颊各一下。她闭着眼睛笑了笑,跟屋子里的每一个人挥手说farewell。
康妮从西西里岛走出来,从一个有着童真崇拜,崇尚暴力的黑手党父权社会里出来。她用自己的一生来为平权运动奔走呼号,像是披头士乐队的约翰·列侬——赫赫有名的歌手变成了社会活动家。然后一声枪响,碎裂的玻璃沾上血迹,她也死于这个头衔。
沉重的木门缓慢关上,“砰”的一声,像是线坠一样笔直的晨昏线,把世界分割成昼夜两个半球。
办公室内归于寂静,爱德华在谢宜珩对面坐下,照例问了她比萨的工作进度,要求改进反射镜的噪声接收。
谢宜珩跟爱德华简单聊了聊算法流水线的问题,这位教授远没有比萨的两个老头和善,谢宜珩也不想和他有太多工作之外的交集,几句说完便准备出去。
“等一下,路易莎。”爱德华叫住她,口吻还是一贯的威严:“最近汉福德和利文斯顿的情况都不错,你做的很好。”
爱德华居然会说人话了?太阳打西边出来,谢宜珩也说了句谢谢,蹦蹦跳跳地跑出去。一推开门就撞到一个熟悉的怀抱里,胸膛的滚烫心跳声都与她的共振,尾调罗勒和橡木苔的气味醇香绵长。谢宜珩仰起脑袋,挠挠他的下巴:“守株待兔呢?”
裴彻笑着拍了拍她的背,说:“这可是你自己撞上来的。我刚刚还在想要不要敲门,怕你和不高兴教授吵起来。”
“不高兴今天挺高兴,”谢宜珩说完绕口令,左顾右盼,只看见了一条空荡荡的走廊,于是问他:“康妮已经走了吗?”
裴彻点点头,面上没什么表情:“她回苏黎世了,这个学期结束之后直接退休。”
一算年纪,康妮确实可以退休了。谢宜珩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还是有些诧异:“康妮直接从LIGO离职了吗?我前几天听莱斯利说,康妮想去南美定居,我当时还以为她在开玩笑呢…”
“康妮是拉美文学爱好者,她以前和马尔克斯关系很好,”裴彻笑了一声,连带着眼尾扬起弧度。他伸手接过谢宜珩的包,说:“我还没毕业的时候,她就打算未来去玻利维亚定居了,现在也算实现愿望了。”
谢宜珩跟他一起慢慢走出去,说:“莱斯利也跟康妮一起去玻利维亚吗?”
裴彻“嗯”了一声,敲敲她信息闭塞的脑袋,“他们在拉巴斯的房子就是莱斯利买的。”
下个学期亨利要回加州理工正式上课了,要是莱斯利真的轻轻松松去拉巴斯坐缆车,岂不是只有她一个人在LIGO搬砖?伴爱德华如伴虎,谢宜珩一想到自己以后要和这个超级喷子单挑,顿时毛骨悚然:“不行,莱斯利不能走。”
“莱斯利都七十八岁了,你还不让他退休?”屠龙的少年长出犄角,谢宜珩隐隐暴露出学术资本家的潜质。裴彻顿了顿,忍着笑说:“升职还不开心?”
谢宜珩想了想,歪着脑袋看他,“升完职我有可能会分1000万克朗的奖金吗?”
裴彻毫不留情地戳破她的梦想泡泡:“没有。”
谢宜珩一摊手,说:“那不就好了。”
他们漫无目的地闲聊,从教学楼左侧的楼梯走下去,晌午的阳光明媚炙热,连廊的浮雕上爬满绿油油的爬山虎,投下一大片浓稠的阴影。
谢宜珩两个大洲之间来回跑,时差倒到西伯利亚平原,还要被无良上司剥削,几个礼拜下来人瘦了一大圈,下巴尖尖的,眼睛黑且亮,她靠着大理石罗马柱走,右手边是一帘垂垂荡荡的藤蔓,好像是绿野仙踪里的童话场景。
裴彻垂眸看着她,发现自己没带玻璃眼镜,也在翡翠城里等到了多萝西:“跟爱德华打个视频电话就可以了,怎么还特地回来一趟?难得周末,不去那不勒斯逛酒馆?”
谢宜珩不客气地掐一把他的腰,避重就轻,就是不肯说出那四个字:“我很敬业,工作时间绝不沉溺酒精。”
裴彻捏捏她的脸,好整以暇地问她:“敬业?什么时候改行当黑客了?”
谢宜珩一听就知道他在说那封邮件的事,“啧”了一声,一本正经地纠正他:“什么叫黑客,这叫计算机科学家的合理实践。”
草坪上零星有几株月桂树,树叶绿得油亮,远远望去像是绿松石做成的昂贵颜料,被画家细细地描绘在油画布上。裴彻了然地点点头,配合问道:“怎么合理实践的?”
谢宜珩说起来洋洋得意,像只翘着火红尾巴的小狐狸,像只显摆漂亮鬃毛的小白驹。从开发这个神经网络系统开始讲,讲到如何定义lossfun,再讲卷积网络如何输出节点,洋洋洒洒一通演说,颇有大师风范,好几个路过的学生在一边窃窃私语:“这是CMS部门新聘的教授吗?”“我们下个学期可以上机器学习的课了吗?”
几个学生大声喊着“耶”,兴高采烈地走远了。裴彻刚刚在心里过了一遍函数计算,对学生的八卦置若罔闻,侧过头问她:“翻译的准确率能有多高?”
谢宜珩思忖片刻,老实坦白:“低于45%,再高也不可能了,毕竟加解密函数不可能完整学习。再往上走,我就可以去五角大楼当间谍了。”
路边的花坛里种满了开得浓郁的花菱草,灿金色的花瓣彼此推搡。谢宜珩破坏公物的习惯终于有所改善,站在花坛前端详片刻,只是捡了一朵落在地上的花。
裴彻意味深长地“哦”一声,接着问她:“CEPT的保密条例规定了,是不能私自用非公开密匙来解码的吧?”
谢宜珩理所当然地应了一声,口吻相当云淡风轻,说:“对,所以也就一般犯法。”
五月底是大学的毕业季,很多学生穿着毕业袍,三三两两地穿梭在校园中。谢宜珩说这话的时候,刚好有两个穿毕业袍学生擦肩而过。走在最外面的女孩子是深紫色的垂布,袖子上三条粗粗的横杆,一看就是UCLA的法学学生。
这个法学生瞪着一双漂亮的蓝眼睛,不可思议地看向谢宜珩,又看了看自己身边的朋友,满脸都写着“你们学校的人怎么可以这么猖狂。”
作者有话要说:二合一,前几天没更主要是去学了学AI的加密和解密通讯,没找到别的例子,用的是Google的AI加解密。学了三天了,浑水摸鱼写了这章(…),如果有懂行的旁友发现了什么错误。欢迎指正!!!
角色行为请勿上升作者,本人是爱国好公民,特地送给谢宜珩二十四个大字。
爱国敬业诚信友善富强民主文明和谐自由平等公正法治。
谢谢大家来围观监狱爱情故事!!!谢谢!!谢谢!!!后天要考科目一,我明天就请一天假啦!!后天二合一,学习完道路交通法则之后给孩子安排一下性生活,鞠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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