琐碎事务处理妥当,LIGO和CEPT的工作交接完毕。康妮给国家科学基金会发邮件,要求撤销这次的保密调查。
约定的见面时间在周一,年轻的主席助理戴一副黑色眼镜,说话时嘴角总是挂着疏离的笑:“女士,这时候撤销调查,您也知道意味着什么吧?”
“我知道,”康妮客客气气地向他鞠躬:“是我考虑不周,这一次麻烦你们了。”
几天之后康妮接受了另一次采访,记者小心翼翼地询问她对本次事件的看法。康妮对着炮弹似的话筒镜头默然许久,利弊的天平在心里起起伏伏,最后向自己妥协:“内部协调确实有问题,但是责任在我,我没有统筹安排好信息的对接,导致了部分数据的失真。”
NBC的采访像是油罐里的一点火星,一落下去,炸得满天都是焰火。一经播出,业内的几个论坛上又吵得沸沸扬扬。
“康妮是打算活在新闻上了吗?什么都在采访里说,她的论文会不会也印在报纸上啊?”
“科学委员会没追究爱德华?CEPT的项目也有爱德华的一份吧,真是不可思议。”
“科纳尔和劳伦斯也太惨了,这是什么级别的背锅啊?”
“半个月就见刊果然不靠谱,这个意呆利搞女权搞疯了吧,真当PhysicalReviewLetter是她的□□地?”
乔瓦尼看完了p-Xiv论坛里七嘴八舌的讨论,激动得从凳子上跳起来:“我就知道劳伦斯教授不会是这样的人!”
实验室里的寂静被突兀尖叫打破,亨利咳嗽了一声,面色不善,往这边睨了一眼。西埃那赶紧捂住乔瓦尼的嘴,说:“你又知道了?你又知道了?假粉!墙头草!给我叉出去!”
乔瓦尼愤怒抗议:“我是真爱粉!我已经在准备申请加州理工的博士了!”
夜空里几颗细碎的星星一闪一闪,盛夏的微风迎面吹来。谢宜珩靠在露台上给裴彻打电话:“你的小粉丝重新变成铁粉了。”
电信号越过八个时区,难免有些不真切。裴彻停顿几秒,又问了她一遍:“什么粉丝?”
忙人多忘事,更何况他确实不认识乔瓦尼这个墙头草。谢宜珩向他解释道:“是布莱恩的意大利助理,他打算申请加州理工的博士。梦想是成为你的学生。”
裴彻“哦”了一声,慢条斯理地说:“算了,有一个学生就够了。”
谢宜珩全然没意识到自己往大尾巴狼的坑里跳:“…你哪来的学生?”
裴彻在电话那头低低地笑了一声,像是,说:“不是你吗?”
细微的电流顺着神经末梢窜上脊背,脸颊连带着耳尖一起发烫。幸好只是电话,他才看不见她烧透的脸。谢宜珩哑口无言,匆匆忙忙说了句晚安,没出息地挂了电话。
六月中旬,意大利的工作正式结束。和两位小助理打诨插科的日子到此为止。谢宜珩和几位工作人员道别,坐上出租车之前最后回头看了一眼这座古老的城市,熔金一般的落日余晖流淌在砖红色的屋顶上,欧洲城市的每一条街巷都散发着岁月的味道,她总觉得当年铁球从比萨斜塔上落下时的沉闷声响还在城市上空飘荡。
出租车飞快地奔向机场,亨利坐在谢宜珩身侧,半阖着眼睛,问道:“之后你有什么打算?”
谢宜珩举着手机,无奈地晃了晃,说:“我已经收到之后三个月的工作日程安排了。”
“不是,”亨利摇了摇头,接着说:“LIGO的事情结束之后,有什么打算?”
谢宜珩想了想,“八月去CCFL面试,毕竟换工作也得看人家要不要我啊。”
亨利原本打算问她要不要来加州理工上课,但是这个学生不鸣则已,认真起来早就为自己打算得清清楚楚。孩子翅膀硬了是好事,老教授颇是赞许地点点头:“CCFL也很好。你也适合去那边工作。去大学上课这种事,也还是比盖尔比较合适。”
去年加州理工的教务处收到了无数投诉,学生们等机器学习这门课等得望眼欲穿,只觉得不可思议——到底是什么样的学校,居然连一门课都开不出来?
白头发的教务长愁得眉毛鼻子全皱在了一块儿,差点就要去求爱德华放人,好在亨利给老头指了条明路——他去年招的博士后非常勤奋,在学术期刊上发了不少论文,专业领域又具有实践经验,可堪大任。
阿比盖尔的彩虹蛋卷头还历历在目,教务长不放心,低声下气地去求爱德华。爱德华一抬眉毛,又开始阴阳怪气:“亨利的那个博士后是犹太裔的女人。这种人不是你们最喜欢的吗?多好啊,一个人满足两个指标,学校职工的多样性大大提高啊,说不定我们学校明年在USNews上的排名还能提高一位呢。”
这话虽然狗屁,但是在理。教务长一拍脑袋,恍然大悟。于是多样化的阿比盖尔正式被聘为了助理教授,在老头严厉的目光审视下,彩虹小马屈服了,乖乖把头发染回了棕栗色。
这门课的助教是个短头发的研究生,说话时总是有时代感的布鲁克林口音。跟阿比盖尔沟通教室位置的时候,这位助教的一句话都磕磕巴巴地说不清楚:“我…这是那个课表,对,您看看。呃…什么?啊,您等一下,我记得是在274A教室。啊,不对,是275A教室。”
周末两个女孩子一起逛街,阿比盖尔跟谢宜珩大吐苦水:“这个学校里的学生都好奇怪,真的是我的刻板印象吗?我怎么觉得满校都是nerd。”
其实早在去年万圣节,谢宜珩就已经感受过nerd气息了。加州理工的学生们用液氮冷冻南瓜,从密理肯图书馆的顶楼接二连三的丢下去,以观察南瓜撞击地面破碎时是否会发出短暂的摩擦发光。
谢宜珩从来没见过这么壮观的南瓜毁灭现场,差点以为自己是在某种宗教仪式的现场。有一天下班路上她正好看见有机南瓜的广告,重新想起了这件事,于是对一边的裴彻说:“虽然我知道加州理工有这个传统,但是这么多南瓜也太夸张了。”
裴彻皱着眉头,显然也是不甚认同的样子,斟酌片刻,说道:“…可能很多学生觉得这种缓解压力的方法很不错吧。”
谢宜珩多多少少觉得有些匪夷所思:“还有比这更奇怪的解压活动吗?”
裴彻屈起指节,叩了叩方向盘,向她一一列举:“生物科学院的学生喜欢通心粉□□,化学工程学院的教授和学生都喜欢液氮冰淇凌。”
谢宜珩:……
…
店里的灯光柔和明亮,谢宜珩坐在沙发上,看了看阿比盖尔身上那件张扬妩媚的红裙子,托着下巴,说:“不呆的在隔壁数学系呢。”
阿比盖尔没话说了,悻悻地走回试衣间。
八月新学期开始。阿比盖尔上课第一天,谢宜珩热情捧场,走进阶梯教室,四下张望,发现最后一排卷头发的不速之客相当眼熟。
散漫的哈维同学也看见她了,见她走过来,有些诧异地抬高声音:“你来做什么?”
“我来听课的,”谢宜珩在哈维边上坐下,一挑眉毛,反问他:“那你来做什么?”
哈维悠闲自在地往椅背上一靠,说:“我也是来听课的。”
谢宜珩看他一眼,又看了看桌子上摊开的厚厚教材,不免怀疑:“你听得懂什么?”
“贝叶斯公式,伯努利二项分布,再加一个链式法则…这也太简单了。”哈维把书翻得哗啦响,说:“路易莎,坐在你旁边的人是加州理工数学与计算及数学科学教授,今年春季我开设的课程有拓扑学概论和希尔伯特的第五个问题,你看不起谁呢?”
后面两排快要打起来,坐在前面的学生都偷偷摸摸转过头去看热闹。阿比盖尔气得脸都成了彩虹色,一拍桌子,大喊一声安静。谢宜珩和哈维老老实实闭嘴,专心听课。
外面淅淅沥沥地下着雨,一堂大课终于结束,学生们挎着包,有说有笑地走了,阿比盖尔还在讲台上回答几个学生的问题。哈维斜斜地靠在桌子上,看一眼窗外,问她:“路易莎,你带伞了吗?”
谢宜珩说:“没。”
哈维捅捅她的胳膊,小声地提醒她:“你快去找阿比盖尔借伞。”
谢宜珩“嚯”了一声,看看玻璃窗上的雨珠,又看看讲台上收拾东西的阿比盖尔:“我从连廊走回去,用不着伞。再说我去找阿比盖尔借伞,阿比怎么回去?”
哈维向她展示自己手里的伞,洋洋得意地晃脑袋:“阿比送的伞,送阿比回去,懂了吗?”
西海岸情圣段位之高令人绝倒,谢宜珩佩服得无话可说,点点头表示自己懂了,去讲台上跟阿比盖尔借伞。
问题学生一号居然还有脸跟自己借伞,阿比盖尔冷笑一声,说:“你就仗着你不是学生,我不能扣你课堂参与分?”
谢宜珩低声下气:“我错了。”
阿比盖尔慢条斯理地整理讲义,摆出高高在上的神父模样,等着她继续忏悔。
谢宜珩更低声更下气:“我错了,我不该大声说话…亨利还在等我呢,他催我好几天了。今天我为了来听你的课,还特地跟亨利请了一个小时的假。”
这个来忏悔的信徒说得情真意切,催人泪下。傻白甜阿比盖尔最吃这一套,几口气叹了又叹,还是把伞给她了:“你快去吧。”
…
与谢宜珩想象中的刁难挑剔不同,CCFL的面试相当顺利。她当时坐在会议室里,百无聊赖地向外张望,总觉得玻璃上的影子很熟悉,走路摇摇摆摆,白胡子快要翘上天——果不其然,推开门就是莱斯利那张熟悉的脸。
莱斯利“嚯”了一声,拉开椅子坐下,装模作样地看完她的履历,问了几个敷衍的问题,时而点头,时而深思,最后礼貌地比了个手势:“您可以离开了。”
谢宜珩看看墙上的挂钟,这场面试还不到十分钟,迟疑片刻,问他:“已经结束了吗?”
“结束了,”莱斯利绷不住一张严肃的脸,终于笑了出来。老教授慢慢地站起来,叩叩桌子:“赶紧回汉福德去。明天要开例会,你的报告交给爱德华了吗?”
报告还一个字都没有动,今天下午又要出公差。谢宜珩松了一口气,跟老教授说了再见,风风火火地打车去机场,在飞机上生死时速写完工作报告,到西雅图才下午三点。
汉福德的控制中心永远灯火通明,楼道里都是行色匆匆的工作人员。爱德华检查完了这几天的工作日志,满意地走了。实验室内的氛围一下子轻松不少,坐在谢宜珩身边的哈维都如释重负地呼出一口气。
倒扣在桌面上的手机嗡嗡震动,谢宜珩拿起手机,看了一眼联系人,接起电话:“怎么啦?”
裴彻顿了顿,问她:“航班延误了?”
航班怎么就延误了?谁的航班?谢宜珩茫然地转着笔,几秒钟之后在数据里泡了一天的大脑终于回过神来,笔“啪嗒”一声摔在桌面上:“那个,那个——我今天下午到了,结果忘了和你说了…我就自己回来了。”
从CCFL出来之后,谢宜珩叽叽喳喳地跟裴彻聊了一路,从自己的面试讲到爱德华在邮件里的语法错误。裴彻听完她的闲聊,顺带着问了一句:“今天下午什么时候到西雅图?”
谢宜珩看了看邮箱里的行程单:“三点五十,但是我看天气预报西雅图又下雨了,可能要延误。”
“我今天下午在Boness研究所,这边结束之后来机场接你吧。”
飞机在云层里颠簸,谢宜珩对着电脑屏幕上的曲线折线发愣,走出航站楼的时候,西雅图的天还是灰蒙蒙的,明黄色的出租车在路口停下。谢宜珩愣了几秒,总觉得忘记了什么事。正当她冥思苦想的时候,手机响了起来,是爱德华的电话。
她站在路边接电话,出租车司机见缝插针,赶紧下车替她把行李箱放进后备箱,顺便客客气气地拉开车门。
两个人讨论了一路,频道的参数改了又改。谢宜珩在出租车上噼里啪啦敲键盘。前面的司机听着这个键盘声听得毛骨悚然,礼貌询问:“女士,需要我靠边停车吗?”
反应过来的谢宜珩终于知道自己做了些什么。大忙人难得挤出时间来兼职她的司机,她还很不厚道地鸽了人家。电话另一头有几秒危险的沉默,裴彻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问她:“你在控制中心?”
桌子上的打印纸有毛边,谢宜珩无意识地摩挲纸张表面,感受着每一条细小粗糙的纹理,心虚地“嗯”了一声。
“或者你再等半小时,和哈维一起回去。”裴彻的声音里听不出什么情绪,语调平平:“上个礼拜三号大道发生了好几起抢劫案,现在已经八点了,你一个人回去太不安全了。”
时针和分针拉出一个直角,谢宜珩靠在窗口看着无边无际的夜色,远处山峦起伏,高高低低的轮廓仿佛和天幕相接。门外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哈维转着车钥匙,敲了敲门,笑眯眯地看着她:“劳伦斯让我来接你的,你要走了吗?”
固化的寂静被打破,化为一地齑粉。谢宜珩回过神来,说了声谢谢,收拾东西,关掉实验室里的灯,跟着哈维一起走出去。
哈维看着谢宜珩一脸梦游地收拾东西,悠悠地叹了口气,很是同情地替她带上门:“你怎么这么勇敢?”
确实勇敢,她简直在裴彻的底线上反复横跳,嚣张得就差拉一条横幅,上书八个大字:“屡教不改,得寸进尺”。谢宜珩愈发觉得自己罪孽深重,眼神飘忽,步子都是轻飘飘的,好像踩在绵软的云里,转过头问他:“有没有什么补救方法?”
哈维摸摸下巴,说:“这样吧,你说你刚出航站楼,看见天上一道白光闪过,重新睁开眼才发现自己被外星人掳走了…”
报纸上的黑色笑话都不敢这么写,谢宜珩听了个开头就忍不下去,不由分说地打断他:“有没有比较现实点的补救方法。”
哈维睨她一眼,“嚯”了一声,说:“你让劳伦斯在机场等了你四个小时,你觉得这件事现实吗?”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0-07-0103:48:26~2020-07-0703:51:0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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