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鹤年堂掌了灯,将整个院子照得明晃晃的亮如白昼。

屋子里点着炭盆,温暖如春。宋炽见香椽傻乎乎的没有反应过来,亲自过来,服侍初妍解下斗篷。

熟悉的沉香木的沉郁香气钻入鼻端,初妍不适地想往后退,却被他拿手在她背后一挡,轻声道:“别动。”

男子的手贴在她后背,状近拥抱,初妍浑身僵住,又强迫自己放松。

宋炽看出她的不自在,温言道:“很快。”一只手灵活地解开了系带。

香椽这时才反应过来,忙上前接过斗篷,抱在手中。

初妍低着头说了声:“多谢阿兄。”

宋炽顺势帮她抿了抿垂落的发丝,温言道:“你是我妹妹,谢什么?”

话音刚落,一道清脆的少女声音响起:“大哥偏心,我和阿姐也是你妹妹,怎么没见你帮我们解过斗篷?”

帘子打开,两个美貌少女一前一后走了进来,和初妍差不多年纪的模样,一个鹅蛋脸,柳眉凤眼,翘鼻薄唇,神情骄矜;一个瓜子脸,杏眼桃腮,俏皮活泼,说话的正是后一个。

初妍认出这两位,正是宋思礼的两个女儿宋姮和宋娆。二姑娘宋姮是段夫人所出,出身高贵,性子高傲,素来目下无尘;三姑娘宋娆则是宋思礼的妾室戴姨娘所出,心思玲珑,上辈子没少给初妍使绊子。

两人一进来,就看见了坐在一旁喝茶的宋思礼,吓了一跳,忙过来向宋思礼行礼。

宋思礼严肃着一张脸:“还不快去见过你们长姐。”亲自向初妍介绍道,“这是你两个妹妹。”指着鹅蛋脸少女,“二丫头宋姮,”又指瓜子脸少女,“三丫头宋娆。”

宋思礼的两个儿子宋浩和宋钊前几年就被送去了京郊的西山书院读书,一个月才能回家一次,这会儿却不在家。

宋姮和宋娆的目光落到初妍面上,都是一怔。尤其是宋姮,脸色变得不怎么好:她素来自负美貌,这会儿冷不丁来了个碾压她的,一口气顿时哽在喉口。

姐妹三人各怀心思,见过礼,各自归座。

宋娆是个安静不下来的,一边好奇地打量初妍,一边拉着宋姮窃窃私语。也不知道她说了什么,宋姮看了初妍一眼,脸色更不好了。

高妈妈扶着董太夫人走了出来。众人都站了起来,一时叫“母亲”的叫“母亲”,叫“祖母”的叫“祖母”,一片热闹。

宋娆更是直接钻到了董太夫人怀里,搂着她的腰撒娇道:“祖母,听说您为了等大姐姐歇晌歇晚了?我不管,您可不能有了大姐姐就不疼我了。”

董太夫人素来不苟言笑的脸上露出一丝笑意:“你这猴儿,说这种没良心的话,祖母什么时候亏待过你?”

宋娆笑嘻嘻地道:“没有,没有。我就知道祖母最好了。”

董太夫人伸指点了点她的额头:“你啊……”目光落到袅袅婷婷而立的初妍身上,微微一怔,心中暗叫冤孽:这容色,竟似比卢氏年轻时还要出色几分。尤其是那对妖娆多情的桃花眼,简直与卢氏当年一模一样。

她不动声色地看向宋思礼方向,见他频频看向初妍,心中烦闷,给赵妈妈使了个眼色。

赵妈妈将拜垫放在初妍脚下,笑道:“大姑娘,该给太夫人磕头了。”她在西梢间听了太夫人和高妈妈的一番对话,虽不甚明白,对初妍的态度到底收敛了许多。

初妍盈盈下拜,口称:“拜见祖母。”

董太夫人望着伏在地上,宛若一朵盛开芙蕖的柔弱少女,暗中一叹:“起来吧。”又看向宋思礼,“今日大丫头回家,是件喜事,和你媳妇说一声,今儿都在我这里吃饭吧。”

宋思礼才注意到董氏不在,问宋姮宋娆道:“你们母亲呢?”

宋娆答道:“大兴的庄子出了点问题,太太这会儿正在见那边的庄头,会晚些过来。”

宋思礼沉了脸:“今儿大姑娘回家,庄子的事,竟比这个还重要吗?”

宋娆不敢说话。宋姮为自己母亲抱不平:“母亲听说她回来,早几日就在准备,吃穿用度,哪样不想到了?父亲这话委实诛心。”

宋思礼越发恼怒:“什么她不她的,那是你姐姐。”

宋姮被他呵斥得一愣。她是宋思礼和段氏唯一的嫡女,打小儿就如掌上明珠般被捧大,哪里受过这样的重话?面上绷着,眼泪已开始在眼眶中打转:“父亲是为了她责怪我吗?”

宋思礼皱眉:“怎么还是一口一个她?”

宋姮一下子站了起来:“我就叫她了,怎么,偏她金贵,连个‘她’都称不得?”

宋思礼大怒:“放肆!”

“好了!”董太夫人的声音响起,打断了父女俩的争执,先说宋思礼,“老二,二丫头说的没错,称个‘她’也不是什么大事。”再说宋姮,“二丫头,这是你父亲,岂可顶撞于他?”

宋姮“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委屈道:“祖母……”

宋思礼额上青筋乱跳:“你母亲真是把你宠坏了,看看成个什么样子?”

宋姮哭得更大声了。

董太夫人迁怒地瞪了初妍一眼。

初妍只作不见,坐在一边,眼观鼻,鼻观心,思绪早就飘到了不知哪里。上辈子时,董太夫人责怪的一眼曾叫她愧疚不安,总觉得是因为自己才引起了父女俩的争执;如今情景重现,她已能置身事外,只当看戏。

这一切,从来都不是她的错。只是听着到底心烦,也为从前的自己不值。

她忽地站起。众人的目光看了过来,连宋姮的哭声都小了些。

初妍道:“祖母,母亲还在云汀院等着我,我先告退了。”

这是不在这里吃饭的意思了?董太夫人愕然。太久没有人公开违拗过她的意思,以致于她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

初妍又添了一句:“也免得我在这里,惹得大家不快。”

董太夫人失声:“你这孩子,胡说什么?”

初妍静静地看着董太夫人,眼眶一点点变红。董太夫人望着她清澈了然的眼眸,忽然什么都说不出了,露出颓然之色。

初妍无声地行了一礼,向外走去。香椽忙拿着斗篷追上。

鹤年堂中,一时气氛凝滞下来。片刻后,宋思礼猛地一掌击在扶手上,还在哭泣的宋姮吓了一跳,哭声顿时止住。

宋思礼冷笑道:“孽女,你现在可满意了?”

宋姮不服,还想说什么,一眼瞥到宋思礼铁青的脸色,愣是吓得没敢再开口。

董太夫人不满道:“你吓唬孩子做什么?”

“孩子,马上要及笄的人还是孩子?”宋思礼沉下脸,“母亲,这件事,我们单独谈谈。”

*

天已全黑,一轮明月挂在当空,清辉皎皎。摇曳花枝,重重屋宇都镀上了一层银色的光辉,朦胧而美丽。

初妍出来得匆忙,忘了讨要灯火,打发香椽回头去找碧叶,自己站在鹤年堂门的银杏下望着远处发呆。片刻后,宋炽温润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云汀院不是那个方向。”

他怎么出来了,不留在鹤年堂用晚膳吗,还要和宋思礼商量政事?初妍疑惑回头。

宋炽提着一盏青纱宫灯,立在碧色琉璃门檐下,幽黑的眼眸倒映着月光,恍然带来温柔的错觉:“我送你去云汀院。”

初妍没有说话,默默跟在他身后。

两人一前一后,在月色下缓缓前行,静谧无声。

初妍的脚步渐渐慢慢了下来,竟有一种近乡情怯之感。

在宋家,卢夫人是唯一一个无条件对她好的人。夏日炎热,卢夫人会坐在床边亲自为她打扇,驱赶蚊蝇;冬日天寒,会半夜起身,过来检查她被子有没有盖好;知她畏冷,花费巨大代价,为她住的屋子装了地龙;春秋两季,赏花品果,宴饮游玩,更是由着她的性子……

卢夫人对她一直有着无尽的耐心,无限的温柔,仿佛要将母女分离那么多年对她的亏欠,一股脑儿地全部补偿给她。

可这么好的母亲,最后却没有落得个好下场。

宋炽若有所觉,回过头来。初妍已经落后了一段,低着头魂不守舍,一不留神,一下子撞入了他的怀中。宋炽伸手欲扶她,她“唉呀”一声,连退三步。

宋炽道:“我没有恶意。”

初妍抿着嘴不说话。

宋炽开始反省自己逼她做妹妹时是不是过分了,把人吓成这样。他放软声音:“你现在是我妹妹,我自然会好好待你,不会再做欺负你的事。”

初妍一个字都不信。他后来做的欺负她的事,比曾经更厉害百倍。

宋炽也觉得棘手了。他实在没有和小姑娘相处的经验。

他想了想,决定表扬她几句:“像今天这样很好。有委屈就该说出来,不要憋在心里。”

初妍总算明白他今天对她为什么这么和软了,原来是觉得她有用,要哄着她多为他出力呢。

她冷淡地道:“阿兄满意就好。”

宋炽:“……”这是,适得其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