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室寂静中,少年天子带笑的声音分外?清晰。随着话声,卫昀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惊得一室的人都跟着立起。

所有人的视线都落到了初妍和梁六娘的身上,猜测着卫昀这般亲昵的语气究竟是对谁。

应该是梁六娘吧,毕竟是梁太后的娘家人,算是陛下的表侄女,陛下和她关系亲近也不足为奇。

初妍额角突突地跳:这家伙还是这样,一点都不知道避嫌。好好的端午佳节,他不在宫中陪着梁太后,还有他的皇后美人过节,跑到这里来凑什?么热闹?

梁六娘更是腿都软了:陛下这是怎么了?别人不知道,她自己还能不知道,陛下的脾气阴晴不定?,折腾人的法子层出不穷,她见到他,素来如老鼠见了猫儿一般,从来没敢亲近过。眼下忽然闹这么一出,他又想做什?么了?

见卫昀似乎想向她走来,梁六娘越发害怕,拉了拉初妍,两人一齐下拜:“参见陛下。”

卫昀看着她们,和颜悦色地挥了挥手:“起来吧,朕微服至此,不需多礼。”总算没有走下来。

初妍和梁六娘站起,抬头寻自己的座位。尤鹃向她们招手,她在自己身旁帮她们留了空位。初妍正要和梁六娘一起过去,卫昀道:“坐朕这边来。”

两人都僵住,抬眸看去,果见卫昀旁边还空着一席,与他的席位几乎只有一臂之遥。

四周的目光全落到了她们身上,确切地说,是落到了梁六娘身上。

梁六娘一副快晕过去的表情,抖着嗓子问:“陛下,是,是在叫我?”

卫昀没好气:“朕叫你做什?么。”又对初妍招了招手,“过来。”

初妍简直想哭,压根儿不敢看周围人的表情:卫昀这不管不顾的性子什?么时候能改改?她要是听他的话坐过去,名声就休想要了。

可直接拒绝也不行,众目睽睽之下,她抗旨不遵,拂了皇帝的面子,还想不想活了?

她心念电转,有了主意,决定试试,赧然摇了摇头:“民女不敢。”

卫昀嗤了声:“朕叫你过来坐的,有什?么不敢?”

初妍为难道:“长幼有序,民女岂能居于兄长之上?”

卫昀正要说“朕说可以就可以”,就听初妍添了一句,“这位置,本该是陛下为阿兄留的吧?”

卫昀:“……”怎么一高兴就把宋炽忘了?他想起宋炽和他讲解礼法的模样就头痛。

被卫昀忘了的何止宋炽。吕盈跪伏在地,渐渐地,膝盖越来越疼,支地的手臂开始发抖,卫昀却仿佛没看到她般,始终不说一句“起来吧”。

无人敢开口求情。吕盈渐渐支持不住,心中又恨又妒,恨卫昀不给锦乡侯府脸面,妒初妍偏偏得到了对方的另眼相待。

自己不过是不小心弹错了一个音,就被罚跪到现在;卫昀被初妍顶撞了,却不以为杵,神?色怏怏地道:“罢了,是朕考虑不周。”

四周惊碎一地下巴。这位主儿什么时候这么好说话过,连金口玉言都能改?

吕盈伏在地上,心肺都气炸了:这差别待遇也太过分了些,她什么时候受过这种羞辱!

唯有姬浩然忧心忡忡地看向初妍:妹妹一个女儿家,被陛下当众示好,难道陛下是想要让妹妹进宫?

姬浩然一点儿都不想初妍进宫。

到他们家这份上,不需要靠女儿换取荣华富贵,妹妹嫁个门当户对,知冷知热的夫君就好。卫昀这种脾气,身边人动辄得咎,跟着他纵然无限尊荣,却也是要天天担惊受怕。他怎么舍得?

初妍见卫昀让步,松了口气,快步往尤鹃为她们留的位置走去。却听卫昀的声音响起:“张顺儿,传朕口谕。”

张顺麻溜地跪了下来。

卫昀吩咐道:“今日是端午佳节,太后娘娘思念诚王,着令诚王即刻进宫,以慰太后思孙之情。”诚王身份尴尬,平时若无卫昀旨意,并不能随意进宫。

张顺领命。

卫昀道:“宋卿正好随朕来了这里,就令宋卿护送诚王前去。”

张顺应下,快步退了出去。

众人都是心中暗凛:看来陛下对诚王还是心存猜忌,忙不迭地要隔开诚王和他们相交的机会。还不放心,又叫宋大人护送到宫中,盯着诚王。

只有初妍心中暗骂卫昀狡猾:他是故意支开宋炽吧?

卫昀吩咐道:“大家都坐下吧,今日不论君臣,大家不用拘束。”

众人依言落座。初妍折腾了一圈,又累又饿,拿起镶银红木箸,刚吃了一口鸡丝卷,就听到一阵动静,刚刚坐下去的众人又都齐齐站了起来。

男子的阴影笼罩住她,初妍抬头,就见卫昀立在她对面,不耐烦地对四周的人挥手道:“都坐下,都坐下,站起来添什?么乱,朕刚刚的吩咐没听到吗?”

张顺机灵,不知从哪里找出一把椅子,放在初妍的食案对面。卫昀施施然坐下,皱眉看向四周:“你们怎么不坐,想抗旨?”

愣在那里的其他人纷纷低下头,老老实?实?地坐下。

初妍站在那里,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头痛欲裂。若对面不是皇帝,她简直恨不得将面前的一壶酒浇到他脑袋上,叫他清醒清醒。

他这种举止,也太惹人遐想了。

卫昀一手撑着下巴,笑?吟吟地看着她:“朕说过,会名正言顺地来看你。”

初妍无语,合着当初在宋家,这位和宋炽赌气的那句话,到现在还记得清清楚楚呢。

她不说话,卫昀也不在意,问她道:“朕刚刚问你的话你还没答呢,你跑去哪里了,怎么现在才过来?”

初妍心中叹气,指了指被梁六娘交给丫鬟的几个桃子,淡淡答道:“我和梁姑娘一起去桃林摘桃子了。”

卫昀一愣:“摘桃子?”看向那几个毛茸茸,犹带青涩的桃子,笑?了起来,“原来你喜欢玩这个,待会儿朕陪你再去摘几个。”

谢谢,她不喜欢。

一问一答间,张顺从外?面回来复命:“陛下,宋大人领旨,亲自将诚王殿下护送回宫。”

卫昀点了点头。

张顺犹豫了下:“小的还有一事禀告。”

卫昀不耐烦:“有话就说,卖什?么关子?”

张顺看了初妍一眼,凑近卫昀,低声说了几句。初妍隐约听到“诚王”,“桃林”几字,就看到卫昀的脸色沉了下来,目中戾气闪过,冷冷开口:“原来你是因为他才迟来的。你……”

得,这位又不高兴了。

初妍心中叹了口气,执壶倒了一杯酒,将酒杯送入他手中,柔声道:“多谢陛下有心,我敬陛下一杯。”

温热的指尖在他手上一触即收,留下犹带她温度的青瓷酒盅,卫昀愣愣地看向手中的酒盅,一时什么火都也发不出了。

*

黑漆青帷双驾轻便马车停在西华门外。宋炽翻身下马,恭敬地对车内道:“殿下,该下车了。”

诚王下车,目光复杂地看向一副公事公办模样的宋炽。

梦中两人同为天涯沦落人,又有着要从卫昀魔爪中救出初妍的共同愿望,惺惺相惜,一拍即合。可如今,这些事都尚未发生,宋炽还是卫昀的好臣子,对他恭敬而疏远。

也许,他该等对方如上一世般跌入深渊,走投无路,可,他已经没时间了。

刚刚张顺出现传旨,话里话外?都在敲打他。他才知道,卫昀也来了这里,就在不远处的乘风阁。

张顺阴阳怪气地提醒他,要注意男女大防。他立刻意识到,卫昀提前见到了她,再次看上了她。他甚至还没来得及再次让她喜欢上他。

现在的他,拿什么去和卫昀争?又凭什么夺到本该属于他的她?

他必须不惜一切代价,将宋炽尽快争取到自己这一方。

梦中的宋炽,究竟是怎么失去所有的?

*

乘风阁。

一场端午宴,因为卫昀的加入,人人吃得战战兢兢,没滋没味。最惨的是吕盈,跪在琴案旁,到宴会结束,都没等来卫昀的发话。

这个祖宗却一点儿也没要走的意思,宴会结束后,意犹未尽地说要四处转转。

吕家五爷吕成毓实?在忍不住,大着胆子对卫昀道:“陛下,臣三侄女不懂事,粗陋之技,也敢在方家面前献丑,陛下要打要罚也是应该。还请陛下给她个痛快。”

卫昀漫不经心地往吕盈的方向一瞥,似乎这时才想起还有一个人跪在那里,嗤笑一声道:“朕倒是忘了她。”

吕盈浑身虚脱,已经快跪不动了,心里怄得要死:她一个大活人,就跪在宴席的正中间,他能看不到?

卫昀笑?吟吟地对吕成毓道:“你问问你那好侄女儿,以后知道该怎么看人了吧?朕今儿是心情好,下次再敢这么放肆,朕挖了她一对眼珠子。”

吕盈这时才明白过来,她被罚跪一场,根源竟在她挑衅地看向初妍的那一眼。

姬家那贱人和陛下究竟是什么关系,竟叫他这么维护她?

初妍无奈扶额:卫昀还是这么会帮她拉仇恨,前世今生,一如既往。

宴会结束,众人在山上游玩了一圈,三三两两地前往码头,依旧坐龙舟返回吕家别院。

初妍落了单。卫昀整了那么一出,连梁六娘都不敢再靠近她。吕盈不过是看了她一眼就被罚跪这么久,她们要是哪里不小心,让卫昀看不顺眼了怎么办?

初妍索性等众人都走得差不多了,再往山下去。路过桃林时,张顺忽然闪了出来:“姬姑娘,陛下有请。”

初妍:“……”心中叹气,卫昀怎么还不消停?难不成,他还真要陪她摘桃子?

初妍不敢不去,被张顺引着进入桃林,目光随意扫过,顿时惊住。

满片桃林中,枝桠上桃果不在,绽出朵朵娇艳的桃花,粉瓣重蕊,一眼望去,如一片粉色的海洋,恍若仙境。

风吹过,桃枝摇曳,落英缤纷,仿佛回到了三月春光烂漫时。

沙沙的脚步声响起,卫昀分花拂枝,衣袂飘飘,从一片粉色中缓缓走出,宛若画中之人。他伸手攀折下一根桃花朵朵的桃枝,含笑递给初妍:“鲜花赠美人。”

初妍呆呆地接过,低头看向手中带花的桃枝。

卫昀含笑的声音响起:“你喜不喜欢?”

初妍呆愣许久,渐渐绽出一个笑容,轻声道:“喜欢。”哪个女孩不喜欢漂亮的花草?

卫昀得她一声“喜欢”,整张脸都亮了起来,追问道:“可比卫召那小子的小破桃子好?”

初妍哭笑不得,他还耿耿于怀上了。她正要回答,一道清冷的声音忽然从她身后响起:“陛下,臣特来复命。”

作者有话要说:阿兄冷酷无情:什么烂桃花?来一朵掐一朵,来一双掐一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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