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云飘过?,遮蔽了天上的孤月。烛台上,烛火摇曳,光影晃动。宋炽撑着额头坐在床沿,雪肤晕红,乌发似墨,玄衣迤逦,黑眸中蒙着一层阴翳。

他又恢复了初识时的模样,孤高清冷如天上之月,清润的嗓音泠泠,似冰玉相击:“妍妍,我愿意认输。可你总要让我输得?明白。你究竟梦到了什么,叫你对我如此耿耿于怀?”

初妍想了想,迎上他的目光:“若我让你输得?明白,你就会放过我,不再坚持要娶我为妻?”

宋炽静静地抬眸看她,脸上慢慢褪去了所?有表情:她用了“放过”两字,原来,他的求娶在她心?中果然是叫她避之唯恐不及。

气氛凝滞,无形的压力弥漫,初妍五指屈起,慢慢握成拳。他不言不笑时,显得分外冷峻迫人,她的目光却异常坚定,没有丝毫退缩。

宋炽忽然嗤笑一声。

初妍抿了抿唇,秀眉不高兴地皱起。

宋炽放下支着额头的手,移开目光:“婚姻乃结两姓之好,若你心?怀不甘,我又岂会?强求?我自幼在佛门长大,并无娶妻之念,本就打算奉养母亲百年之后,依旧皈依我佛。”

初妍先不想信他,听到后面几句,却有几分动摇了。

上一世?,他纵化身恶鬼,染上无边杀孽,那串佛珠也从未离手过?。被逐出宋家后,他缁衣芒鞋,长居佛寺,哪怕重入官场,青云直上也未曾改变。直到她死亡,他都未动过娶妻之念。

这一世?,他对她几次动情都是由于功法反噬。所?以,他对她不肯放手,只是出于责任和不甘心?吧?他的责任心?使他必须要对她的清白,他的自尊心?也不容许他被人拒绝,事实上,他应该比她更不想成亲。

所?以,之前她也许用错了方法?他们完全可以好聚好散,看在卢夫人面上,她也不想和他闹得太难看。

初妍思前想后,权衡利弊。若是真能与他说开,两不相干,其实,还是值得冒一点风险的。他能主动放手真是再好不过?。

她也不愿和他闹翻。上辈子?,他的手段,他翻脸无情时的心?狠,件件桩桩都令她刻骨铭心,与他为敌实在是个糟糕的主意。

何况,这一世?,他没有对不起她,反而救过?她,她做不到因他上一世?的错误报复他,只想选择远离他,好好地过自己的小日子。

宋炽静静地等待她开口。

初妍下了决心:“好,我告诉你。梦中,你隐瞒我的身份,骗我是真正的宋姝。在娘……你母亲出事后,为了复仇,想方设法将我送给了卫昀……”

他以为是梦,那就当作梦好了。梦中经历的一生,总不像死而复生般骇人听闻。

宋炽心中微震:她的梦和诚王的梦游似有不同,却又有很多重合之处:诚王的梦中她是宋姝,她在梦中也一直以为自己是宋姝;诚王的梦中母亲出了事,她的梦中也是如此;而且,两人的梦中,她都嫁给了卫昀。

世?上怎会有这样的巧合?

诚王说,他在梦中仿佛度过了一生,真实无比,难道她也在梦中度过?了一生?

等等,宋炽望着初妍竭力平静的面容,微敛的桃花眸,无意识攥住衣角的纤纤素手,心?中一动:她的情绪不对劲,她没有把全部的实话说出来!

他压下浮动的心?思,露出诧异之色,故意道:“就因为这个?”

什么叫“就因为这个”?初妍听他轻飘飘的语气,强自压抑的怒火与怨恨一下子?冒了出来,气不打一处地道:“宋大人是觉得?,自己这么做没什么问题吗?”

宋炽的目光落在她因愤怒而格外娇艳生动的容颜上,见她气得?脸颊绯红,水汪汪的桃花眼中满是怒火,不动声色地道:“妍妍,这只是梦。”他顿了顿,仿佛哄孩子般柔声开口,“梦中的一切就算再真实,终究是梦。我怎么可能将你送人?”

“怎么不可能?”初妍冷笑,“你……”她忽然顿住,不愿意再说下去。说得再多又有什么用?他不会?相信,只会觉得?她用一个梦否定他实在无理取闹。

“我什么?”宋炽不以为意地道,“妍妍,不要闹了。梦只是梦,你担心?的事不会?发生。”

她闹,这些事不会?发生?初妍脑中“咯嘣”一下,仿佛有一根弦突然崩断,被他轻描淡写的态度彻底激怒。

“不会?发生?”她冷声开口,“好,我且问你。我们在保定初遇时,若是我的记忆失去得?更彻底,醒来后什么都不知道。而那时,你要我假扮你的妹妹,你会?怎么做?”

宋炽一怔,皱起眉来。

“你不敢回答我吗?你不敢说便我来猜猜看。以你素来的行事,你会?选择告诉我真相,还是直接告诉我,我就是你的嫡亲妹妹,免得?我一不小心露了破绽?”初妍冷笑,“你会?选择后者对不对?”

宋炽没有否认。

他素来不喜欢给自己找麻烦。如果?真是她假设的情况,他要瞒过?所?有人,确实是连她一起瞒住最可靠。

初妍又道:“我再问你,若你母亲被人欺辱,害死,你要复仇,反而被人勾结权宦,诬陷你不忠不孝,逐出家门,令你身败名?裂,走投无路,你会?怎么做?”

宋炽心头大震。

诚王的梦中他成?了宋家的弃子?,被逐出家门,个中缘由诚王却说不清楚。初妍却清楚明白地说了出来:有人害死了母亲,他要复仇,被人诬陷不忠不孝,逐出家门,身败名?裂。

初妍道:“你现在自然不会?将我送人,因为夫人还好好的,你也好好的,远未到山穷水尽的地步。可真到了那地步,宋炽,”她一字一顿地叫他的名?字,“你不会?对我留情。有些事情,一次教训便已足够。”

他抬眼,触到了她含着悲伤又带着冷意的眸光,电光火石间,蓦地将她说的一切,从前的疑惑串连起来:祖母寿宴那日,她种种不同寻常的举动,是为了避免母亲悲剧的重演。那一日,如果?不是她,母亲被向来喜爱玩弄美妇人的高阁撞上,会?有什么下场可想而知。

如果?不是她,死的就不是段氏,而是母亲了。

她和诚王的梦中,母亲都早逝了。对方是权势滔天的高阁,他要报仇,势必引起宋思礼的恐惧不安,所?以才会?有他身败名?裂,逐出家门之事。

真的到了四?面楚歌的境地,他会?怎么做?

宋炽目中闪过森冷之意。

他从来不是什么好人。已经跌到地狱深处的他,只想复仇的他,大概什么都做得?出来。他会?不惜一切代价,不择手段,爬到权力之巅,叫曾经欺辱他之人都付出十倍百倍的代价。

所?以,梦中身为他妹妹的她结识了诚王,与诚王做了恋人,为的就是让卫昀注意到她,让她进宫,铺就他东山再起的青云路。

他有些理解初妍对他的抗拒了,这个梦,委实真实可怕得?叫人心?惊,梦中的他,无情至此,算计至此,她怎能不对他心?生恐惧?

可,他怎么会?舍得?将她作为复仇的工具献给卫昀?

他闭了闭眼:“这个梦……”只是梦而已。现实是,母亲没有死,而她,也绝不是可以随意被牺牲的那个人。

他慢慢开口:“妍妍,我不会?将你送人。若是不小心弄丢了你,也一定会?接你回家。”

初妍气得?头痛:他怎么有脸说这种话?上一世?,他明明就将她送了人。至于接她回家,是直接送她回老家,一了百了吧?

可他没有前世?的记忆,不肯承认,她还真是一点法子?都没有。

她揉了揉眉心?,不想和他在这个问题上作无谓的争论。现在最重要的,是打消他娶她的念头。

既然这个理由说服不了他,初妍想了想,改变了策略,声音软了下来:“我在见到你前就经历了这一切。梦中,我把你当做亲兄,心?甘情愿为你入宫,为你筹谋,最后……”

她的声音低了下去,没有说完。

宋炽想起诚王说的她的结局,从来冷硬的心?仿佛被锐物骤然刺了一下。

她梦到了她的死亡吗?

初妍轻声道:“我在梦中,做了一辈子?宋家的女儿,直到死去都以为你是我的嫡亲兄长。”

宋炽明白了她的意思。

所?以,她才会?第一次见面,就脱口叫他“阿兄”;她才会?对卢夫人如此亲昵,感情深厚;对宋家的一切如此熟悉,应付自如。

所?以,她几次拒绝他。她说,他是她的阿兄,怎么能做丈夫?

阿兄吗?

他抬起头,目光细细描摹着她的模样。

烛光昏黄,柔柔软软地披在她身上,她赤足踩着绣鞋,亭亭而立,肤若新雪,眼若含波,娇艳如枝头初绽的桃花。

月白的丝质外袍披得匆忙,襟口处空落落地散着,露出如玉如瓷的修长脖颈;一头微卷的秀发没有束起,流瀑般披散在肩头,衬得那张吹弹得?破的小脸粉扑扑的我见犹怜,说不尽的娇慵妩媚之态;一对妖娆的桃花眼中,目光却透着冷寂和脆弱。

她离他那么近,触手可及;却又是那么远,仿佛他永远无法靠近她。

他的目光幽暗晦涩:她始终有无数个理由不愿嫁他,可自从密室那一日,他待她的心?情早已两样。

初妍垂眸道:“阿兄若真怜我,娶我之事休要再提。我,我总是将你当作兄长般敬爱。”

宋炽望着她,黑眸凝光,久久不语。

初妍一鼓作气说完,这会?儿倒忐忑起来了:他不是说只要得?个明白,他不会?强求吗?她已经将能说的都告诉了他,他该不会?是想反悔吧?

宋炽终于开口了:“妍妍的意思,是继续做兄妹?”

初妍犹豫了下,点头。

宋炽问:“若我做不到呢?”

初妍:“……”眨了眨眼,小心翼翼地提议,“阿兄若不愿,请为陌路人?”

宋炽沉默了。许久,他忽然淡淡笑了笑,漫声应下:“如你所?愿。”

他答应得?轻巧。初妍一怔,糊里糊涂:他是答应了做回兄妹,还是做陌路人?

宋炽起身站起,修长的身形投下长长的影子,笼罩住她,抬手,落到她衣襟上。

初妍脸色丕变,身子僵住:“你……”

宋炽目光专注地看着她,将她散乱的襟口拢起,又理了理。

初妍木木地看着他的动作,浑身上下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定住,一动都动不了,茫然看向他。

许久,他清浅的呼吸拂过?她耳垂,温润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妍妍,我们不可能再做兄妹,这辈子?都不能。”

初妍心?头一跳,他的意思是从今往后,愿为陌路人吗?那真是再好不过?。

心?念未已,他又道:“可要我把你当做陌路人,也不可能。”

所?以,他是什么意思?初妍被弄糊涂了。

宋炽看了她一眼,笑容温润:“我走了,你早些休息。”说罢,头也不回地跳出了窗。

沉香木的香气袅袅消散,他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中。不知过了多久,初妍紧绷的身子终于放松下来。他从不打诳语,说了如她所愿,应该就不会?再强求她嫁给他了吧?

至于后来莫名?其妙的话,不当兄妹,也不当陌路人,是说就当寻常的世?交相处?

那也无妨,时间长了,男女有别,相见无期,她和他终究会渐行渐远。

她终于可以不用担心?自己要嫁给他了。

初妍解决了一桩心事,心?情大好,重新回到卧榻时,嘴角还带着笑意。

她却不知,就在一墙之隔,宋炽闷哼一声,脸色绯红,虚脱地靠上粉白的墙,额角沁出一层密密的汗来。

作者有话要说:听说今天已经可以更新了,我试试能不能发O(∩_∩)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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