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曼清楚自己没规矩的样子很着形迹,但能再遇上这个秦恪,实在太出乎意料。
尤其是二月二那晚大好的机会被骆忆川搅了以后,就更加迫不及待想通过这个人解开心中的谜团。
她垂着眼没敢去看父亲,心里惴惴的,生怕被一句话支走,回头便不知再找什么借口好了。
奇怪的是,父亲似乎并没有“赶”她的意思,而这时秦恪已经走到了近处,淡定从容的眼中竟隐含着一丝急切。
“萧寺卿公务缠身,原不敢搅扰,只是事情到了这一步,晚生不能不实言相告了。”
“哦,秦解元但讲无妨。”萧用霖朝旁边的椅子比手,示意他不必拘礼。
秦恪并没有坐,神情严肃:“不瞒萧寺卿,其实除了吴鸿轩之外,书院里还有一个人。”
“还有一个!”
萧用霖诧异之际,萧曼也跟着心里紧了一下,脑袋里不自禁地又闪现出那晚见到的两个书生。
其中一人是死者吴鸿轩,另外那个的身形样貌她也记得清清楚楚,可今天在那些士子中却没有见到。
“不错,此人姓王,名晋云,赣省乡试举人。说来奇怪,晚生最后一次见他也是上月二十九那天,之后便杳无音讯了。”
秦恪说着,双眉蹙的更紧。
萧用霖捋着长须看他:“你如何肯定就是上月二十九?”
“因为那日王兄专门拿了幅画让我帮着修补,说好了第二天来拿,可到现在也……”
萧用霖略一沉吟,又问:“已经隔了这么些天,书院里为何没人报官?”
秦恪鼻息轻吐,像叹气又像苦笑。
“东阳书院一向以治学严苛著称,慕名而来的多,受不了课业艰难,半途而废地也不在少数。晚生说句不知深浅的话,一名寻常出身的外省举子,在与不在,恐怕没两个人放在心上。更何况,他还好几次亲口说过想放弃春闱,就此回乡去。”
萧用霖狭起眸:“既然有这样的话,那你凭什么断定他不是回乡,而是意外失踪?就因为曾说过要来取画?”
“萧寺卿明鉴。”
秦恪正色点头,眼中是毫不迟疑地肯定:“王兄将那幅画看得比命还要紧,从来不肯在人前展示,书院里许多同窗都知道,所以即使要走,他也绝不会把这东西落下的。”
“嗯,照此说来,的确是蹊跷得很。”萧用霖脸上疑云重重,“那画还在你手里?”
“是,晚生受人之托,不敢不尽心竭力,这件事也没有第三者知道。”
“那好,眼下还是不要声张,老夫随你去看一看。”
刚说到这,厅堂外忽然有衙差踏着两脚雨水奔进来:“禀寺卿,吴阁老到了!”
正好奇也想跟着去瞧那副画的萧曼听得一愣。
身为官眷,她当然知道这吴阁老就是权倾朝野的当今首辅,可也没想到竟会这般神通广大,才刚查出那具尸骨是他孙子,人就已经得到消息赶来了。
父亲萧用霖也稍稍怔了下,但似乎早有预料,脸上并没有什么变化,先望了她一眼,然后淡笑着转向秦恪。
“看来老夫今日脱不开身,只好由我大理寺这名仵作代劳了,日后有需要,少不得还要请秦解元当堂作证。”
正没主意,没曾想机会居然自动送上门了。
照说该庆幸才是,但不知是心里有鬼,还是真有那么回事,萧曼总觉父亲瞧自己的这一眼怪怪的,就跟看穿了她对那个秦恪有“兴趣”似的。
她心里七上八下的,目送父亲跟衙差出了前面的垂花门,暗地里拿眼角斜觑站在对面的人,忽然满脑子全是那晚拿钱袋自作聪明的尴尬场面。
“烦请验官随我来吧。”
秦恪半侧过身,温然有礼的比着手势,完全不像上次冷冰冰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
当然,她今天算是堂堂三品衙门里的人,办得也是官差,一个还没捞上一官半职的小书生当面客气点也是应该的。
萧曼心想这回有看画的借口,正儿八经属于“师出有名”,底气应该足足的才对,于是清了清嗓子,打起官腔:“在下一介公门小吏,秦解元不必多礼。”
话音刚落,对方便立马还礼:“哪里,之前验官挑取尸虫的手段,还有摸骨画像的本事,当真令人大开眼界。若天下间的仵作都能像这般技艺高超,心怀正气,世上也就不会有那么多不平之事,不白之冤了。依小生看,这与医者悬壶济世,救死扶伤一样功德无量。”
突如其来的好话让萧曼有点懵。
仵作虽然是公门职役,但整天里鼓捣尸体,人人避之唯恐不及,就连衙门里头也都嫌晦气。
可就这么个受尽白眼的低贱行当,萧曼却乐在其中,尤其凭着自己的检验使案情真相大白的时候,那种成就感简直无法形容。
可惜的是,大概也就只有她一个人这么想。
衙门里知道内情的人恭敬有加是因为她的身份。
父亲尽管默许她跟在身边办案,不时也会夸奖两句,其实却不是真的喜欢,只是没明说罢了。
至于义兄秋子钦,一贯少言寡语的,似乎自己做什么他都不会反对。
时候长了,她难免生出些孤芳自赏的感叹,像现在这样被由衷的称赞和认同,还是破天荒的头一回。
萧曼冷不丁地被戴了顶高帽,霎时间觉得人都轻飘飘的,尤其是后半截那些说她“功德无量”的话,字字句句简直都说到她心坎儿里去了。
这么个知书识理的人,还是江南应天府的乡试解元,按说应该没什么不对劲,自己干嘛老对他疑神疑鬼的?
就因为瞧那身形背影有点莫名其妙的眼熟?
萧曼心里犯起糊涂,又客套了两句,跟着他从厅外的悬梯往上走。
她一边偷觑他的侧脸,一边闲话似的试探:“秦解元世居江南,没想到这官话如今还是字正腔圆,莫非也曾来过京里?”
秦恪也不知听没听出这里面套话的意思:“之前也说过,家中祖辈是京中人士,虽然背井离乡,却不敢忘本,一代一代就把口音传下来了,这大约便是乡情难舍吧。”
几辈子还改不了一副口音,可能么?
萧曼正暗地里揣摩真假,旁边那张好看的脸转过来,淡抿着唇望她一笑:“虽说从未来过京中,但小生瞧验官倒是有几分眼熟。”
萧曼脚步一顿,幸好脸上惊愕的变化都被面巾遮住了,否则在他眼里,自己此刻的表情一定可笑之极。
难道打扮成这样子,还被认出来了?
不管是不是,现在无论如何也得绷着劲儿不承认。
“这可真的说笑了,在下是什么身份,况且也从没出过京,怎会有幸见过秦解元?”
她稳住方寸,回给对方一个莫名其妙的眼神。
垂眼间无意中瞥见他襕衫下摆露出的方头履,忽然灵机一动:“在下也有个不解之处,不知秦解元能实言相告么?”
“请说。”秦恪的目光依旧谦然和煦,毫无异样,仿佛刚才真的只是开了个玩笑。
“那就恕在下直言,雨这么大,别人脚上多多少少都沾了泥水,秦解元不晓得是从哪里过来的,鞋上竟会如此干净?”
萧曼说话之际一直盯着他的眼睛,但始终没从里面看出哪怕一丝小小的波澜。
而这时候,两人也已经走上了二楼。
偌大的学馆空荡荡地,两边对开的几扇门全敞着,雨中的楼台廊榭都一览无余。
“验官请看,书院这座魁星楼两边各有一条梯廊可通东西厢舍,不才正是从西巷过来的,鞋上自然不会有泥水。”
萧曼顺着他指的方向望过去,见西边远处矗立着一座几丈高的石丘,上面果然有座二层小楼,一条不算太长的廊道向下而建,不光遮风挡雨,还真就径直通到这里的学馆。
她并不清楚东阳书院的规矩,但这么清静又便捷的下处,应该不是谁想住便住的,而且看起来那里也不像合宿的地方,瞧来应天解元的待遇果然非同一般。
疑问算是解开了,只是略显尴尬。
其实刚才起疑的时候,有一瞬她竟想起那晚飘在半空里的白袍怪人,但现在看来又是想多了。
她有些窘的抱拳致歉:“在下唐突,请秦解元恕罪。”
秦恪当即君子气十足的拱手还礼,半点也不介怀的笑了笑:“言重了,验官只是不知实情而已,但却足见心思细密,观察入微,小生衷心佩服,怎会怪罪?”
说着朝前比手,先一步走上通往西厢的阶梯。
萧曼没想到阴差阳错又换来句夸奖的话,耳根子不禁有些发烫,心里却是挺受用的,愣下了,赶紧跟了过去。
两人沿廊道往上走,萧曼一向不习惯爬上坡,区区不到两百步的路,中间竟然停下喘了几次气。
秦恪也陪着走走停停,连一下眉头也没皱过,弄得她怪不好意思的。
终于登上石丘,来到那座小楼前。
门刚打开,一股淡如清风的墨香就从里面飘了出来。
萧曼刚想跟进去,秦恪却在门口停了下来,弯腰从木架子上拿了双鞋,换上之后才往里走。
这里进屋还有换鞋的规矩么?
她垂着自己那双泥水淋漓的靴子,不知该怎么好了,怎么进去怕不成,可总不能真脱了鞋,只穿女儿家的罗袜在他面前走吧。
正左右为难,也不便开口的时候,秦恪又转了回来:“这里的地板是有年头的上好木材,山长特意嘱咐要好生爱惜。”
说着,纤骨细润的手从宽大的袖筒里伸出来,将一双崭新的翘头履搁在她脚边。
“这是前几日才买了,原本打算春闱应试的时候穿,只好请验官将就着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