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算真没上过脚,可好歹是双年轻男子的鞋,叫一个女孩子家怎么好意思穿?
萧曼的脸一阵阵发烧,也不知道究竟怎么说服自己下脚的,往里套的过程更是一言难尽。
那鞋意料之中的大,穿好之后脚头足足空了三指,前面一踩就露脚后跟,走起来很不利索。
这会子没得挑拣,她再别扭也只能忍着,就这么拖沓地步子进了旁边的小厅。
秦恪站在翘头案后面,早已经把卷轴铺展开了。
萧曼有些尴尬的走过去,见那一幅工笔绘就的“鱼戏莲叶图”,单说骨法和气韵,可以算上乘之作,但从成色看似乎年头也并不太长。
她仔细端详了一圈,很快就瞧出荷叶下有几条锦鲤的彩鳞是新着的颜色,其他像都原样没动。
照理没什么意外损伤,画应该用不着修补,现在这样表面看不出什么来,内里却隐隐透着不寻常。
“除了补画之外,那位王相公可曾与秦解元说起过作者来历什么的么?”
萧曼问完却没听秦恪应声,抬头见他正纠蹙着眉头,双眼一眨不眨地垂着画卷。
她不知这是出神还是沉思,于是又叫了两声。
秦恪这才回过神,看她的表情略显错愕,就像刚刚瞧见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东西。
“怎么,这画有问题么?”萧曼觉出不对劲来。
“花开了……”
秦恪轻轻吁了口气,纤长的手指移向画中一朵绽开的红莲。
他还是又淡又轻的语气,听着却叫人心里莫名发紧。
萧曼盯着那朵莲花,之前没看出什么不妥,现在也是一样,但那种不寻常的感觉愈发明显了。
“花开?什么意思?”
秦恪放下手,视线上移动,迎上她的目光:“王兄托付我修补时,画上这几株全是未开放的花苞,上月二十九那晚,我补了整整一夜,第二天晾透了才收好,中间再没有拿出来过,这株花怎么会……”
画在绢布上的死物,居然活了似的自己开起花来,岂不是有鬼了么?
直觉告诉萧曼这纯属无稽之谈,可那晚山林里所见所闻在脑中一闪现,肯定的念头不由自主就开始动摇了。
他凝着长案对面那双微泛血丝,却神气饱满的眸,除了郑重其事外,没有丝毫说笑作假的痕迹。
“会不会……有人趁秦解元不在,把画调了包?”
秦恪苦笑了下,几乎没加思索地摇头:“不会,此事没有旁人知道,况且这鱼鳞上的颜色是小生调兑了好久才定下的,所以认得,若是调换了,也绝不可能做到一成不变。”
照这么说,事情可就蹊跷了。
要么真是鬼作祟,要么有人暗中做过什么手脚。
比如他自己补画的时候。
萧曼闹不清该信哪个,心里装进一个好大的疑团。
她生在书香门第,书画鉴赏自然是懂的,但补画的技法却知之甚少,经过的案件里也没有类似的例子。
“此事疑点颇多,照规矩,还请秦解元暂且将画交给在下带回衙中检验。”
“正当如此,只盼案子早日水落石出,王兄也能平安无事。”
秦恪长长地叹了口气,把画刚卷到一半,外面忽然有人高喊:“秦解元可在么?萧寺卿有话相问,请速来魁星楼学馆一见!”
萧曼常年跟父亲身边办案,凭直觉猜测这时候叫人去多半不是他自己的意思,而是因为那找上门来兴师问罪的吴阁老。
见秦恪冲外面应了一声,卷好画轴递过来,也伸手去接,没留神胳膊碰到摞在案头的书册,“哗啦”扫落了一大片,连同一方砚台也摔在地上,当时就裂成了两半。
她没想到忙中出错,还毁了件东西,尴尬的耳根子又烫起来,赶紧附身去捡。
摸上才知道那砚台里还有未干余墨,等她两手漆黑的站起身,一脸的歉意忐忑。
“秦解元恕罪,这可真是……对不住了。”
秦恪睨着她手里的两截断砚,目光有一瞬地怔恍,斜入鬓间的眉梢也抽挑了下。
但转眼间,这点几不可见的冷色就被脸上温然淡起的微笑淹没的无影无踪。
“不妨事,不妨事,寻常物件而已,反正也用得久了,验官不必放在心上。”
他回身拿了块湿手巾递过去,稍稍把案头归拢好,就快步出了门。
萧曼没留意到对方神情间一闪即逝的变化,红着余热未消的脸擦净手,拿起那幅画,到门口换回自己的脏靴子追上去。
走过那条梯廊,刚到魁星楼就觉出气氛不同了,等进了学馆,里面果然已经站满了人。
她不想往里凑,找了个不显眼的地方作壁上观。
隔着两层人,就看对面的教席主位上坐着一个弓背塌腰,连眉毛也几乎全白的老者,可身上那件罕有的绯红蟒袍却把身份气势都烘托出来了。
这就是当今权倾朝野,无人不知的内阁首辅吴仲涟。
按说到了这把年纪,得知儿孙的噩耗,不当场背过气去,也得像烂泥似的扶不住了。
这吴阁老不愧是位极人臣的主,白发人送黑发人照样沉得住气,光是静静坐在那里,两眼愣神一样淡淡注视的样子就够瘆人的。
秦恪这时已经被带过去了,一旁陪坐的萧用霖清清嗓子,打破沉默叫了声:“阁老,人到了。”
主座上的吴仲涟打了个恍惚,慢慢转过那张皱纹纵横密布的脸,望着正上前见礼的秦恪审视。
萧曼暗想自己果然没猜错,稍时还不知道会怎么发作。
然而,她很快发现那老儿除了审视外没有一丁点喜怒变化,狭起的眼纯粹像是视力不济,尽力想看个清楚而已。
半晌,吴仲涟干咳了两声,稍稍侧向萧用霖:“雨臣呐,案子的情形,你再与老夫说说。”
干哑的语声像枯木头磨蹭出的声响,钻进耳中,胳膊上立时起了一层寒栗子。
萧用霖抱了抱拳,余光掠向左右:“此案尚有许多不明之处,况且事关吴公子,是不是稍时再向阁老单独呈报?”
“诶,书院既然是传道于天下的地方,不管牵涉到谁,都该开诚布公,你但说无妨。”
吴仲涟摇着手,一脸毫无私念的坦荡样子,可话里话外却将东阳书院上上下下一网兜了个遍,谁也别想撇清干系。
下面的人都不是傻子,当即就品出暗里藏刀的味道来,一个个都吓得变了脸。
尤其是那山长,颤巍巍地上前躬身谢罪:“出了这样的事,老夫难辞其咎,但……”
吴仲涟眼里像压根儿没这个人,一直看着萧用霖,等他回答。
萧曼看着有气,明明叫了秦恪来却不问,反而在这里对父亲咄咄逼人,碍着规矩,又不能过去帮忙。
这种情势下已经没法再推了,萧用霖只得将发现骨骸、画相推断身份,以及死因查证的经过大略说了一遍。
吴仲涟始终没什么表情,痛惜和伤心仿佛都藏进了横竖交错的皱纹里,只在听到吴鸿轩被尸虫腐化得只剩枯骨时,皓白的眉梢抖跳了两下。
静静听完之后,他闭眼长叹一声:“这么看来,此案真的非同寻常了,一时间恐怕难以查清,为免不公,老夫有意奏请陛下暂停本科会试,雨臣,你意下如何?”
这就不单是不肯甘休,还要误人前程了。
一众士子低声哗然间,萧用霖蹙眉转了转眸,语气恳切道:“阁老所虑不无道理,但会试毕竟是朝廷抡才大典,且不说东阳书院,如今上千名各省士子都已云集京城,若真是暂停春闱,必然天下非议,对陛下圣德也有牵累。”
吴仲涟双眼半阖半开:“那依雨臣的意思呢?”
话说到这个份上,逼人当面保证的意思已经不能再清楚。
萧曼听得心急起来,父亲那边已经正色抱拳:“眼下离春闱还有些时日,阁老如果信得过下官,便以十日为限,若到时仍不能查明凶手,下官先自领罪责,再亲自上书奏请陛下暂缓春闱。”
“也好,那老夫就静候佳音了。”
吴仲涟面露倦色,由旁边的家仆扶着站起来,刚挪一步像又想起了什么,回身自惭似的轻拍脑门。
“真是老咯,明明记在心里,转眼就忘到脑后,还有件要紧的事。”
这哪里是健忘,分明就是欲擒故纵,只是不知道又要玩什么把戏。
萧曼忍不住腹诽,又怀着股说不出的紧张,看吴仲涟苍老的手从身上摸出两指宽的一张字条。
“老夫来之前,在鸿轩房里找到一张字条,也不知对案情有没有用处,索性带来了。”
说着,顺势向旁一递。
萧用霖接过来捋开瞧了瞧,淡蹙的眉陡然拧成疙瘩,抬头先看了看吴仲涟,然后转向秦恪一眼,拈着那纸条递到他面前。
萧曼这时候已经大概明白了,心里咯噔一下,不由自主地凑上前,随着众人好奇地目光一同盯过去,见纸条上面只写着短短六个字——初更之约莫误。
几乎同时,就有人惊道:“咦!这……这不是秦兄的笔迹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