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如其来的这句话像点燃了炮捻子,在人群中轰然炸开了。
“哎,真有八.九分像!”
“什么像,分明就是!”
“这,莫非……”
……
七嘴八舌的吵闹声中,几十双眼睛齐刷刷地转向了同一处,一张张面孔也变得精彩纷呈。
既然字是秦恪的笔迹,那不用多说,纸条定然是他写的,吴鸿轩当晚应约之后就离奇身死,十之八九就是他下得毒手。
萧曼却一边看得蹙起眉来。
这道理表面上显而易见,但稍稍一想,就会觉得对于这么一件离奇诡异的案子,如此顺理成章的线索,实在有点太过简单直接了。
然而若是欲加之罪,栽赃嫁祸,那即便凶手另有其人,他也别想撇清干系,这些年所经的案子中,她见得着实不少。
而现在这群书院的士子显然就是这么想的。
那些讶异中透着幸灾乐祸,迫不及待要落井下石的眼神让萧曼浑身不舒服。
转过头,却发现被指名道姓扯上嫌疑的秦恪出奇的平静,目光甚至没在那张纸条上停留多久,抬眸时只略显诧异地轻蹙着眉,脸上一点别人喜闻乐见的惊惶失措都没有。
“阁老、萧寺卿明鉴,这上面所用的字体的确和晚生极为相似,但字条绝非晚生所写。”
话音未落,那个叫的士子已经越众而出,呵笑着走上前:“秦兄这手书法灵动飘逸,势若游龙,当真是独树一帜,连我在内,在场各位年兄哪个不叹服得五体投地?可要说谁能模仿其中神韵,还临摹得这般惟妙惟肖,那可真是世间奇才了。”
这一挑头,当即就有不少人随声附和起来。
秦恪依旧泰然自若,等吵闹声小了,才冲张珪抱拳:“张兄谬赞,实在叫人惭愧,只是把‘世间奇才’这几个字看得太平常了些。”
“哦?秦兄有何指教?”张珪回了个拱手,眼里满是挑衅的戏谑。
秦恪抱拳的手没放下,顺势举到左边肩头上,郑重其事地作着揖。
“当年我朝文宗昭皇帝自创飞白体书法,朝野宫中誉为神物,无人可以仿效。但从御制劝学篇颁行之后,飞白体立时就在民间蔚然成风,时至今日,早不知出了多少名家名帖,小弟这几个不登大雅之堂的字又有什么难仿的?”
他说着,有意无意望向旁边的吴仲涟和萧用霖,像在示意这两位就是当今以飞白体书法著称的名家。
这一眼望过去的同时,周围士子交头接耳的议论声也戛然而止,厅堂内一片鸦雀无声,显然谁也没料到他会这样为自己辩白,可又无从反驳。
吴仲涟和萧用霖的反应截然不同,一个不动声色,微微颔首;另一个好像什么也没听见,什么也没看见,又略显吃力地坐回到椅子上,静静地等着看对方怎么处置。
所有人里似乎只有萧曼看得津津有味。
秦恪刚才那几句话也完全在她意料之外,这次的“嘴仗”可不单是靠书读得多,而是像比武一样见招拆招,在权倾朝野的当朝首辅面前也照样有理有据,坦然不惧,不光压住了那些苍蝇似的非议,还顺带顶了吴仲涟一下,无意间替父亲出了口气。
其实事情本来就清楚得很。
一个预备谋杀的人,作案前居然会留下这样的字条给死者,而且用的还是自己的真实笔迹,这不是蠢到家了么?
站在对面的张珪脸色已经有些难看了,之前因为尸虫的事在秦恪面前栽了跟头,这回显然是憋着劲儿要扳回来,谁知道才几句话就又被噎住了。
他当然不甘心再被对方压下去,干声冷笑:“秦兄说得固然不错,可惜只是推测而已,究竟是亲手所写还是旁人仿冒,只有你自己知道。若拿不出真凭实据来,不光不能叫大家心服,只怕让吴阁老和萧寺卿也为难得很。”
秦恪似乎已经无意再做口舌之争,在他振振有词之际,便转向教席上那两个真正手握邢狱生死的人。
“阁老、萧寺卿明鉴,除了字条之外,还有件事可以证明晚生的清白。”
“什么事?”
萧用霖淡声淡气,眼中也藏掩着情绪。
“上月二十九那天,晚生从午后起就在房中闭门补画,一刻也没离开过,只需要传书院的打更人来,一问便知。”
“传更夫来!”
萧用霖没去看吴仲涟是什么脸色,当即接口传令。
旁边的山长还在战战兢兢,见吴仲涟阎罗王升堂似的坐在那里,却半阖着眼不言不语,只好吩咐旁边的教习赶紧去叫人。
没一刻,更夫就被带了来,浑身雨水淋漓的跪在堂下。
萧用霖清清嗓子:“上月二十九那晚,可是你当值么?”
那更夫是寻常乡民,大约没见过什么场面,更没被官府当堂问过话,只顾闷声伏在地上点头。
“那好,抬起头来。”
萧用霖略顿了下,指向秦恪:“当晚值夜时,你可曾见此人离开厢舍外出过?”
那更夫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了一眼,头立刻摇得像货郎鼓:“没的,没的,秦公子不曾出去过。”
“你如何能肯定?”
“回……回官爷话,小人半夜里给秦公子送过灯油,后来巡到五更天,看他屋里灯还,还……还是亮着的。”
“送灯油,这么巧……”
一直没出声的吴仲涟忽然自言自语似的开了口。
他这一说话,张珪马上来了精神:“秦兄可真是好福气,能让一个打更的心甘情愿又是送灯油,又是看到五更,呵,这到底是巡夜呢,还是守人呢?”
阴阳怪气的话引得不少士子都笑起来,更有人干脆直指刚才是串通好的证词,根本不足为信。
形势陡然反复,秦恪却在嘲讽和质疑中一言不发,仿佛事不关己似的,连旁观的萧曼都不由自主地替他着急起来。
几声干咳之后,笑声渐渐被压了下去。
萧用霖凛眉扫过众人,目光转回更夫身上:“事关案情曲直,只管据实说出来,便没有你的责任。”
那更夫抬起头,壮着胆子道:“小人说的句句都是实话,官爷不信可……可以叫另外两个打更的来问,哪个不知道秦公子是夜猫子,每晚少说也要读到三更以后,一宿熬到天亮也是常有的事,所以时不时就使钱叫俺们添些灯油……管库的仓头那里都记着呢!”
他说得结结巴巴,可事情却已经很清楚了。
厅堂里一时没人再吭声,萧用霖挥手示意那更夫下去,侧过身子叫了声“阁老”。
吴仲涟如梦方醒,恍然点点头:“事已至此,恐怕不是几句话能说得清楚的,反正物证已经在雨臣你手上,老夫就不便多过问了。”
这话敲打的谁很清楚,可随后那阵咳嗽却让众人都心头一凛,怔怔目送那绯红蟒袍的背影由仆厮搀扶着蹒跚走下楼梯。
萧用霖像根本没将那绵里藏刀的话放在心上,把字条递给身后的衙差收好,便吩咐所有下去继续问话。
见父亲被书院山长和几名教习缠住,萧曼索性也不着急凑过去了,绕过人群,悄声下了楼。
外面雨还没不停,檐头下像挂了幅水帘子一样,声音更是又大又烦。
萧曼拉下面巾透气,心里却一点也轻松不下来。
这案子越查越复杂,除了死者的身份和死因,其他什么线索也没有,十日之内,父亲能破得了案么?
“先回去吧?”
不知什么时候,秋子钦站到身边。
她没精打采地应了一声,忽然想起要紧的:“那件事……查到什么了么?”
秋子钦轻摇了下头:“守了几日,除了几个乡民之外,山上没见到你说的人,也没寻到什么可疑的东西。”
“怎么会这样,真就没有一丁点蛛丝马迹?”萧曼忍不住失望起来。
“其实以我多年所见,能不借任何外力悬在半空里,肯定不是单凭武学内功就做得到的。”
秋子钦说到这里,见她颦眉不言语,又改口道:“时候还长,如果真有这样的人在,一定能找得到。”
萧曼也有预感,那个人肯定不会就此消失不见,可谁知到时又会发生什么事。
尤其是丢失的那只匣子,关系到萧家的生死存亡,即便要找,似乎也不应该再这么大张旗鼓了。
她叹口气,望向秋子钦。
这是父亲当年放外任做按察使时,因一件案子收养的孤儿,后来索性收为义子。
两人从小一起长大,在自己眼里,还真就把他当成亲哥哥一样。
而这个兄长也真的时时处处无微不至,不管什么事情,只要是答应了就会替她做得妥妥当当。
所以,不能再叫他为了这件半点摸不清头绪的事以身犯险了。
“哥,反正不像是冲着我来的,这事先搁下别管了。”
秋子钦正撑开伞遮在她头上,闻言一诧,跟着淡淡点头“嗯”了一声。
萧曼也没再多说什么,掩好面巾,接过伞刚走下台阶,秋子钦又几步追到了雨地里。
“先等等,你这鞋子回头在车上不方便,我去找一双干净给你换上。”
萧曼下意识地垂眼,看着脚上满是泥污的靴子,脑中打了个回旋,想起的竟是秦恪朝自己递过来的那双翘头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