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曼满脑子想的都是怎么劝父亲点头答应退婚,没想到竟惹出这个误会来。
她当然没生出过这个心思。
但那话戳进耳中之际,脸却不自禁地有些热,仿佛真被说中了似的。
当下先把脸一拉:“爹,你说什么呢!除了公事以外,我平日里从不出府门一步,人都不见几个,上哪找中意的去?”
萧用霖:“……”
萧曼说完回过味来,也觉得这口气是在跟父亲埋怨。
于是又找补一般赶忙拉着父亲的手臂央求似的摇晃:“娘当年传下衣钵,不就是盼着我凭本事为爹分忧么?”
她一边说着一边仔细观察父亲的脸色。
果然把娘搬出来之后,他眼中的柔色多了几分。
“爹,从小到大我也从来没求过什么。这回就当求了,终身大事就让女儿自己做主好不好?若是真寻不到合意的,我干脆就不嫁了,跟着爹洗冤禁暴,不比圈在深宅大院里快活?”
萧用霖苦笑着叹了口气:“爹也护不了你一辈子,女儿家总归是要嫁人的……再者,这世上有几个人能像自己心里想的那般十全十美,还偏巧叫你遇上了?况且悔婚对女儿家可不是小事,弄不好你这辈子可就命苦了。”
“这辈子要是所托非人,才真的命苦……”
她这话说得真情实感,仿佛是真经历过千般万般苦,不由让萧用霖愣住,望着女儿怔怔不语,不知在思虑什么。
“娘从前也是跟在爹身边验尸验伤,你们亲亲爱爱十几年,可曾生出过一点膈碍?可见真心人还是有的,我要寻的就是这样的。”
“说自己的事,怎么扯到爹娘身上来了?”
萧用霖眼带责备,半晌长吁一声,才恢复温然含笑的模样。
“不多说了,这事要从长计议,你也要谨记,不许再这么任性妄为。”
到底是亲爹爹,最能体贴女儿的心意,表面上什么都没答应,可私底下口风已经松动了。
有这句话在,便都容易多了。
萧曼这样的结果还算满意。
“对了,你来时要说的是什么事?”只要与案件有关,萧用霖必定是记在心上的。
萧曼也不瞒着,将自己从秦恪那里听来的一五一十都说给了父亲知道。
萧用霖狭眸捋须:“爹回趟衙门,你自个儿在家好好歇着,不要乱跑。”
父亲出门的时候,天已经全然黑了,几声闷雷过后,大雨就浇了下来。
萧曼此刻也没了继续钻研解尸的图集兴致,突发奇想地想在夜雨中散散闷。
拿着伞兴冲冲地下了楼,后头的花园子走了一圈,便顺着廊道转进前院,却惊奇地发现两边的厢房都亮起了灯烛,骆家这次随行的仆厮都在那歇着,可唯独主厅那间厢房一片黑咕隆咚,表兄骆忆川似乎根本就没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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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越下越大,天地交融成整片的灰暗,申时未久便沉得像夜。
檐下的风灯才刚点亮便浸了水汽,氲腾腾的愈加显得发昏。
东阳书院外值守的差役缩着脖颈子打寒噤,正有一搭没一搭地闲扯的时候,忽然遥遥望见前面闪出一个模糊的影子,正冒雨策马朝这里飞奔而来。
这天气不乘轿子,也不撑伞,光瞧着就知道非同寻常。
那一骑来得也极快,须臾就到了山门前。
衙差撑着伞,不耐烦地上前拦止:“干什么的,不懂规矩么?”
骆忆川稍稍揭起兜帽,却没下马,撩开外氅的袍摆,露出玉带上的牙牌。
那衙差是眼亮的,不由倒吸了口凉气:“小的不知,上差恕罪。”
“不要张扬。”
骆忆川走得极快,说话间,人随即纵身而起,一阵风似的从影壁上掠过,足尖轻点,几个起落就到了魁星楼的檐脊上。
他也不走旁边的梯道,踏着长廊顶,落脚在西厢寝舍的房檐上,翻身跃下,抬手在窗格上轻敲了三声。
听到里面传出低低的应声,这才推开窗扇,蹿身而入。
房内一片寂然,他也没敢出声,将窗掩好,这才撩开兜帽露出脸,单膝跪下去。
“锦衣卫京畿镇府司千户骆忆川,拜见主上。”
语声虽不响,但吐息间却好像带起了一阵风,书案上那盏油灯的火苗竟扭扭地摇晃起来。
秦恪抬手护了护灯芯,翻过一页书,恍若未闻似的继续读。
“主上?”
“怎么这会子过来了?”
秦恪终于开了腔,跟着略带不耐地把书本顺手一撂,才狭眸瞥向对方。
“在下收到消息,吴仲涟那老儿暗中使人在查主上。”
“就这事儿?那他的人都查到些什么?”
秦恪像是浑不在意,半靠在椅背上,手指在案上轻轻地叩击着。
“回主上,若不是主上现身,凭咱们锦衣卫的手段都不能探个究竟,他自然是什么都探不到的,不过这吴老儿有些帮手,目前也没瞧出对头是什么人,像是有些本事。”
是什么人,这还用问么?
现下能摸到这条线上,还有胆子对付自己的,除了那位还能有谁?
秦恪轻呵了一声,眼垂着案面,那手反而敲得更加自得其乐。
“能想出临我的字来嫁祸这种烂招,确实是好本事呢。”
秦恪说着眉眼一挑,轻笑:“既然吴阁老有这个兴致,咱们自然要奉陪,要是半点信儿他们都打探不到,那就不大好了,回头这台子戏也就不那么好看了。”
“还有一事,今日在下是从萧府来的,萧用霖似乎对此案胸有成竹,不知主上……”
骆忆川一边说着,一边暗觑脸色。
却见他只是一脸平和,连眉梢也没动一动,还真像在听一件无关紧要的事。
秦恪睨着骆忆川,忽然似笑非笑地一呵,语气便变得有些玩味:“照这么说……你今日可不该来啊。那父女两就算没有火眼金睛,可也不是轻易好糊弄的。”
这种提点里暗藏的意思,就不像刚才那么难琢磨了。
骆忆川不假思索地当即应道:“在下是奉令前来接应主上,刀山火海也不得有误,区区嫌疑更不在话下。若连这点事都办不妥贴,也就真不用再当什么差事了。”
短短几句话既表了忠心,又显了本事,可以说是滴水不漏。
秦恪像是终于满意了,睨着伏在地上身形矫健的人,唇角微撩:“这便好,你起来吧。”
骆忆川这才正身站起来:“主上若有差遣,便请吩咐。”
“不急,来日方长,要是真用得着的时候,我这里自然不会跟你客气。”
秦恪已经半转过身,留给骆忆川一个连眼角也没瞟过去的侧影,说着又想起什么似的勾勾手指,让他凑近。
“不过么,你那位萧家表妹很有些不寻常,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凡事还是多留几个心眼。”
……
骆忆川撑伞回到萧宅的下处时,搭眼就瞧见两边的厢房一片漆黑,只有不远处的阁楼上还灯火通明。
这么晚了,萧家表妹还没歇息?
他站在廊下朝那边怔望了半晌。
脑海中挥之不去的,是临走时在那人屋子里瞧见的那双带着泥污的皂靴。
也不知是为何,当时乍一看到这双靴的时候,想起的就是她。
只是他想不明白,她的靴子为什么会遗落在那人的屋子里……
正漠着眼要回厅堂的时候,遥遥的,那边阁楼上的门促然而开,里面的烛光一下子涌出来。
骆忆川下意识就停住了脚步,抬眸望过去。
就看表妹一袭红衫,手上似乎还捏了个森白的骷髅头,夜风吹起她如瀑的青丝,这画面说不出的诡异。
“表兄这么晚了还出去么?”
这要是一般人瞧见了,顶多是心里有疑惑,但也不会这般直截了当说破,但他这表妹还真不是寻常人。
“忽然嘴里没味儿,溜出去寻了些点心吃,顺便带回来叫你也尝尝。”
骆忆川干笑着,抬手晃了晃手上那几袋油纸包。
内外城门早就关了,哪里还有点心卖,再说也不至跑到将近子夜才回来。
萧曼是个遇事最爱剖根究底的性子,所以现在对方越是撒谎掩饰,她就越想知道真相。
“多谢表兄,我夜里读书久了,腹中倒是真有些饿了。”
她说着便从阁楼上转下来,打着伞,径直朝他这边走去。
骆忆川:“……”
萧曼到时并没去拆那油纸包,只看了一眼便知道那里头装的是枣泥糕。
“这个是家里点心房自己做的,原先想着带些过来,谁知临上车时又忘了。”
在她瞧来,他这话表面上没什么破绽,但一个大男人出门还想着带不带点心,按照这位表兄一贯表现出来的性子,怎么看都太过刻意了。
“表兄费心了,我很喜欢枣泥糕。”
她垂眸间,下意识就去打量他的鞋。
他的鞋上泥污反倒是不多,反倒是蹭了些苔藓。
长苔藓的地方大都阴暗潮湿不见日头,这么晚了,他去过的,会是哪里呢?
手上稍稍一松,就看那颗骷髅头骨碌滚到了骆忆川脚边,还不等他弯腰,萧曼就飞快将那颅骨蹭着他的鞋边,捡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