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晋云的目光随即又变得游散起来,松弛丑陋的面皮因惊恐不停抽扯,挤弄得那些皱纹也愈发显得深如刀刻。
“阿……阿姐……”
他干哑着嗓子,拖着干瘦如柴的身子往榻边挪。
薄纱笼罩的榻上,似乎有个人正躺在薄衾中,秦恪眸中的杀意渐渐浓烈,袍袖一拂,便将那半块玉扣掷了出去。
劲力过处带起猎猎风,但听“轰”的一声暴响,木榻登时炸裂。
一个服饰整齐的白骨骷髅翻落出来,正滚到王晋云面前。
“阿姐……”
面容枯槁,只剩皮骨的王晋云却仍用尽最后的力气抱住那枯骨,像是安下心来,他忽然仰面大笑起来,许是力气虚弱,几乎没什么声音,只发出些“嗬嗬”的声响,随后又带着怜悯看向秦恪。
“我们……都是鬼仙的棋子……”
稍稍顿了顿,枯枝般的手费力地抖出一只白瓷小瓶:“这是鬼仙给的……就看你敢不敢……给……”
他说着,忽然诡异一笑:“其实……她死,不是更好……小心往后跟我一样栽在她,手里……”
他双眸渐渐合上,几乎就在咽气的那一刹,白瓷小瓶已从他手中掉落,滚势将近时,正好撞在素白的鞋尖上。
秦恪垂眸看了下,那瓷瓶白得扎眼。
规规矩矩的葫芦形,瞧着倒是没什么异样,不知道这里头装的是什么,也没兴致去猜,只觉得可笑。
往后会和他一样栽在这丫头手里?
他秦恪是何等样人?
无论现在还是将来,从来都只有他生杀予夺,随心所欲的份儿,没想到有一天居然有人敢在他面前口出狂言。
他从来不喜欢被人挟制,想叫他委屈就范更是痴人说梦。
若是搁在平常,这时不过就是嗤之一笑,然后整治得对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不过,现下倒好,人自个儿就死了。
事情到了这里,一走了之本该是上策,可目光斜过之际,瞥着那张安恬中略带凄楚的小脸,心头竟不禁忽有所感,总觉得只要自己一转身,萧曼便会忽然醒来似的,没办法就这么毅然决然。
这感觉很怪,但他很快就释然了,毕竟这丫头是自己的“活药典”。
救命的药,岂是能随随便便就舍得下的呢?
如此一想,心下倒坦然了几分,暗自打消了要走的心思,再瞧着脚下那只瓷瓶,有些犹豫要不要捡。
正犹豫间,四周的窸窣声便促然大作,几乎就像在耳边鸣响。
数不清的虫子随即窜出,大半如洪水般朝萧曼涌聚而来,它们速度极快,就在秦恪回身不及的时候,那黑压压的一片眼见这就要将萧曼“淹没”,却又突然却像中了定身法似的,疾奔之势忽然一止,堪堪就停在距她几尺远的地方。
虫群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似的,只在原地兜着圈子,不肯再往前近一步。
秦恪站在原处没有再动,昂然立在那里静静地瞧着。
很快,那虫群忽然向旁退开,仿佛见了什么可怕的天敌,没命似的奔逃,恍如潮涨潮退,只是一瞬,便全都隐入角落里,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双眸微微狭起,眼底似有若无地盈起笑,将那瓷瓶捡了,慢慢走过去,将萧曼双手横抱在身前,顺着台阶,朝出口走去。
秦恪脚下步子轻慢,可臂弯里的人却像连这点颠簸也受不得。才将将走了半道,便干咳起来,娇挺的鼻中发出低浅的哼声。
他一愣,不自禁地停了下来。
垂眼看那轻翘的唇微微开合,眼皮子也在跳动了。
照王晋云说的,这丫头十成里有九成是救不活的,就算醒过来,也是中看不中用,与废人无异。
虽说着话不能全信,但看当时的情形,以及脉象,结果多半也差不到哪去。
方才一路思虑着该怎么好,由着她自生自灭肯定是不行的,自己的命还吊在她身上呢。
可要去翻她家的医书未免牵扯又大了些,也未必真能找到好法子。
活到现在,除了自己之外,他还没对别人的事儿这般操心过。
就在他琢磨出神的这一会儿工夫,萧曼却像是知觉了他的心思似的,自己个儿就缓缓睁眼醒了过来。
她眸色淡而无神,觑见暗亮的那一刹,竟有些虚幻不实之感,轻抿着唇又阖了一下,才重新睁开。
眼前黑洞洞的,似乎还在那山丘里,只是此刻身子被人托举着仰躺向上,头脑昏沉,手脚也使不上半点力气。
鼻间嗅到的那股熟悉药味让她心头陡然松解了下来。
虽然昏过去之后的事情她都不清楚,但现下瞧来,自己和秦恪都活下来了。
萧曼目光移转,昏暗中瞧不清他的脸,但却能明显感觉到自己此刻正横躺在他身前……
她不自禁地耳根热跳了一下,身上没力气挣扎,只毫无用处地扭了两下,慌不迭地别开头去,脑中忽然空空的,竟全然没去想他是如何把自己救出来的。
“哪儿不舒服么?”
他的声音在头顶近处响起,一如既往的温柔语声里满是关切。
萧曼想应声,但这时浑身轻飘飘的一点力道也使不上,张了张嘴也更是连说话的气力都没有,心里更是着急万分。
毕竟他自个儿都“有伤在身”,要是因为她,又引动了蛊虫,那该怎么好?
“快到了,你再坚持一下。”
她心里的别扭,秦恪自然是瞧不出来,他满心都在担心她会不会真的撑不住,毕竟这气息确实够弱的。
这般想着,他脚下的步子不由渐渐加快。
看他这般关心自己,萧曼咬了咬唇,过了好一会儿,气力终于恢复了些,她望着他:“解元公,我没事。”
她语声轻如细蚊,低低的几乎听不到。
秦恪看着她白纸一般的脸色,悬着的心还是放不下。
“蛊虫的事儿别人使不上劲儿,验官自己心里有个数吧。”
他转而正色起来,抬步继续向前走。
萧曼脑袋还有些混沌,听了这话,才想起先前的事。
被王晋云捉走后,他二话不说就往自己嘴里塞了颗东西,她还没察觉,那东西就像水一样融了……
没多久,秦恪就来了。
从他们说的那些话里,她才知道自己被喂了罗天门的蛊王,还来不及多想,她就发作了,人也跟着昏晕过去,此后便人事不知。
再醒来就是眼下这番情形。
“王晋云呢?”他们既然还活着,王晋云应该是活不成了。
“被蛊虫反噬了吧。”秦恪答得轻描淡写。
萧曼并不怀疑,蛊王有多凶,岂是随随便便的人就能驾驭得住了。
她目光一瞥,就看见衣襟上那一片暗红的血迹,上面还有一块茶盏大小的破洞。
秦恪乜眼斜觑着她眼望的地方,继续又道:“那虫是自己跑出来的,伤口倒不大,小生已替你料理好了。”
这是心口处……
伤是他料理的,那岂不是?
萧曼怔着双眼盯在那片略显凌乱的衣襟上,隐约感觉胸口贴身处确实像被裹缠着。
伤在那里本就隐秘,这衣裳重重繁复的更不好摆弄,他定然是一层层全都解开了才好动手。
想到这里,额角登时突地一跳,本来无力的手都攥紧了,埋着头更不敢看他。
自己一个姑娘家就这么被他全看去了,这可怎么好?
偏生这书呆子好像还浑然不知……
秦恪起初没留心在意,见她忽然闷声不吭,咬着唇,眼中星星闪闪,本来苍白的耳根却已红透了,这才若有所悟。
那会子情势紧急,替她处理伤处的时候,他可没思虑太多。
现下回想起来,似乎只是白得晃眼,也记不清什么可描可状之处了。
但看她这副羞怯难禁,又不知所措的样子,心下颇觉有趣,当下也不再说话,一边暗觑她,一边径直向前走。
不多时便已从密道转了出来,秦恪抱着萧曼刚从那间堆满杂物的寝舍出来时,就瞧见长廊那边正人影重重,都是官府衙差。
走在那队衙差最前头的人,穿着青色的贴里补服,正是秋子钦。
秋子钦眼力极好,几乎就在秦恪远远跨出门槛的那一瞬,他就瞧见了,同时也瞧见了他怀抱的人。
当下抬手示意跟着的衙差止步,自己先快步过来了。
秦恪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半点没要迎上去的意思。
萧曼一见人来,登时便紧张起来。
她现在浑身乏力,倘若叫他放下自己,别说站着,怕是连坐都坐不住,总不成就地躺着吧?
眼见来人越来越近,她咬了咬牙,索性阖上眼,仍旧装作沉迷未醒。
秦恪一直不着形迹地垂眸瞧着她,把那秀眉俏目间踌躇的种种神态都瞧在眼里,只觉有趣。
这时,见她“走投无路”下只能这般匆忙装晕遮掩,不由更觉可爱。
秋子钦走近了,目光关切地扫过萧曼,看到心口那一片殷然的血迹,当下神色一僵,低声道:“我去备车!”
萧曼稍稍松了口气,只盼着他赶紧去备车。
然而,眼见着他转身就要走的时候,秦恪却喊住他道:“验官此刻怕是经不住颠簸,差官若是信得过小生,就暂且先让验官待在这儿,回头萧寺卿问话也方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