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不登天子船

作者:花月鹄

黑暗依旧无休止的四下漫张,早将京城吞没,又整个浸泡在凄风冷雨中。

这?时节赶上天候不?好,街市见更是连一处光亮都瞧不见,宵禁那会子路上便没了行人。

举目远眺,遥遥似还有几点火星般悬飘的莹晕,那是京营守卫巡城的灯盏。

虽然只是一点点的微光,却像稍稍弥补了这?不?见星月的夜,终于些许有了那么点暖意和生气,叫人不?由自主地想去注目。

好一会子,秦恪才回神移开目光,迤垂而下,落向对面一街之隔的巷子。

身下这?座寺庙的经塔有四五丈高,周围一览无余,可也只能依稀看清前头那一小段屋宇砖墙的轮廓,再远些便完全陷入墨色一样的黑暗中,什么都混沌难辨了。

檐头下挂雨成帘,风一裹就飞沫似的卷进来,眼前是一片朦胧如雾的水汽,脸上则是恍若刀锋刺戳的冰凉。

他像是喜欢这冷凛入骨的刺痛感,所以既不闪躲,也不?抹拭,就这么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木雕泥塑般任凭细碎的雨扑打,无论是青色的襕衫,还是眉毛眼睫间,都盈润着一层错落相间的晶莹。

忽然间,一道黑影蹿出巷子,像泼墨似溅落的沁点,从那片昏暗深处剥离开来,一路凌空虚踏遛过?墙头,穿街横掠,下一瞬已到了经塔下,随即纵身上跃,几个起落便翻上顶层的围栏,在秦恪身旁站定?。

“怎么这?般迟?”

秦恪语声淡淡,目视远方,仍是昂立不?动。

骆忆川抬手揭去蒙在面上的黑纱,单膝跪倒:“主上英明,前些日子按主上的意思,咱们的人果真找到一个人,找到那厮的时候,他正要出宫,于是先故意放他过?关,走了一段才下手,居然还是个带货的。不?过?主上放心,咱们的人没漏半点风声。”

他说话间便从怀中掏出一个物件,双手恭恭敬敬地捧过去:“这?便是截获的东西,请主上过?目。”

秦恪目不斜视,顺手拿过来,指尖刚一触便知是个羊皮囊,掂一掂还有点沉手。

垂眼看时,那皮囊不?满一尺长,周身蔽旧,上头用蜡封得紧紧的,粗看之下,倒也是平平无奇。

若不是因着?蛊虫这事,他还真就差点疏忽了。

既然当年那场灭门案子里,都有人能活下来,并且还延续了鲜家的血脉,那么一个活下来,必定?还有第二个和第三个。

再说了,那么隐秘的世家,若不是因为自个儿里头出了叛徒,起了乱子,外头的人哪个能灭得了他们满门?

秦恪呵然冷笑,不?禁又朝那杳冥幽深的巷子瞥了下,回过?眼来,握着那皮囊前后略作端详,抬指虚弹,劲力所至,封蜡立时崩裂,纷纷剥落。

他拂手掸了掸,扯开紧缠的系带,刚翻开袋口,里面便露出一截整幅串联的竹片,竟是一卷古旧的简牍。

说是不传之秘,又处心积虑地这般藏匿着,果然不是一般的破书烂册子,瞧着还真有那么点宝贝疙瘩的样儿。

他撩着竹片朝里面的文字觑了一眼,便没再看,又装填好,把系带扎紧,这?才瞥过来,望着?兀自跪在旁边默然候命的人,鼻中忽又轻嗤了一声:“这?么要紧的东西,搁在咱们手里也不?好,回头还是接着?送吧。”

接着送?

骆忆川眼珠转了下,会意道:“那咱们便来个偷梁换柱,仍叫人送去,神不?知鬼不?觉……”

“换什么。”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被秦恪冷声打断:“这?东西,咱们可留不?得,你爱要,谁便要去。”

“主上,这?可是鲜家……”骆忆川满面迟疑。

“没什么可是,你真当鲜家人会将自个儿的家传绝学都写在这里头?还是真觉得什么猫儿狗儿凭着这?里头的东西就可以得了鲜家的真传?那可真是个大笑话。”

他后面那两句话拖长了声音,有意无意地透出些讥讽不?耐的意思。

骆忆川不?禁尴尬起来,僵着脸点点头:“主上说的是,是属下一时失言。”

“不?过?么,这?事儿做得好。只是大半夜的,原该暖暖和和地搂着?相好的睡个舒坦觉,却被叫出来陪着我黑灯瞎火地在这里淋雨,心里头没不?乐意吧?”

秦恪轻撇了下唇,敛着?眼中的厌色。

骆忆川垂着?眼,他哪里有什么相好的,除了一个定了亲,还不?愿意嫁人的表妹。

可想起傍晚在醉仙楼见到他同表妹有说有笑?的样儿,脸上不?由狠抽了两下。又怎会不?明白他这?话里头的意思,只是不便明说,拐着?弯儿来敲打自己呢。

“回主上,属下并无相好的,就算真在被窝里,也得把差事替主上办妥了,才躺得安稳。”

他接了他的话头,答得滴水不?漏,脸上也没有半点笑意,仍旧恭敬跪在那里,一副知道他话里有话,任凭敲打的样子。

秦恪唇角却挑了起来。

身边得力的人也不?必太多,使得顺手,又识大体懂小情,知道何时该聪明,何时该揣着明白装糊涂,便是最大的能耐。

眼前这?人便算是一个,平时锋刃深藏,一出手便是利器,到哪里都使得开,长久以来还没有出大岔子的时候。

不?过?,心思太多,反而就不好了,少?不?得哪天落个把柄,拔萝卜带泥的拉扯了自己。

他轻笑了一下,叹声道:“成了,左右也不?过?是这两年。时候也不?早了,回去吧。”

骆忆川身子一震,虽然仍是垂首默然,眼中亮起的光却是前所未有的热切,另一膝也跪了下来,称谢之后又郑重磕了三个响头,起身时目光炯炯,仿佛潜藏心底多年的期待终于得偿所愿,身形也蓦然挺拔了几分?,又拱手辞别,便跃下了经塔。

四下里又沉寂下来,秦恪握着那皮囊看了看,也返身跃下,足尖轻点着屋檐,落在巷内,当即便有隐在暗里的人上前,撑伞服侍着?他上了轿。

他没叫回书院,而是去了醉仙楼。

这?回没进正堂,而是从后门直接进去,沿着廊庑走进一间厢房,甩去罩氅,便有人接在手里:“主上有何吩咐?”

秦恪将那皮囊丢过去:“让人将这?东西哪儿来的送回哪去,仔细些,回头别留下活口。”

晨钟响起后,迟迟不?见日头。

天光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似也没把那浓黑的夜驱尽,漫天都是沉沉的灰色,看样子又要下雨了。

萧曼起得早,洗漱之后来到旁边的小间。

左手边靠墙的角落里放着一只不大不小的瓮罐,她走过?去揭开盖子,浓重的药气立时扑面涌出来,她又凑近嗅了嗅,觉得满意了,这?才重新盖好。

可是一打眼,又瞧见了旁边那一溜装着?酱菜的坛子和罐子,也不?知道是哪个将这?些个东西和药摆在一处的。

也不?知道那书呆子怎么想的,虽然她爱吃辣,可也总不能不管三七二十一,把醉仙楼的酱菜全都给她塞上一份吧,这?得吃到什么时候。

她叹了口气,左右瞧了瞧,拿起那坛子酸笋就往外走。

嗯,早上配米粥最合适不?过?了。

正在用饭的萧用霖见女儿抱着一个坛子走过来,当下便笑道:“怎么了,如今吃饭也要用药下了么?”

“不?是药,是酱菜。”她说着?就揭开盖子,从里面夹了筷酸笋,“爹,你尝尝。”

萧用霖接过那酸笋尝了一口,却是有些心不?在焉。

昨夜回来就听说了,有位姓秦的公子给女儿送了一堆醉仙楼的酱菜,不?用猜,那位姓秦的公子必然就是秦恪。

作为父亲,他有好些话想说,但看女儿现下吃得津津有味的样子,萧用霖有些犯难了。

琢磨了一会儿,他还是决定开口:“曼儿,还记得你小时候么?”

萧曼不解地抬眸朝父亲望去,只见他眼中满是温和的淡笑:“我记得那会子你娘弄了一小坛子酸笋,你呢,非要尝尝,结果吃了一口就停不?住嘴,你娘连哄带骗,你就是抱着坛子不?撒手,后来……你娘就把坛子收到你够不?着?的地方,但是,你却偏要在背地里搬了凳子去够,结果摔了。”

“……”

她小时候是这般的么?怎么半点印象都没?

“酱菜虽好吃,但吃了无益,尝尝就好了,可不能贪嘴。”萧用霖只能点到即止。

萧曼这会子哪里还不?明白父亲的意思,脸上不?由有些发热:“爹,我知道的。”

“嗯。”萧用霖捋须点点头。

气氛一下子变得有些沉闷,萧曼拿着汤匙在粥里慢搅了两下,偷眼又打量了父亲两眼。

他抬头望见她眼中的惝恍,于是搁下筷子,温然道:“曼儿,这?儿就咱们父女二人,你有话不?妨跟爹直说。”

萧曼垂眸咬着唇,似在犹豫,萧用霖也不?催促,只在旁静静等着?。

过?了好一会儿,才听她幽幽道:“爹,先前女儿说想与骆家退亲,是真心的,缘由在别人眼里许是有些可笑,可对我来说,却是要命的。”

她将心一横,索性便将那个困扰了她许久的梦说给了父亲听,只是瞒下了她自己的事,并且还将如今对骆忆川身份的揣测融入那梦境里。

说到悲伤处,像是牵动了心魂,忍不?住就落下泪来。

萧用霖听得面色发怔,女儿近来确实转变太多,原本他也猜测了许多情形,可不曾想,竟是这样。

一个梦……

或许正如女儿所言,在别人瞧来定是荒诞无稽,可他却心知肚明,这?梦里的一切都是真的。

他获罪下狱的缘由,那些人挖妻子坟茔的缘由,他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只是为何女儿会做这?样的梦呢?

思来想去,只能归结到亡妻身上,当下也是不由红了眼眶,他撑手从椅子上站起来,慢慢朝外走。

“爹都知道了,曼儿,此事莫要再对别人提起,骆家那边,爹自会尽快处理好,你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