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不登天子船

作者:花月鹄

天似乎比先前更阴沉了。

水汽都聚上云间,灰压压的覆在半空里。

可那雨偏偏就是下不来。

这样的天气最是惹厌,在房里憋闷,出去散散闷又恐被淋个正着,当真?叫人无所适从。

原以为将心?里头的秘密都说出来之后,心?里头就松快了,可人总是那么怪,有秘密时,掖着藏着会累得不行,可真?到了这一?刻,她才发现并不是如此,反而多了一?丝茫然。

就像现下这变化莫测的天,风雨来时又受不了,可迟迟不来吧,又更觉烦闷,甚至还盼着一?场酣畅淋漓的暴雨,将这烦闷冲刷得干干净净。

萧曼倚在美人靠上,托腮皱眉望着墙根下那片打蔫的辣椒出神。

院门外有仆厮跑来,在她的贴身小婢轻声说了两句,小婢点点头便快步过来行了礼,说是昨儿送酱菜的那位姓秦的公子来了,现下正在花厅呢。

那书呆子怎么来了?

萧曼着实被惊了一?跳,这会子也不觉憋闷了,当下就一?路飞奔去了外头。

刚出了小院,她就缓了下步子,端着四平八稳的样儿穿过回廊,刚一?进花厅,就看?秦恪果真?坐在那,旁边的仆厮正将茶水和糕点摆在几?上。

“秦……”

她一?开口?才发现自?己的声音竟满含了欢喜,登时略显尴尬,又怕他瞧出来,赶紧又沉了沉声调,才唤了声“敬忱兄”。

秦恪站起?身,含笑拱了拱手:“突来造访,还请验官见?谅。”

他虽是温然笑着的,可脸色却有些苍白,眉宇间也有浅淡的愁纹,再加上下意识用手按着心?口?的动?作,萧曼当下就明白了。

“你坐着别动?,我瞧瞧。”

萧曼说话间,便凑上前去,动?手去解他外面?的襕衫。

一?旁伺候的仆厮们见?状,不由一?个个都傻了眼。

若是个郎中的话,倒还说得过去,可他们家娘子是何人,大理寺最最厉害的仵作,那手是碰一?般事物的么。

再看?被他们娘子拉扯着衣裳的秦家郎君,不仅不闪躲,还敞了心?口?让她瞧。

就那手指头在心?口?上轻轻摁的动?作,仆厮们都觉得脊背发凉,喘不过气来,登时也对这位秦家郎君佩服不已。

彼此间递了个眼神,垂眼的垂眼,红脸的红脸,都悄无声息地退出了花厅。萧曼倒是半点都没留意,一?心?只扑在秦恪这“病”上。

心?口?那一?大块肌肤,此刻有斑驳的黑色显现,心?脉也是又急又细,还含着股火一?般洪盛的热力,仿佛要?将那一?片斑驳的黑扩散入全身。

她指尖轻颤了一?下,心?头微凛,昨日还好?好?的,才晚上的工夫,怎么就变成这般模样了?

正不解间,她的手就被捉住了,然后像戳印子一?般被紧紧按在他的心?口?上。

掌心?下,他的心?一?促一?促跳着。

“你……”

萧曼只觉气息一?窒,自?己那颗心?也要?从腔子里跳出来似的,这般动?作,两人离得极近,她抬眸看?他不是,垂眸也不是,更没法子直视两人叠在一?起?的手。

“说来也怪,只要?验官碰着,就好?多了。”

秦恪轻哼了一?声,仿佛完全没在意两人现下究竟是何模样。

虽然已经猜到了原由,但萧曼脸上还是热烫得不行,但他这般不避嫌,让她又忍不住蹙眉瞪了他一?眼:“那也不能?这般随便乱摁,万一?摁出个好?歹来,你敢是不要?命了么?”

这发起?脾气来,倒有几?分轻嗔薄怒的惹人模样。

秦恪被她“骂”着,却丝毫不着恼,唇角反而缓缓挑起?来:“先前疼得有些受不住,现下这般……好?多了。”

那也不能?闷声不吭就抓着她的手摁在他的心?口?上,好?歹她也是个姑娘家,再说了,万一?手劲儿大了,真?就弄巧成拙,反而会送了性?命,毕竟那里面?是个活物,谁也预料不到会发生什么。

萧曼蹙着眉头,还想再“说”他两句,可见?他目光含着毫无遮掩的笑望过来,心?头不由突跳。

“你不舒服便让人过来说一?声,我去书院寻你便是,你这样过来,一?路颠簸,不是更疼。”

她轻叹了一?声,不禁放缓了语气。

这絮絮叨叨的话在秦恪听来半点也不觉得烦闷,目光从她脸上移到两人相叠的手上。

他握的并不紧,但她也没挣扎,而且现下更是没从自?己心?口?上挪动?过半分。

“其实,是小生想快些见?到验官,怕见?不着最后一?面?,回头心?有所绊,黄泉路上走得都不情不愿。”

“净胡说!”这书呆子胡乱说些什么呢,什么最后一?面?,黄泉路,但这话后面?的意思,萧曼却是不敢去想。

隔了半晌,秦恪忽然又开口?:“不瞒验官,这病症该是好?些年了,每年到了这时候就会发作,痛起?来的时候真?叫生不如死,瞧过看?过不少大夫,都说是娘胎里带出来的心?疾,恐怕活不长。”

他忽然间一?反常态,竟然同她说起?他自?己的事情来。

“左不就是个死么,或早或晚都是一?捧黄土,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他脸上依旧是带着笑,像是毫不在意其中蕴含的苦痛。

一?个人究竟经历了什么才会将自?己的命也看?得这般轻贱?

萧曼不知道,但似乎有些明白了为什么他不说话站在那儿,会有种?与这世?间格格不入的错觉。

叹了口?气,她冲他一?笑,转眼又很认真?地说道:“只是那些大夫并不知道蛊虫而已,现下找到症结了,自?然就好?了,再说不是还有我么,不说别的,这些虫……嗯,都挺怕我的。”

秦恪手上一?顿,唇角弯挑起?来,望向她:“这么说来,小生以后便真?的离不得验官了。”

这话已带着几?分调笑的意味,萧曼也不知道他是有意还是无意,双颊仍是火燎似的一?烫,垂着头只作没听见?。

不知过了多久,她抬着的手开始泛酸,掌心?也有了冒汗的趋势。

萧曼觉得是得想想法子了,总不能?自?己真?这样将手一?直贴在他心?口?上吧。

“你说每年这时候都会疼得很厉害么?”她在脑际里忽然抓住了些什么。

“嗯。”秦恪点点头。

她在心?里默默记下,这虫虽是书籍上未见?过的,但虫都有通性?,这个时间怕是它的交尾期,所以会异常烦躁。

“能?记得有多少年了么?”

“这倒记不得了,不过算起?来似乎有十多年了。”

现下他不过二十来岁,十多年前的话,他应是个孩童,什么深仇大恨,竟然会对一?个孩子下如此毒手?

萧曼光是想想都觉得不寒而栗,但这毕竟是他家的隐秘事,她一?个外人也不好?过问。

“我最近琢磨出一?个新?法子,可以不用扎针,只是不知道效果如何,若不然先试试,秦,嗯,敬忱兄随我来。”

她一?边琢磨着药案,一?边领着他出了花厅,从长廊径直去了自?己的阁楼,在寝阁旁边的小间里,翻出早晨才刚刚瞧过的药。

用烈酒冲洗过双手之后,她才用小盏舀出些,正准备给他涂抹上的时候,却见?他乜眼道:“这药味道是不是太冲人了……”

萧曼顿手愣了下,没料到他居然会在这上头嫌弃,忍不住笑道:“味道是重了些,但没关系,过两日就会散得淡了。”

她嘴上这般说着,但自?己也忍不住屏住了呼吸。

这股子味道的确很重不算好?闻,熏熏的有些呛人。

有些心?虚地又朝秦恪看?了一?眼,这会子他倒是没再说什么了,只是眼神还有些委屈巴巴的。

想想也是,他那样一?个光风霁月的人,又怎么会受得了这种?味道,可也没有别的法子了。

“嗯,若不然用棉纱多裹几?层,这样也能?挡一?挡味道。”

思来想去,似乎现下只有这个法子了,毕竟药不能?改,少了或多了功效都有影响。

他撇撇嘴,心?里头虽然还是不愿意,但看?她已经在那儿裁剪棉纱了。

这世?间上虚情假意,存心?算计的人他见?过太多,但这丫头却是不同的。

秦恪睨着她为了自?个儿的事,专心?倒腾时的样子,先前的那点嫌弃和不愿意,不知怎么的,忽然就淡了。

“好?,都听验官的。”他眸色微亮,像是已经欣然接受了。

萧曼垂眸抿唇一?笑,比着他心?口?的大小裁了一?块棉纱,在上头抹上药,然后像贴膏药一?样贴敷在他心?口?处,随后又前前后后裹了好?几?层,自?觉已经味道已经淡了不少,这才满意地打了结。

但似乎结头处留的棉纱有些多,瞧着不太美观,她想了想又去取了把剪子,把多余的棉纱裁掉。

纤细的手指曲翘着抵在他坚实的胸膛上,随着剪刀锋刃的移动?徐徐划过,拂出丝丝缕缕的微痒。

这痒丝毫不难忍,反而蹭蹭地挠人。

秦恪垂着眸,目光缓缓从那柔荑般的纤手上移开,落在她脸上。

那长长的睫毛叠翘着,如阴影一?般遮挡在睑上,看?不见?此时眼中的神色,淡红的樱唇紧抿着,一?副专心?致志的模样,只是耳根处和双颊泛起?淡淡的红来。

他越瞧越觉有趣,就这般毫不避忌,饶有兴味地看?着,浑然不觉外物。

“咳,这么久还没弄好?么?”

蓦地里,一?个沉肃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萧曼冷不丁地被吓了一?跳,手上颤了一?下,剪刀拿捏不稳,前头尖处正蹭在他肩锁下,肌肤间登时划出一?道红痕。

错手又给他添了道新?伤,那浅窄的红痕愈渐鲜沉,顷刻间便渗出细细的血渍。

她没回头去看?,只有些愧疚地抬眼望向秦恪,就看?他像是全无所感似的,竟含笑望向门口?:“萧寺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