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恪此刻身子大半都袒在外面,在身着官袍的萧用霖面前如此样子,算是失了礼仪,但他却像全无所觉似的,还镇定自若地对他行了礼。
反倒是萧曼整个人有些怔懵,也?不知父亲怎么这时候又回来了,蓦然回神,脸上不禁有些热烫,赶忙定了定神,上前一步,站在秦恪面前,对着父亲道:“刚才女儿在试新药,所以耽搁了些时间,嗯……爹,你这会子回来,可是衙门里有事么?”
话音刚落,秦恪眼含歉意地看了她一眼,然后目光转向萧用霖正色道:“是小生嫌这药味太重,所以验官才帮小生想了法子。”
他心?口处虽然用棉纱层层裹住,但还是能瞧见那一片隐约可见的墨绿色药膏,仔细瞧瞧,就连打结的地方也是修剪得整整齐齐,再看女儿手中还没搁下的剪刀,一切便都了然了。
敷个药,还在衣裳里面又瞧不见,从前剪个花都嫌烦的女儿居然现下还这般费心?仔细,足见她对这人的用心了。
“这味道确实挺重,小女学艺不精,让秦解元见笑了。”
萧用霖表面上是在数落女儿的“不是”,目光却是望着秦恪,那眼中含着的深意自是不言自明。
秦恪听得出来,萧曼自然也不糊涂。
今儿用早膳的时候,父亲说的那番话便是意有所指了,现下又被“逮个正着”……
果然,就在她正惴惴不安的时候,萧用霖又开了口:“你也?是,往后不能这么随着性子来了,亏得只是个小口子,万一扎深了,有个什么好歹,难不成还要爹亲自绑你去大理寺么?”
萧曼听得额角突跳,暗中向旁偷觑,见秦恪面上没有丝毫色变,心?下稍稍定了定。
兴许是怕父亲又说什么,她赶紧丢开剪刀,上前一把?挽住父亲的胳膊,笑道:“爹,只是一个意外,再说了,这不也?怪你么,谁让你忽然出声吓人的。”
啧,连“撒泼耍赖”这招儿都用上了。
萧用霖有些哭笑不得,八字都还没一撇的,这时候就护上了,往后还不知会如何呢。
“莫胡闹,爹还有事同你说。”他正正了脸色,又看向秦恪,“秦解元且坐,不必拘束。”
父亲的口气虽然淡缓,可也听不出半分厌恶,萧曼松了口气,等父亲走出去之?后,她也没立刻跟上去,而是扭头看了他一眼,这才转身走了。
秦恪目送那纤柔的身影转过拐角处,眸光一敛,垂落下来,瞥着心?口上那一片裹着的棉纱,那股子熏熏的味道还是不住钻到鼻子里。
将衣衫规制好,结好束带,也?走出小间,负手站在廊下,望着这别致幽静的小院。
院子不大,仆厮小婢也不多,除了那些花花草草,所有一切都简单得不像个大理寺卿家该有的样儿。
甭管萧用霖究竟是本性如此,还是因为别的目的而刻意低调,但他确也算得上是个正人君子了。
萧曼跟在父亲身后一直就在琢磨,秦恪身上的蛊虫虽然是他孩童时期就被人种下的,但和书院的案子是不是也有关系?
虽说世?间有又万般巧合,但是蛊虫毕竟不常见。
“曼儿,你觉得秦恪此人如何?”
父亲忽然问起这个,她有些参不透他话里究竟是什么意思,这话又该怎么答,但想想还是据实说道:“瞧着也?就是普通书呆子一个,不过?接触了之?后才发现他性子蛮好的。”
萧用霖闻言,脚下停住,转过身笑看着她:“哦,你倒说说看,性子是如何个好法?”
萧曼微愣了一下:“嗯……就是与旁人不一样,温温柔柔的,和他说话就觉得很舒服,而且……嗯,而且他不迂腐,从不觉得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
“是么……”萧用霖捋须。
“不过?,有时候我就在想,这世?间上真有这般好的人么?”似乎是打开了心?里潜藏了许久的疑惑,她忍不住又道,“样貌、品性和学识,样样都是出类拔萃的,这样的人,是真实的么?”
她望着父亲,像盼着从他那里得到想要的答案。
见女儿如此,本还忧心忡忡的萧用霖倒是一声轻叹:“曼儿确实长大了,爹不知道他究竟是不是这样的人,但这样的人,世?间上也?是有的。”
萧曼没作声,似乎又陷入了迷惘。
而萧用霖则是目光淡淡,像在怔望什么,又像是神游在外,好半晌又说:“曼儿,爹想过了,等这阵子风波过?后,爹就辞官,咱们离开这京城,你意下如何?”
才一晃神的工夫,父亲居然说起了这个。
辞官,离开这京城自然是最好的选择,可是父亲一生的宏愿不就是想有一番作为,能留名青史么?
果然,自己的那个梦也影响到了父亲,已经不能像从前那般心无?阻碍了。
“女儿都听爹的。”她眼中带着笑,心?里却是苦涩。
“爹今日同你说的这些,你就莫再同子钦说了,他与咱们不一样,离开了咱们,他能够走得更高更远。”说到后来,他的目光重又变得沉定下来。
萧曼纠蹙着眉,竟是全然想不起梦里有关义兄的一切,就像秦恪,他们似乎都没有在梦中出现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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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恪从萧家出来的时候还未走多远,半道上就被一辆马车拦住了去路。
驾车的长随抬手比了个手势,示意他上车:“秦公子,我家主子有情。”
秦恪没有动,只乜眼瞧着那马车,旁边的长随也不催促,躬身站着,片刻之后,就听那马车里传来沉涩的声音:“秦公子,你见过?这个就明白了。”话音刚落,就看一只枯手从帘子伸出,掌心?还托着一只木雕老虎。
他垂睨着眸,目光冷淡,但还是点点头,随他们去了,去瞧瞧那人说什么也?好。
马车一路进了皇城,沿着幽幽的宫巷隐没在黑夜的重重殿宇中。
在天子居所落脚的那一刹,竟有种虚浮不实的感觉,脚下的每一块金砖都是他所熟悉的,身旁的每一根金柱,也?都是幼时玩耍最爱躲藏的地方。
这会子是什么感觉?
悲伤?还是不舍?
秦恪觉得理应是恨,也?只有恨。
从骆忆川找过来的时候,他就知道皇帝已经知道了自己的身份,而他也?在等着这一天,出了考凭这事的时候,他便知道这天就快来了,为了准备周全,他还伺机去找了那丫头,药也好,针也?罢,总得在自个儿身上留些什么。
“来了,是恪儿么。”
风从敞开的窗中灌进来,拂卷起赭黄的幔帐,那后头坐着个人。
“朕没想到……没想到……”
“皇爷爷是没想到我还活着吧。”秦恪垂着眸,敛中眼中的锋芒,唇角坠着笑。
幔帐后沉默了一会儿,又有声音传出:“当年那一场灾祸,带走了你父王,也?带走了朕的太子……”
“皇爷爷,你知道,那并非灾祸。”秦恪忽然抬眸,定定地望着那幔帐后的人。
“所以你对朕也?心?存怨恨?宁肯在外飘零,也?不愿回宫?”
“皇爷爷是天子,也?是万民的君父,肩上担的是家国,所以有些事君父不能做,但是我却不同……”秦恪眼中没有一丝的迟疑,甚至唇角依旧噙着笑,淡然风轻,落落坦然,“父母之?仇不报,枉为人子。”
说完这话,他忽然跪拜在地:“草民秦恪,在此请求圣上能许我科考,用自己的方式查清父母的死因,将凶手绳之以法。”
四下里一片沉寂,唯有风声呜咽,仿佛是悲鸣一般的倾诉。
“好,朕……准了。”
这世?上还有什么能比天子的话更有用?
秦恪悬着的心?登时回落,又伏身跪拜。
幔帐后轻声哀叹:“恪儿,自从你父王走后,朕的太子之?位一直虚悬,你可知为何?”
秦恪促然抬起头。
“因为朕不糊涂,何人能继承大统,朕心?里有数……好了,你去吧,朕都等十多年了,再多等几年也无?妨。”
风更大了,牖扇磕碰着发出的声响刺得人心神恍惚。
秦恪出养心殿的时候,刚到子时初刻。
外?边早已是一片萧寂,只有这里灯火熠熠,脚才踏上玉阶,便有位上了年纪的内侍上前,躬身行礼道:“殿下且慢。”
秦恪认得这人,是皇帝的大伴,小时候还哄逗过?自己,先前在路上让人拦下自己的也?是他。
这会子叫住自己,还能是什么意思?
一切不都在预料中么。
果然,也?不用他询问,那老太监温然说道:“主子方才闻到殿下身上有股药味儿,所以才差老奴来问问,殿下可是哪儿不舒服,要不要请御医瞧一瞧?”
秦恪微垂着眸,昏暗的烛火下显得有些郁郁:“十多年的老毛病,现下已无碍了,请圣上不必忧心。”
看着皇长孙殿下出生长大的人,自然都知道,十多年前的皇长孙殿下哪有什么老毛病,老太监当下便想明白了其中的是非曲折,脸色更是变了几变。
“殿下请保重身子,有事只管让人传个信儿给老奴。”他又躬了躬身。
“有劳曹公公。”
“老奴送送殿下吧。”
到底是皇帝身边最亲近的人,也?是最懂皇帝的心?思。
只要风吹草动,他就知道风是从哪儿吹来的,也?知道往后该做什么,就正如现下对自己的示好。
秦恪微微颔首,便由这老太监引着坐着乘舆出了宫。
在宫门前,他又换了马车,只是在上车放下帘子的那一霎,似乎瞧见了一人正策马过去。
瞧那人的身形打扮,似乎是秋子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