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斜的日头才刚染起一片红来,夜色便重重沉压下来,转眼就瞧不清了。
四下里?没有一丝风,却莫名冷得厉害。
秦恪走到书案前?点了灯,拿剔子拨亮了,再罩上薄纱罩子,灯盏盈盈亮起,立时晕彩流溢,淡金色的薄纱将那片光散透开来,仿佛凭空多了几分暖意。
他的眸映着烛火,却如同蒙在雾中,虚实难辨。
不多时,便有人轻脚落在小院里,他眸色未动,只在书案后坐了下来,提笔在铺好的纸上默起了般若心经。
骆忆川穿着黑色的斗篷,目光略略扫过小院,跟着就抬眼朝阁楼上看了看。
瞧起来这位主子对她像是动了真格的,他凛着眼拿手掸了掸袖子,这才转进那亮着灯火的小间。
里?面的陈设比起书院的来,倒是格外别致了许多,书案后坐着的人看上去倒是和从前没什么不同,但?是却能明显感觉到对方此刻外放的内劲……
骆忆川将头上的兜帽拉下来,然后依着规矩恭敬行了礼。
这一次倒是与从前都不同,他不但?没让自己起身,而?且内劲更是如泰山压顶一般,竟是让他不得不拿手撑着地以此来维持着原来的姿势。
但?是暗觑过去,对方依然还是专注写字的模样,甚至连捏笔的手都和寻常书生没什么两样。
骆忆川心?中难免有些震惊,瞧来这一次让自己过来似乎并不简单。
“主上,属下……”他的声音也因这股内劲上的碾压,不由自主有些发颤。
“不急,一路赶过来,坐着歇会儿吧。”
秦恪没抬头,继续提笔写着,声音也不高,却是清晰无比。
骆忆川脸上硬挤出笑,多少带着点不自然,瞧着他看了一会儿,眼底满是探询,但?却没敢真去书案旁边的椅子上坐了。
“怎么了,怕我这儿的凳子上生钉,不敢坐么?”秦恪依然没有抬头去看他,但?是却在那种收了逼人的内劲。
“属下不敢。”
没有那股子压迫感,骆忆川顿时觉得身上一松,这才起身走到书案前?,在他对面的那张椅子上正襟危坐。
“知道我为何事让你过来么?”他又开了口。
骆忆川抿着唇,不知道他究竟是个意思,当下也?不敢擅自作答。
只听一声轻笑,秦恪将笔重新在墨里?蘸了蘸,又继续写起来:“今儿是殿试,可知道么?”
“……属下知道。”
“天子亲自选拔人才的这一天,居然有考生死了,你倒是说说看,这事儿会让别人怎么想?”似是漫不经心的口气,但?是却字字意有所指。
原来是为了这事。
骆忆川心?里?这才松了口气,但?见他仍是埋头笔走龙蛇,嘴上却又继续说道?:“啧,虽说死个人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可被剥去脸皮不说,还丢入汴河,这是生怕别人都瞧不见,事儿闹不大呢。”
“这……主上多虑了,属下觉得,这应只是巧合而?已。”
“所以你就真敢这样干了,是不是?”
秦恪忽然把笔一丢,那双沉冷的眸终于挑望了过去。
骆忆川神色一凛,当即就站起身,单膝跪地道:“主上,那姓周的确实是属下杀的,但?也?是为了主上着想,他毕竟已经开始怀疑主上会功夫了……”
秦恪轻呵了一声,眼中的冷色丝毫没有转淡:“听这话的意思,骆千户似乎都能当我的家了,那我是不是该感激千户呢?”
“属下不敢!”骆忆川的腰塌得更低,“主上,周邦烨确是属下杀的,但?属下并没有将他丢入汴河,只想着暗中处理了……”
“我想也是,你也?不至于这么没脑子。”
秦恪面色稍和,唇间却挑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不过你倒是挑了个好日子,让你舅舅陷了困境,他若是交不出凶手,给不了皇帝一个交代,等?着他的会是怎样的结果,你在锦衣卫当差,理应比我更清楚。”
骆忆川紧抿着唇,垂眼望着地上自己的影子:“是属下疏忽了。”
“你这一疏忽,你舅舅和表妹怕是连命都难保了。”
他说着又重新拿起被丢掉的笔,那笔的毛锋有些劈叉,又蘸饱了墨,然后在砚台的边沿上撇匀了。
“倒真是让人怀疑你是不是因为萧家要?退婚而?蓄意报复。”
骆忆川目光微凛,身子也?紧绷起来,秦恪乜眼瞥了一眼,继续又道?:“想想也是,好好的未婚妻都快娶进家门的时候,对方竟然反悔了,这事儿要搁在我身上,也?觉得不甘,就算真的一拍两散了,那也不能让对方轻轻松松就得了好处去,不是?”
这话听在耳中更叫人难辨深浅,骆忆川不由一愣,心?下茫然起来,愈发没个底数了。
“罢了,这些都是你的家事,该怎么办,你自个儿也有个打算,只是眼皮子别太浅,萧用霖可是大才,同他关系好,往后你还愁见不着好处?”
这话已经是点透了说的。
萧用霖什么大才,不过因为有个让他动了真格的女儿,往后女儿入了宫,运气好,封了后,自己么可不就是皇后娘娘的表兄了。
骆忆川脸上微微抽了两下,眼中却分明都是不情愿。
秦恪瞥着他,目光也?变得寒浸浸的:“成了,咱们也?不扯远了,就拿现下这事说吧,你可有什么打算?”
骆忆川既然能成为锦衣卫的暗卫,自然也不是莽夫蠢材,有些事只要稍稍一点,他便会明白。
就拿现下来说,眼前这位必定是已经有了打算,若不然,依着他的脾气,自己也?不会能好端端站在这里?了。
“属下一切遵循主上吩咐。”
“呵。”秦恪轻呵一声,“现下还用不着你做什么,你只管专心?当你的差,演好你骆家大公子的戏,莫要叫人怀疑了。”
话说到了这里?也?就没什么了。
骆忆川起身又打躬行了一礼,起身出门,到外头刚长出了口气,就看通廊对面走来一人,纤体细腰,行步间还略带些盈盈之态,手中还捧着托盘,俨然有那么点佳人传宴的风致。
这模样连猜也?不用猜就知道是谁。
怨不得敢那般不守规矩,半夜三更的,居然还敢这般招摇地去找男人。
有一瞬,他倒是真想站在这里?等?着她过来,然后瞧瞧她会有什么样的反应,可现下他也?知道自己并不能造次,更不能暴露身份,尤其那主子才刚刚耳提面令地交代过。
虽然他心?里?头不顺气,只犹豫了一会儿,便拉了拉头上的兜帽,闪身就跃出了这小院。
虽然秦恪这小院的长廊上没有一盏风灯,但?萧曼还是在黑夜中还是很清楚地瞧见了一个黑衣人。
对方在那书呆子的书斋门前鬼鬼祟祟的,就在她刚想开口喊的时候,便“嗖”的一下跑了。
也?不知他是正打算做什么,还是已经做完了什么。
“秦恪!”
萧曼心下一凛,手里?端着的托盘和上面的粥碗应声落地,滚热的粥米溅了一地,她当下什么也?顾不得了,慌不迭地就朝着那还亮着灯的书斋飞奔过去。
就在伸手要?推门的那一瞬,书斋的门从里?面被人打开,而?让她忧心忡忡的人此刻正背着光站在房门口,她的面前。
萧曼目光在他脸上和身上来来回回转了好几圈,确定他还安然无恙,当下忍不住伸手抱住他。
“还以为……还以为你出事了……”
她忽然有些说不下去了,樱唇抿了抿,眼眶中竟忍不住喜极而?泣垂下泪来。
一直都觉得这世间上没有无缘无故的恨,更不该有无缘无故的爱。
可很多时候,理由都只是为了说服自己罢了。
喜欢,就是很莫名其妙。
可以是对方的一句话,也?可以是对方的一个小小举动,又或者是一个笑容、一个眼神……
或许,这就是常言所说的“偏爱”吧。
既然已经是“偏”的了,那必定天生就带着固执盲目的私念,哪里能说出个所以然来?
秦恪淡撩了下唇,低垂也?望向她。
她双颊晕着淡淡的红,琥珀色的眸子里?莹莹的都是星点般璀璨的光亮,像无从遮掩的庆幸,又像发自心底的欢喜。
秦恪知道她喜欢自己的样子,但?却从未想过,她竟这般在意自己的生死安危。
从小就在皇帝眼皮底下打滚的人,他见得最多的便是虚情假意,再感人泪下的场面,他虽然都能做足了戏,可那颗心?始终也?是冰冷的。
可眼前的人却不一样,她的担忧,她的在意,却是真情实意。
得不到的时候,他费尽心?机去算计。
终于能够拥有了,却更害怕这一切到头只不过是场水月镜花。
怔然之际,就看她抬袖擦拭了一下脸上的泪,有些不好意思地扭过头:“我……我本来是拿粥来给你的,刚才……”
她说的什么,他一个字都没听进耳朵里。
他眼里心?里?只有她泛红的双颊,亮灿如晶的眼,还有眸中的笑,很好看。
秦恪有一瞬的出神,凝着那张娇美难言的脸,心?中仿佛有股意念在萌萌而?动,伸出手去,抚上她侧颊。
他指掌间能感触出那片红晕愈来愈热,似乎更不想收手,轻缓地摩挲着,像在细细体味肌肤的柔软,又像在抚慰那悸悸不安的羞怯。
过了片刻,他又反手将她紧紧抱住。
萧曼似乎这时候才缓过神来,意识到不对劲的时候,人已在他怀里?了,还被环搂得紧紧的。
就这么一恍惚的工夫,两人怎的就成了这般模样?
她下意识伸手抵在身前?,可在秦恪瞧来,却感觉不到什么气力,倒好像是在半推半就。
他抬起那只空着的手,漫过她肩锁,指尖挑起,轻搭在秀颌边,轻柔着将那张明艳的脸扳转过来。
四目交投,星眸如漆,盈盈一脉,眼角泪痕犹在,楚楚动人,说不出的惹人怜爱。
两人默然相对,像含着千言万语,但?终究还是寂然默默胜却了无数。
他凝着她的唇,不觉怦然心动,终于按耐不住,俯首吻了下去。
她虽然有些懵懂,但?这一回却没有闪躲开。
似乎还是在不经意间,那种叫人心?颤如惊的碰触戛然而止,他已抬起头来,仍旧还是脉脉含情地垂望。
萧曼这会子只觉自己整个人都要炸开了,更是恨不得找个地方钻进去。
这人可倒好,先前?只道他是个书呆子,不曾想竟然……
亏她还担心?他的安危,真是肉包子打狗了,而?且她就是那只肉包子!
“曼娘,你方才瞧见什么了?”他适时转移了话题。
萧曼扭过脸,望着黑漆漆的长廊,闷声道?:“看到有个鬼鬼祟祟的人在你门口。”
秦恪微狭起眸,目光在她那精致到让人惊讶的脸上转了两圈,想来她应该是没认出骆忆川来的,若不然就不会是现下这般反应了。
这般想着他眼中又盈起笑意:“我倒是没有感觉到门口有人。”
“他功夫不错,一闪身就不见了,你自然是发现不了的,就是不知道他到这来的目的是什么。”萧曼说到这里?,神情变得郑重起来,“你说那黑衣人会不会与之前?的案子有关?”
不说别人,就说周邦烨,杀他的人手法利索,绝不是等闲之辈。
怎么瞧刚才那黑衣人就挺有嫌疑的。
秦恪“嗯”了一声,又看了她几眼:“是不是,以后肯定还会有马脚露出来。”
说到这里?,只见他返身进了屋,再出来的时候,手上却拿着灯盏。
见她不解,他一笑:“先前?还听到了碗盏落地的声音,你可曾碰伤么?”
听他提起这个来,萧曼才记起那摔落在长廊里?的托盘和粥,当下裹挟着一阵香风便奔了过去。
原本就不怎么开怀的她,这时心绪更差,垂盯着那满地狼藉,脑子里?一片混乱,就像现下这混乱的夜。
“爹回来了,灶下煮了粥,见你这边还亮着烛火,于是就想着也?给你端一碗来……”
秦恪蹲身下来伸手将那歪在一边的瓷碗拿起来,碗底还有一点没有洒出来的粥米,他端着抬手一仰脖,将那些剩的粥米全都倒入口中。
清香的米粥此刻已经不烫了,入口的温度将将好。
萧曼望着他这般举动,早已惊得说不出话来。
他却泰然自若地又将那托盘也?拣了起来,然后回望着她,眸中含着笑:“这粥很好吃。”
“我……我再去给你端一碗……”
这人总是这样,要?做什么,要?说什么,猜也?猜不着。
她热烫着脸,垂眼没敢瞧他,伸手想要从他手上接过托盘和碗,可是他却没松手。
萧曼疑惑抬眸看他,他一手端着托盘和碗,一手擎着灯盏,脸上已隐去了笑,转为正色:“曼娘,随我来,我有话说。”
他还极少这般同自己说话,瞧来必定是真有事,她也瞬间正色起来。
会是什么事呢?是不是和周邦烨的案子有关,还是他有了什么新线索?
带着重重疑问,她随他回到了书斋,轻车熟路地自己把书案对面的椅子搬到了侧旁。
她不太喜欢这般面对面坐着,有些彼此对立的感觉,所以她一般都是坐在侧边上。
案上之前?写的般若心经还未收起,萧曼顺势就瞄了两眼。
还以为他夜里?也?在用功读书,没想到居然是在这儿抄经书,可居然还对自己做出那样的事来……
这经书抄了还有什么用?
“曼娘过两日便是传胪大典和琼林宴了,等?那结束之后,我想带你去见一个人。”
秦恪说到这里?忽然停住,没有继续说下去,萧曼听到半截处,心?下不由砰跳,琢磨起他这话的意思。
“什么人?”若是没记错的话,他也?说过自己没有亲人了。
秦恪将书案上铺着的那卷默的经书收起来:“那人疑心?自己被人下了蛊,但?又不想叫人知道,所以才想让你去瞧一瞧。”
萧曼回过神,说不清心?里?头究竟是个什么感觉,她垂着眼,微微蹙眉:“你让他悄悄来你这儿便是,我去的话,估计不太方便,你也?是知道,就算不拿医箱,也?会提着药箱,多少都会引人注意的。”
这话说得自是在理。
秦恪轻叹了一声,目光微抬,幽幽望着她:“我也?是这般打算的,就是不知道能不能说动他,有些人比较固执。”
.
到了传胪大典前一天日,秦恪到承天门的时候,不少人都已经到了。
与两日前殿试不同,这次人人脸上都是一副轻松泰然之色。毕竟科考已经过了,不管等次如何,都可称得上是功成名就,光宗耀祖。
明日传胪大典更是足以荣耀一生的大事。
天色渐明时,礼部的官员便引着他们入宫,去领赐发的公服冠带,供明日传胪大典穿戴。
只有秦恪没有与众人一同,而?由礼部官员引着径去了旁边小厅。
众人皆向他投去艳羡的目光,毕竟能受到这样不同待遇的,除了状元郎,也?没有别人了吧?
尤其这里?所有人都知道,秦恪在这短短半年之际,便连中解元、会元、状元,其间无一失手,更重要?的,他竟又是这般的年纪,这样的履历,当真是绝无仅有。
秦恪仍是那副淡然的笑,仿佛这荣耀并算不得什么。
他垂眼看着那套绯红色的圆领罗袍,怎么瞧都是比不上那五爪金龙的赭黄色袍子有气势。
次日传胪大典结束之后,便是状元、榜眼和探花骑着金鞍骏马游街。
一路彩灯彩绸,沿途鼓乐齐鸣,鞭炮隆隆,街市两旁人山人海,喧嚣鼎沸,似是阖城百姓都从四面八方涌过来,争相一睹新登科的状元郎。
这厢你推我挤,那边跷脚探头,迎面便见开道?的衙役背后那当先一人骑跨在枣红骏马上,绯袍彩绸,缀缨飘飘,唇红齿白,俊美无俦,瞧着至多也?不过二?十岁的年纪。
如此年轻便已成为天下文魁,当真是令人惊叹,更是难得的是竟连模样也如此好看。
围观百姓都啧啧称羡不已,尤其是那些小娘子更是难以自禁,矜守自持些的都看羞了脸,便用帕子遮掩,拿眼偷瞄,性子大剌剌的,索性一路欢笑追逐,像是瞧不够似的。
如此一来,后面的榜眼、探花倒好像全然成了陪衬。
当快要接近醉仙楼的时候,一直漠着眼的秦恪忽然抬眸朝那楼上望过去。
二?层的雅间有人推开了一扇窗,萧曼探出了半个身子,恰好就瞧见了那策马正行来的俏郎君。
她唇角盈着笑,眉梢也微挑着,仿佛比下面的状元郎还春风得意。
秦恪这一路上不知在人群中寻了多少遍,都没能瞧见那让自己放在心尖上的身影,却不曾想,她竟在这儿等着自己。
而?且还包下了醉仙楼迎街的这一整片雅间。
瞧她洋洋得意的样子,他心?中爱极了!
既然这丫头用这样的方式向自己表达爱慕之情,那么自己也?不能落了下成,于是,袍袖下指尖一弹,劲力击中那窗下的围栏,一眨眼的工夫,萧曼便闷声从上头栽了下来。
她今日穿了红艳艳的纱裙,落下时候,红纱飞扬,像极了仙女下凡。
秦恪策马过去,就在她落下的同时,他伸手接住了她。
萧曼惊魂未定,耳边刚才才风声猎猎,这会子就喝彩声如雷,还没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便听他的声音在耳边轻声道?:“小娘子,你说这算是天降奇缘么?”
“……”萧曼又羞又恼,只是想不明白好好的围栏怎么就断了呢。
“坐好,莫动,你现下要?是下了马,定会被一堆人围着问东问西,与其这般,倒不如让状元公带你游街看景。”
秦恪低声笑了笑,让她坐在了自己身前。
这一出“天降奇缘”更是让原本就拥挤的街市变得水泄不通。
所有人都追着去看状元郎和仙女了,更是没人看榜眼和探花了。
萧曼先前?只在楼上看热闹,不曾想现下自己变成了被人看热闹,虽然心里?窘迫得要?命,但?面上还得端着温婉的笑。
秦恪垂眸望着她,眼中的神采越来越亮,只觉如现下这般带着她一起跨马游街,这个状元郎才当得有意思,仿佛先前?所有的刻苦和努力都是为了这一刻。
队伍继续热热闹闹的前?行,又过不多时,便已到了左安门。
那里早设下了金亭,亭内张着今科殿试金榜。
萧曼这会子也?坐不住了,侧过脸低声道:“都到了,快些让我下去吧,只怕这太不合规矩了,回头言官要?参你一本……”
现在都这般处处替自己着想了,秦恪眼中的笑意更浓。
什么琼林宴,他全不在意,若是可以他还真想带着她一起去,只是可惜他目下还只是个状元郎。
“好。”虽是念念不舍,但?还是勒马止步,扶她下了马。
随后,顺天府用车驾仪仗将状元、榜眼和探花接回宫中,于奉天门外颁旨。
秦恪因为是状元,所以授从六品翰林院修撰,榜眼和探花授七品翰林院编修,其余诸进士亦皆入翰林院,待馆选后封任。
众人跪拜谢恩,山呼万岁之后便由礼部官员引领,再入宫中,同赴皇帝专为庆贺今科进士及第所设的琼林宴。
琼林宴向来就设在内苑御花园中。
秦恪当先走在最前?头,没多远到了园中空旷处,便见那里早已铺下了鼓乐宴席,礼部尚书领着在京三品以上官员代天子临宴,口传圣谕之后,便引席入座。
秦恪以状元之尊独坐一席,榜眼和探花二人一席,其余众进士皆四人共席。
坐定之后,遂开席欢饮,各种御膳精美菜肴琳琅满目自不待言,更有教坊歌舞礼乐献上,说不出的旖旎,自是酒不醉人人自醉。
秦恪面色冷淡,席上除了萧用霖之外,倒是未与旁人饮过酒。
宴席将要?结束时,上回那个殿试之后送他出去的内侍又来了,上前?扶住他轻声道?:“状元公,先不忙走,且随奴婢来。”
不知什么时候,黑云重又涌了上来,几道?闪电划过,其后却不见雷雨,风有一阵没一阵的,没多久竟又云开见日了。
这天时透着怪异,果不其然,离傍晚尚早,日头就迫不及待似的现出彤郁的颜色,天光漫窗透进来,养心殿渐渐侵染上一层愈加迟重的金意。
那内侍领着秦恪候在通廊间,对面十来步远的殿门里,微微弓着背的身影越走越近。
“干爹,儿子已按吩咐将秦状元带来了。”
那内侍见了曹太监,依着规矩恭恭敬敬行了礼,然后十分乖觉地退了下去。
曹太监看向秦恪,温声关切道?:“状元公要不要?醒酒汤?”
“多谢曹公公,不麻烦了,我没喝多少。”秦恪微笑作答。
“主子一直都在念叨着殿下,老?奴在这儿恭贺殿下金榜题名,得了一甲头名状元。”
“也?是陛下垂爱了。”秦恪唇间勾起往常的笑。
“主子在里头,殿下快进去吧。”曹太监弯腰比手引着他进了大殿。
里?头已点起了灯盏,静谧中飘着淡淡的龙涎香,御案后,皇帝依旧还在批折子。
“今科状元秦恪拜见陛下。”秦恪伏地行了大礼。
上面欢喜地“嗯”了一声,紧跟着就听皇帝说道:“过来,到朕身边来。”
秦恪站起身,径直走了过去。
皇帝搁下御笔,打量着他,疲惫的眸中闪出一丝欢愉。
“你可知,你从前便像谁?”
秦恪凑近走到他身后,挽起袖子给他轻轻捶着肩,目光落在那发白的头发上,心?下微叹:“像皇爷爷。”
皇帝含笑点了点头:“是了,你不像你父王和母妃,反倒是像极了朕。”
像么?
或许有时是像的吧,但?如今秦恪并不觉得,但?皇帝么,他说什么便是什么。
他的手法娴熟,拿捏有度,轻重合宜,这般熨帖的伺候能叫人悠然忘倦。
皇帝微微向后仰,又闭了眼,轻吐出一声舒泰的长叹:“这状元你都拿了,何时回到朕身边来?”
这一回自然不能再提父王和母妃,秦恪唇边挑着一抹讥讽,温声道?:“朝野内外都知道皇长孙早在十多年前就死了,如今就算皇爷爷你昭告天下,少不得会有人搬弄是非,不论回不回,我是您的孙儿,这血缘永远都变不了,况且,目下孙儿也已经成了状元郎,也?算是长伴您身边了。”
“是么……”皇帝目光沉了沉,脸上的笑意渐渐褪去,“你可是看上了萧用霖的女儿?”
秦恪不慌不忙,淡定道?:“是,孙儿觉得与她投缘。”
皇帝侧头看着他,过了好半晌才道?:“有密报说她是川南鲜家的余孽,朕还在查这件事。”
说这话时,他的目光仍落在秦恪身上,定定的,仿佛能透进人的心?里?。
“她确实挺特别的,记得书院出了案子之后,她心中最疑心?的人便是我。”
“倒是个心?思细密的。”皇帝不由惊讶。
秦恪却摇了摇头:“不,若她真是川南鲜家人,就不会疑心?我。”
皇帝没有再言声,眼中的沉色却是淡了些:“她若是鲜家人一眼就会看出来你身中蛊虫,呵,他们鲜家的蛊虫,自己又如何不能分辨出来。”
“这倒是朕疏忽了……”皇帝不由蹙起眉来,“萧用霖从前也?是朕钦点的状元郎,满腹才华,确是国之栋梁,你父王十分赏识他,若不是你父王母妃出了事,他也?不会自愿外放,去调查……只是可惜这些年,他仍一无所获,若他那已经过世的夫人真是鲜家人,那么女儿又有那样的绝技,为自保他也?不会让女儿在大理寺当仵作。”
“是么……”
秦恪不由一愣,原来萧用霖是因为这个原因外放的,而?不是为了他的夫人么?
不对,萧用霖肯定查到了些什么,那么他究竟为何连皇帝也?要?瞒着?
“你自然是不晓得的,那会子你才多大。”
皇帝转望着他,眼中莫名透出一丝颓然,叹声问:“说起来……反倒是朕,年纪大了,就糊涂了。”
皇帝会糊涂?
“皇爷爷正当年,是万民的天。”秦恪唇角噙着笑。
“说吧,又想求什么?你小时候一拍马屁,朕就知道你又有想要的东西了。”
“孙儿想去大理寺当值。”
“真想去?朕若是下旨的话,就不能朝令夕改了,你可得好好干才行。”
“谢陛下隆恩!”
.
秦恪负手面无表情地站在通廊间的一处窗口前,俯着那抬舆,慢慢地过来。
不多时,抬舆终于上来了,秦恪脸上露出一丝凉薄的浅哂,转身走出长廊,然后摄阶而下。
堪堪下到三分之一时,抬舆上的人也走了下来。
秦恪同样好整以暇,不紧不慢,等?对方站定转过身来时,自己也?恰好走下最后一级台阶。
“这位是……”那人乜眼负手觑着他,明明都瞧见他身上的公服了,但?却还是选择视而?不见。
“回世子,这位是陛下钦点的状元郎。”一旁的内侍呵着腰。
“臣秦恪,见过赵王世子。”
“哦,不必多礼,原来是状元公啊,早就听说了,今科有人连中三元,不曾想今日就有缘得见。瞧来皇爷爷也极是欣赏你,你可不要?辜负了陛下的一片拳拳惜才之心?。”
秦恪拱手应道?:“世子谬赞了,做臣子的自当尽忠社稷。”
听他回得恭敬得体,高慎一笑:“秦状元太谦了,要?叫我说,这宫里宫外满朝文武,像你这般年少有为的,还真没有几个。罢了,我也?还有些事儿,若是以后有机会,一定要?向秦状元讨教诗文。”
抬步走时,却没等?到他恭送的话,反听那声音忽然道:“世子且慢,臣有些疑惑想请教世子。”
高慎怔然回望,他已直起了身子,眼中淡淡的光像隐在迷雾中,半点捉摸不到。
“不瞒世子,此事与川南鲜家有关,不知世子可知赵王府上可有人私通鲜家余孽?”
高慎眉梢不自禁地挑弄了两下,嘴上淡然道:“竟有这等?事?川南鲜家不是早就被灭门了么……”
“臣也不知这事确不确,但?毕竟臣现在去了大理寺,接下来要查便是此事,本来应该先禀明陛下的,但?想想,赵王殿下也?是年关的时候才进的京,世子更是这两日才来,所以便思量着应该先知会士子一声。”
他说得冠冕堂皇,面上更是一副恭顺的样子,话头里藏的刀子悄无声息地就露出来了。
高慎眉间不由拧了下:“我父王进京带的也?就身边的那十来个侍卫,他们各个都是忠心?耿耿……秦状元这倒是叫我不解了……”
秦恪也跟着微挑了下唇,双拳虚虚地抱起:“士子恕罪,臣不过是加个小心?,不敢自作主张罢了,半点也不敢有旁的意思。怕就怕有人故意陷害赵王府,毕竟赵王在京中并未住在十王府,而?是住在城北的弘业寺。”
高慎凛眼看着他装模作样,压住气沉了沉,仍旧淡声道:“秦状元才入仕途,锋芒太过确是不太好,不过么,说我们赵王府的人与鲜家余孽有关系简直是无稽之谈,朝廷养着你们这些个官,并不是养着吃闲饭或者乱吃饭的。”
“多谢世子提点。”
秦恪垂着眼目送他进了养心殿,若不是自己命大,这赵王世子此刻该是高枕无忧了,不过么,有些东西也是命里注定的,该是你的,无论如何曲折,最后都会回到你手里?,不是你的,就是拿到手了,也?没那个福气享用。
原以为赵王是只老狐狸,没想到,也?有看走眼的时候。
这赵王世子平日里不显山也?不漏水的,还真是叫所有人都疏忽了,不过想想他有那么一个拖后腿的父王,也?是怪叫人心?疼的。
就是不晓得他知不知道自己父王已经将底都露出来了?
秦恪脸上盈起起淡淡的笑,径自出了宫门,才一出去,就瞧见萧曼在那儿等着他,只是这会子她没有再穿那身红裙,而?是换上了公服。
红纱裙有红纱裙的美,公服也?有公服的韵味。
他瞧着她,怎么看都觉得喜欢:“验官,久等?了。”
萧曼本是不愿来的,但?自那黑衣人出现之后,他出入,身边自然都会有人跟着,不是自己,就是大理寺的衙差,虽然这几天都相安无事,但?还是半点都不能放松。
毕竟我在明,敌在暗。
“我瞧别人都出来了,你这么这般晚,可是被人为难了么?”父亲回来的时候,她也曾问过,父亲说他应该被皇帝召见了。
“没有,不过是被陛下唤去问了一些话。”
“他……嗯,陛下都问什么了?”虽然对皇宫皇室还有皇帝都没任何好感,但?与他相关的事,她也不免好奇起来。
“陛下倒是没问什么,三两句话就完事了,只是在殿外等?的时间久了些。”
他又怎会告诉她,皇帝早就疑心?他们家了,哪怕是自己从前钦点的状元郎,他也?并不觉得自己之前?在殿上说的那些,皇帝都当了真。
帝王心?里?想的是什么,又决定要?做什么,完全不会因为别人的两三句话而?轻易改变,他们不信任何人,只信自己感受到的和看到的。
“不过,我倒是从养心殿出来的时候,遇到了赵王世子。”
不知怎的,秦恪在说起这人的时候,下意识就多看了萧曼两眼,她蹙着眉,神色间也是一片茫然,似乎是不明白为何自己突然说起这个。
“验官怕是没听说过,赵王府有一门武学绝技,是得自当年高祖皇帝的真传,能用掌力隔空震碎人的脏器,倒是和龙川兄的死状有几分相似。”
闻言,萧曼神色一凛:“真的有专门练这种功夫的?”
“只是听闻,也?不曾见过,我也?是刚才见到赵王世子才想起来的。”
萧曼却在心中不停地转着念头,赵王年关时候进的京,快要回封地的时候遇刺,于是就在京中养伤,这期间东阳书院就接二连三发生命案,如果是巧合的话,那为什么赵王世子进京之后,周邦烨就被杀了,还挑了殿试这一天弃尸汴河?
无论是不是巧合,她都决定去查一查赵王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