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比晨起时又更浓了些,重?重?的灰白涌起来,渐渐漫无边际,整个京城都被笼在其中,仿佛穹庐间垂下无数白绫素幔,遮天蔽日。
萧曼站在大理寺的廊檐下,只觉这?天时倒是与眼下他?们的际遇应景了,先前的风和日丽反倒是像假的。
她叹了口气,正想转身回内厅的时候,就听衙差急急忙忙奔过?来:“萧验官,秋校尉回来了!”
昨日,听秦恪说了那些之后,她便去找了秋子钦,并且将自己的推断,还有赵王府有这?种武学秘技的事都说了一遍。
往深处想,这?事若真是和赵王府有关,那这背后必定?会?牵扯到谋逆,所以父亲并不能真的着手去调查,只能是暗中悄悄来。
没曾想,才过?了一晚上,他?那边就查到些消息了?
萧曼也有些迫不及待地迎上去,两下里,对了个眼神,微微颔首,什么都不用说,秋子钦便随着她一起转过?前厅去了后堂。
“昨夜我乔装了一下,然后去了弘业寺,那些赵王府护卫确实一个个都功力深厚,能打出那样的掌力自是不足为奇。”
萧曼眉间轻蹙:“那些护卫每个人都能打出那样的掌力的话,却又该如何分辨……这种类似隔山打牛的功夫是不是真的就是赵王府的绝学?”
她虽不懂这?些,但也知道,武学也是分门派的,若真是赵王府的绝学倒是好的办了。
“这?种应该算不上。”秋子钦答得很果?断。
萧曼不解地望向他?:“不是绝学么?”
秋子钦并没有直接解释,而是目光在内堂扫过之后,就落在了书案上的紫铜香炉上:“曼娘,你瞧。”
他?走过去,先是掀开香炉盖子,将里面的香灰都倒了,然后随意拿了块檀香木料放进去,然后抬起右手,五指箕张抓按着那紫铜香炉,稍稍顿了顿,便又挪开了手。
萧曼看了看香炉,分毫未损,再抬头又望向他?,见他?冲香炉微抬了下颌。
只这样简单就能将里面的檀木块震碎么?
她有些不太相信,可亲自将那香炉盖子掀开时,往里瞧时,果?然就见那木块还好好的。
“这?不是好好的……”
“你动它一下,或者晃一下香炉再看看。”秋子钦眼中含着淡淡的笑?。
将信将疑间,萧曼伸手探入香炉内,食指轻轻在那檀木块上戳了一下,顷刻间,那木块就在她指尖下化成了一堆木粉……
“哥,你也会?这?功夫么?”她目瞪口呆,就连手指也还维持着戳木块的姿势。
“这?并不是什么秘技,只要内力练到一定?程度就能打出这样的掌法,所以这并非是赵王府的不传秘技。”
萧曼有些讶然,她和秦恪都不懂,将这?当做什么秘技,倒也无可厚非,只是这样一来,疑凶又回到了原点。
不说别的,光是京城里,内功能做到这般程度的高手,应该就有不少,还有那些做着暗市勾当的,更是数都数不过?来,这?可怎么查?
“那是不是每个人打出的掌法都不一样?”她又问。
就像文人写诗作画,都有自己的风格,还有习惯的用词配色,武者会?不会?也这?样呢?
秋子钦沉思了一会?儿,才回道?:“有的,哪怕师出同门,也不是每一人出掌的习惯都不一样,除非是有意模仿。”
“那你分辨的话,是看对方出掌时的动作,还是看打出来的手掌印?”
忽然提起手掌印,萧曼脑海中又浮现起周邦烨的尸身,验尸的时候,别说那么大的一个手掌印了,就连指甲痕都没见着,要不是摁了之后觉得胸腹里面不对劲,她也不会?剖尸去瞧了。
“哥,有没有什么掌法是不留手掌印的?”
“没有,任何一种掌法都会留下手掌印。”
这?样的答案也是在意料之中。
萧曼低眸垂望着香炉里那一堆被震碎的檀香木粉,脑中却在不停地搜寻从前经过或者是瞧见过?的案例。
忽然,她猛地一抬眸,看向秋子钦:“哥,你说得对,只要有接触,必定?会?留下痕迹!”
说完这?话,她当即发足奔出内堂,径直朝殓尸房去了,秋子钦也随后跟了过?去。
在衙差们惊诧的目光下,她再次掀开了盖在周邦烨尸身上的白布。
他?们这儿有规矩,像这种凶案的尸身,必须要在大理寺停三天,等这?三天过了之后,死者亲属才能将家人的尸身领回去。
这?规矩的背后却是有理由的,因?为有些特别的伤,刚死的时候并不会?显现,而是需要过?一段时间才会?慢慢浮现出来。
这?时再看,他?胸腹间并没有寻到掌印,反而是后背处,确实发现了一个手掌印,但是由于尸斑的关系,这?个掌印并不太明显。
萧曼伸出自己的手比对了一下,然后在那掌印处细细看了看,也没发现有特别明显的地方,拓下这?手掌印。
看着上面指骨按压成印的形状,她暗暗推测,这?人的手掌略方,手掌和手指近乎一样长,年纪么……应该不超过?二十五岁,推掌的着力点在拇指根部的手丘位。
不知怎的,她脑海里忽然闪现出那晚在秦恪小院里瞧见的黑衣人,莫名就觉得他?就是这手掌印的主人。
但是,如果?假定?那人就是赵王府的,他?为什么会?出现在秦恪那里,目的又是什么?
她实在想不出任何作案的动机,毕竟现下这?样,目的差不多已经达到了,也没有必要继续“节外生枝”。
况且之前赵王还特意找过秦恪,怎么看都像是在示好,真这?样的话,又怎会起杀心?
事情似乎并不像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
虽然萧曼私心觉得秦恪哪里都好,也不愿意去多想,但很多时候只是一时的自欺欺人罢了。
重?重?疑团就戳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哪怕故意视而不见,但还是在心里生了根。
与他相处得越久,反而就会越来越让她想要刨根究底,弄个明白。
不为别的,只是想要拨开这?层层的浓云,真真切切去看清楚他?……
关于他?的一切,她早已在心中不知反反复复推演了多少遍。
他?祖上便是京中人氏,后来因为某些原因?离开了京城,虽然身在异乡,但仍然保留着一口地道的京腔。
而他?幼时便被人下了蛊,五岁时,母亲又死于非命……
再后来进京备考,就读于东阳书院,书院接二连三发生命案不说,还有锦衣卫的人找过他?。
究竟是什么原因?,能够让锦衣卫出动暗卫,又能让赵王亲自登门?
他?身上究竟有什么秘密?跟现下这?些案子有没有勾连?
“曼娘?”
秋子钦在旁站了许久,一开始见她拿着拓下来的手掌印怔怔出神,也没多在意,毕竟她想事情的时候就是这般样子,但随着她不断变化的神色,他?终于忍不住出了声。
萧曼现下自是心事重?重?,但这?些疑惑之能藏在心里,并不能同别人说。
于是,便装作若无其事地应了声:“一下子想入了神,哥,你也瞧瞧这个手掌印。”
秋子钦抬手比对了一番,那掌印与他?的倒是大小差不了多少,但是着力点却不同,他?着力点在食指和无名指根部的手丘处,对方却不是。
“他?年纪与你差不多,手指和手掌的长度几?乎差不多。”这?样一来,范围应该被缩小了不少。
秋子钦点点头,并将那拓下的手掌印收好。
“哥,你要小心些,自己安全为上。”
闻言,秋子钦素来毫无波澜的眸中此时也涌起微亮:“我记住了。”
他?望着她不施粉黛的脸,虽然依然动人,但也不知是不是忧心案子的关系,她这会?子整个人都没什么精神,比从前少了些生气。
正想开口让她不要太过担心,便听不远处有人叫道:“曼娘,原来你在这儿!”
秋子钦不由一愣,“曼娘”素来只有他?叫,现下……
那声音极好辨认,他?不循声望去,就知道是何人。
秦恪眼角微斜,瞥着不远处那穿着青色贴里的人,眸光微凛,但冷意只一闪即逝,便又恢复了惯常的样子。
萧曼见他?竟然摸到大理寺来了,当下也是愣住了。
秦恪未从她脸上瞧出半点惊喜,心下便有些不痛快,微蹙起眉来:“曼娘,你这?样子是吓到了,还是……不喜欢我来大理寺?”
这?么就扯到这上面了呢,大理寺也不是他能随随便便来的啊。
正琢磨着该怎么回应,就听一旁的秋子钦居然走了过?去,对秦恪行了礼:“见过?秦状元。”
秦恪颔首轻点:“秋校尉,都是自个儿人,不必如此多礼。”
秋子钦微垂着眼,先前听他叫“曼娘”时,便有了预感,等那句“自个儿人”一入耳,便更是肯定了先前的猜测。
这?话里话外就好像是在暗指他?和曼娘已经在一起了,往后自然是一家人了。
萧曼见秋子钦对秦恪行了礼,这?才注意到他现下穿的是带着鹭鸶补子的青色官袍,恍惚间才惊觉他?已经不再是那个书呆子了,而是新科状元郎、翰林院修撰。
她抿了抿唇,也不知道自己该不该上去行个礼,正踌躇间,便听他又说道:“秋校尉,从今日起,咱们便要在一起办公了。”
“……”
别说是萧曼,就连秋子钦都有些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不过?,萧曼很快就回过?神来,眼中也开始盈起笑:“是皇上让你来大理寺的么?”
秦恪这会?子瞧见她眼中的笑?,还有颊边因为喜悦而盈起的浅淡的红,心头也不那么郁结难消了。
他?眉眼渐舒,勾起那抹淡笑?:“说是也不是,我原本就不想在翰林院蹉跎时光,因?此便上书跟陛下请旨,调往衙署中历练,说起来不合规矩,原也没报什么希望,就算侥幸允了,也得耽搁些时候,没曾想转天便有了圣意,所以从今儿起,我便是大理寺的六品寺丞了。”
萧曼还是一脸惊讶,此刻心情颇有些复杂,他?还当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刚考中就敢跟皇帝求官职,而且还是谈不上前程似锦的大理寺,这?心思该不会?又是冲着自己来的吧?
“你……你……你到底打的什么主意?”
他?一笑?:“其实也没什么,龙川兄惨遭此劫难,我总是耿耿于怀,想着无论如何要查出真相,天下间哪里还有比大理寺更合适的地方?更何况……”
“何况什么?”
萧曼看他?盯着自己,心跳加快之余,脸也开始发热。
秦恪看着她,笑?意渐浓。
笑?着、看着,可就是不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