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不登天子船

作者:花月鹄

虽然瞧不见外面,但也能想象那两人此刻是怎样一副剑拔弩张的情?势。

只是这赵王世子果然也是精明眼亮,竟然一语中的。

瞧这话里的意思,像是不进来瞧瞧便不肯罢休似的。

“世子殿下这可说笑?了,圣躬如天,老奴就算有十条贱命,也不敢在陛下的养心殿之内生事。老奴不过是奉旨而已,还望世子殿下莫要为难老奴。”

曹掌印语气间没有一丝半点心虚的波动,淡然风轻得叫人几乎要信以为真,这般定力确实不是一般人能比的。

“奉旨?呵,陛下还卧病在床,哪来的旨意?”赵王世子像揪住了痛脚,接口冷声问。

萧曼闻言也不禁身子紧绷起来,心也像是要从腔子里跳出来似的。

“回世子殿下,陛下龙体违和,自然是皇后娘娘的懿旨。”

曹掌印回得不紧不慢,略顿了顿,又道:“不过么?,世子殿下思?念陛下心切,这般赶来,老奴若真是拦着,不但于理不合,更心中有愧。这么?着吧,世子殿下只管入内探视,老奴在这里守着,只当什?么?都没瞧见。”

这番话连压带捧,以退为进,明着顺迎对方的意思,可赵王世子若还坚持要进去,便是存心违旨,即便瞧见什?么?也不能明说了。

萧曼从未见过这等耍弄心机的手段,也不禁佩服曹掌印的那份处乱不惊的气度和细致缜密的心思?。

外面又陷入静默之中,似乎是赵王世子正在左右思索权衡,没多久,果然听他说道:“多承曹公公好意,既然事关陛下龙体,我便遵奉旨意,明日再来探视。”

“世子殿下一片仁孝,陛下必有感念。老奴恭送殿下。”

沉促和缓慢的脚步声交织在一起,却又泾渭分明,很快消失在外面的通廊间。

萧曼悬着的那颗心这才完全落了地,她忍不住对秦恪道:“他可真是太厉害了。”

秦恪一笑?:“曹公公能这般轻而易举就劝退高慎,还有一个原因,你知道是什么??”

萧曼回思?了下:“是不是因为皇后娘娘的缘故?听传闻说,帝后情深,皇后娘娘虽然子嗣艰难,可也诞下太子,只是后来太子意外薨了,陛下怕皇后感伤,于是一直都拖着不立任何人为储君。在这宫里,赵王父子应该还是对皇后娘娘有些忌惮吧。”

帝后情深?

若真是情深又何来的那许多妃嫔美人。

秦恪敛去眼中的那丝嘲讽,抬手替她整了整头顶的乌纱:“外头的那些传言听听就成了,不必当?真。”

听他这般说,萧曼脸颊不由开始热烫起来,她垂着眸,抿了抿唇:“若是太子殿下还在世就好了,听我爹说,他宅心仁厚,将来必定会是一名明……”

“呜……”

她这句话还没说完,便被秦恪用手捂住了口唇。

那声惊呼被闷在他微凉的指缝间,还没来得及反应,整个人便他一个翻转从后面抱住,后背硬生生撞在他坚实的胸膛上,竟然觉得有些疼。

她齿缝间轻“咝”了一声,满是疑惑,不知他为什么?要捂住她的嘴不让继续说下去,想看着他,可这样背着身,只能瞧见他紧紧箍在自己腰间的手臂。

“曼娘可知,在这禁宫中,宅心仁厚便是一把悬在头上的刀,随时都能要了命。”

堪堪两句话,牙齿却磨得生疼,身上也像被抽干了力气,伏在她纤弱的肩上,搂在她腰间的臂更是紧了两分。

潮涌而出的温热让眼前一片混沌朦胧。

秦恪一直觉得自己似乎生就是个不会哭的人,即使流泪也是默然无声,别人瞧不见,更不会懂得那浸透在其中的往事究竟有多让人割舍不下。

不知不觉,那温热已滑落至唇间,口中一片咸涩。

头一次品这味道,竟有些难忍,但任它流着,堵在心口的闷痛似乎便能好一些。

也不知过了多久,泪终于在脸上干了,眼眶还是酸涩的。

萧曼虽然瞧不见,可这话里的情?绪却还是能够感受到。

他为何会这般悲伤,是同父亲一样惋惜这世间上少了那样好的一个人么??

也不知这样“相依相偎”过了多久,那缓慢的脚步又转了回来,慢慢踱到近处,隔着帷幔道:“陛下如何?了?”

秦恪松开搂在萧曼腰间的手,脚下有些拖曳地走出隔间,蓦然抬眼,就看那略佝偻的身影就等在隔间门口,也正朝这里张望。

“不是蛊虫,只是中了风,曹公公现下便可去请太医院的人来,只要来了,陛下就可醒过来。”

曹掌印闻言却不禁愣了愣:“陛下他……可还能治?”

秦恪垂着眸,微抿起唇:“水银之毒已经浸入脏腑骨髓,现下已经治不了了。”

“那还有多久?”

“拖个两三年还是可以的。”

曹掌印朝帘子后的人瞥了一眼,又转回目光望着秦恪,良久又道:“主子这些年也不容易,两三年,也足够了……”

后头那句小主子莫让主子等太久,只徒留口型,消声在唇齿间。

“状元公和萧家娘子辛苦了,咱家带你们去别的阁间歇歇吧,这会子若出宫,没准会遇上赵王父子。”

“有劳曹公公。”

暮色泛起,满眼仍是铅沉的晦暗,日头像被裹在其中,只透出浅浅的一线光,恍惚间有些辨不清究竟是朝是暮。

许久,那线光的金意似是暗淡了些,变成蒙蒙的一片,仿佛将要被周遭吞噬。

隔间的侧窗不大,淡淡的夕阳倾洒,并不算长的案几也被晒了个半阴半阳。

最?亮的那块斑恰好落在敞着盖儿的茶盏上,润洁的瓷像隐入其中遁了形似的,只余白气袅袅,徐徐缭绕,可觅踪影。

秦恪坐在案后斜望着渐暗的天光,指尖在案面上不轻不重地敲,却听不到半点声息。

他薄翘的唇勾起浅浅的笑?韵,从那一片莹光中端起茶抿了一口。

“是不是等陛下醒了,咱们才能回去?”

萧曼面前也有一盏茶,明明她已经很渴了,却仍不敢去碰,毕竟是她心中被囚困的牢笼。

秦恪闻言,搁下茶盏,望着她,温然一笑?:“不是,只要赵王父子过来了,咱们便可回去了。”

是这样么?

萧曼心中仍是惴惴不安。

自从踏入这皇城,秦恪就察觉出萧曼的异常来。

遇事从不惊慌,随时随地都能镇得住场的小丫头,今日究竟是怎么了?

“曼娘,你很怕这里么??”

冷不防被他问及这个,萧曼正色道:“我了不起也不过是个仵作,这禁宫哪里是我这样的人能来的,来了……也不知能不能安然走出去,怎能不害怕?再者你也说了,这禁宫就是人吃人的地方,我平日里跟死人打的交道比跟活人多多了……”

好么,就差没将厌恶两个字写在脸上了。

可往后她若是知道自己就是这禁宫的一个主子,应该就不会这般担忧吧。

他深沉的眸中盈起亮色,唇角那抹笑意更深了两分:“嗯,我也觉得有时候跟死人打交道比同活人打交道舒服多了。”

可不就是么。

见他也认同了自己,萧曼那颗焦躁不安的心也缓和了不少。

“喝点茶水吧,这茶的味道不错。”他将她面前的那盏茶端起来,递过去。

萧曼犹豫了一会儿伸手接过那盏茶,浅浅抿了一口,虽然茶汤凉了些,但依然清新甘甜,也不知是这是什么?茶,似乎比平日里自家的好喝许多。

正琢磨要不要问问秦恪,迎面就看?那位小曹公公急急地奔过来,近前满面喜色地躬身道:“陛下醒转来了!”

“才醒的么??”秦恪问。

“是,方才御医用针,约莫有一刻陛下便醒了,皇后娘娘,赵王和赵王世子殿下正瞧着呢。”

萧曼不由愣住,这时候拿捏得果然不迟不早刚刚好,他当?真是深藏不露。

“干爹让奴婢过来报个喜,然后带二位离开。”

这倒是个极好的时候,赵王父子都在皇帝那儿呢,哪里还有闲工夫去管“两个内侍”离宫。

等走出皇城,秦恪暗觑着萧曼,见她眼中似带着笑?意,像是心绪忽然好了起来,与先前在宫城里全然是两幅样子。

“可惜了,这到了最?后让太医院那些人领了功。”他假作惋惜地叹了一声。“你当?骗谁呢,陛下是什么?人,他原本是不让找太医院的人,可醒来的时候发现扎醒自己的居然是太医院的御医,回头肯定会责问曹掌印,那曹掌印自然会将事情?始末都告诉陛下,这样,陛下必然会知道这里头是你的大功。”

萧曼唇角浅笑?,继续又道:“我先前也是想不明白,后来琢磨了,觉得你这步棋走得简直是好极了。”

“哪里好了?”秦恪负手慢悠悠地走着,唇角也噙着浅笑?,眸中微有闪亮。

“陛下稍后再慢慢一琢磨,他就知道蛊虫一事根本就是无中生有,只是宫里头有人为自保栽赃嫁祸,这样的话,他对鲜家的执念是不是就会变淡了?”

秦恪瞧着她,天真的人琢磨事儿永远都是带着善意。

他又摇了摇头,目光中却是沉定的无可奈何?:“只要鲜家有长生术,鲜家永远都会被人惦记着,不是皇帝也是别人。”

萧曼在旁听得俏目一眨不眨,提起这个就觉得有些不可理喻,她蹙着眉:“这世间上哪有长生术啊,就算是神仙也会有天人五衰,三界众生都在轮回里,谁也逃不掉。”

谁说不是呢……

忽然间,他心下一动,想带她去一个地方,可瞧瞧手里拎着的那只大医箱,不禁一笑?。

“曼娘,回去放了医箱,咱们去个好地方。”

手忽然被他捉住,萧曼愣了愣:“什?么?好地方?”

他只笑而不语,任凭她如何?“威逼利诱”愣是撬不开他的嘴。

可等夜色沉沉的时候,他拉着她来到银月湖的一处长草浅滩时,这昏影如魅的地方却让她稍稍有些失望。

“这边哪里好看了,要是没有这漫天星辰,黑洞洞的一片,保不齐一个不小心就掉进湖里了,你别往深处去了,当?心些!”她低着头,紧紧地拉拽着他,不让他再往前面去。

“我能让漫天星辰都落到这里来,你信么?”

秦恪见她那小心翼翼,就生怕自己出事的样子,心中一暖,别说是漫天星辰,就是天上的月儿,他都能给摘下来送她。

萧曼虽然不信这吹破天的鬼话,但相恋中的年轻男女有时就是容易被这样的“甜言蜜语”打动。

明明是想离开的,脚下却不听使唤,反而被他牵着手一步步挪过去,走进长草深处。

“我可先说明白了,这儿水草茂密,真落了水,不小心就会被缠住,只要被缠住,想要脱身就不容易了,嗯……我虽然会凫水,但也不能保证……。”

话说到这里忽然想起他幼时就是被歹人丢入江水中的,当?下有些暗悔,什?么?不好说偏偏要提这个。

他会不会凫水,她不知道,但落水的话一定会想起那些痛入骨髓的往事。

微叹一声,忙补救道:“嗯,虽然不能保证别的,但救你一个还是行的。”

秦恪被她这话弄得有些怔神,瞥眼看她低垂着头,长而密的睫毛掩着眸,只能瞧见两弯黯淡的微亮,像还在懊悔提及落水的事。

这丫头这是这般,对她稍稍好一点,她便恨不得回报你最?大的善意。

她这般的心性脾气,他不是很早前不久知道了么?,若不是这般,先前也不会费尽心机去接近她。

如今再回想当时,恍惚间连他自己都忘记一开始的目的是什么?。

“曼娘,无论何时何地,我都不会让你以身涉险的。”

萧曼听得心头一蹙,耳根不自禁地热烫起来。

还说不会让自己“以身涉险”,先前不还硬拉着自己去给皇帝看?蛊虫么,现下又来这里,怎么看?哪样都很危险啊。

可即便如此,她也甘之如饴蜜。

心下砰跳,蓦然发觉那双皂靴的靴尖已转了过来,正直直地对着自己。

萧曼讶然仰起头,撞上他俯下的双眸,月光掩不住里面闪亮的光彩,平和而宁静,就像湖水间映起的粼辉。

这光彩原先该也见过,可又觉得别样新鲜,像是从没仔细瞧过,更没有静心品味过。

秦恪此时也在审视。

此刻这张小脸就在眼前,没有睫毛遮掩,那双眸中的闪烁和热切都一览无余,不自然地转动,更像是在刻意躲避,不愿叫人窥见真心。

半夜三更的,又没旁人在,依着她大胆的性子,对自己的爱意真就这么?难启齿么??

也罢,知道她也欢喜自己不就成了么?,为何却偏偏要执着她说出来呢?

他轻挑了下唇,目光游转,又望向夜空。

夜色宁谧,皓月当?空,银灰的光衬着星光万点,将幽蓝的天衬得格外迷离。

“曼娘,来。”

萧曼不知他又想做什?么?,只觉眼前暗影一闪,连袖带手都被他抓住,不由自主就向前倾,扑面撞在他身上。

她失声低呼,只觉鼻尖懵懵的泛酸,却顾不得去揉,只见一根缎带飘落而下,遮在了她的眼前。

“你……”

萧曼红着脸有些急了,不是说让自己看?漫天星辰么,这会子怎么要把自己的眼睛蒙住了。

秦恪撩翘的唇角呵出一声轻笑?,目光凝着她,将那缎带在她脑后系了个结。

“等会儿你再摘下来,不然就不惊喜了。”

这什?么?意思,莫非真要给自己手摘星辰?

她将信将疑,终于耐不住好奇问:“你总不会将一捧水捧到我跟前吧?”

“我是那样的人么?你可太小瞧我了。”秦恪哑然失笑?。

萧曼抿着唇角的笑?,也没有答这话。

秦恪也没再继续耽搁,袍袖一挥,内劲过处卷起一股热浪。

四下里都沉在灰蓝的夜色中,模模糊糊,唯有这一片随风摇曳的长草能辨得清楚。

忽然,许多碧色的光亮从长草间窜起,轻飘飘地舞动着。

“曼娘,你瞧。”

他将蒙在她眼前的缎带解开,萧曼这才发现有萤火虫绕在周围飞,哪怕是她脚边,也有点点碧玉色的莹光在闪动。

这一刻,真就像是天幕上不慎坠落的星辰,孤寂而凄迷。

而她就在一片星河璀璨里。

冷不防间,秦恪又揽她入怀。

“曼娘,你可曾听人说过皇长孙殿下?”

萧曼怔愣了会,不知他提这个做什?么?,微蹙着眉:“不是说在那场意外里,与太子和太子妃殿下一同去了么??”

话到这里,她忽然心中一凛,猛地就扭头盯着他:“你为何忽然间提这个?”

瞧她这般模样,秦恪就知道,只要稍稍一琢磨,她就能将两者联系起来,于是也不再瞒着。

“曼娘,等我拿下这江山与你为聘,好不好?”

“……”

这话简直像晴天霹雳,只震得萧曼瞠目结舌,杏眸直直,浑身发颤,却说不出半个字来。

四下沉静,唯有心跳如雷。

她推开他,眼底一片死寂的冰凉,唇边却挑着嘲弄的笑?。

千算万算,她都没有算到原来秦恪就是梦中那囚禁着自己的皇帝。

现下仔细想想,也只怪自己太过大意,当?初二月二那夜初见时,为何觉得眼熟?不就因为这个么!只是当时被那“鬼仙”搅乱了思?绪。

一步错,步步皆错。

“曼娘?”

秦恪这会子倒是有些看?不懂她了,也看?不透她眼中的情?绪。

“你问好不好?我现在就告诉你,不好。”

“为何?”

他眼中的神光也渐渐沉了下去。

萧曼自然不会将那个梦说出来,她淡淡地望他看?了一会儿,转过眸,又看?向那飞舞的碧色光点。

“先前,我与表兄退婚前,曾问过他三个问题,他答不上来,其实那三个问题并不是我有意为难,而是我择婿的最?基本条件。”

“那曼娘就笃定了我也答不上来么?”

萧曼又轻吁了口气,抬眼望他淡然一笑?:“如果只是秦恪,那么他一定答得上来,但是民女何德何能,怎敢让皇长孙殿下答题?”

她是一刻再也待不下去了了,甚至也不敢再多看?他一眼。

深恐自己又会心软一错再错。

“夜深了,民女该回去了,殿下也请回吧。”她漠着脸垂着眸,对着他恭恭敬敬福了一礼,转身便要走。

“曼娘!”

秦恪伸手死死拉拽住她,凛眼轻摇了下头:“同我说实话,究竟是为何??无论我是什么?身份,我始终都是秦恪,此生此世,无论是何等样人,也只会……”

“只会什?么??”萧曼忽然拔高了声音将他打断,“实话说了,我是想招婿入赘的,秦恪或许可以,但皇长孙殿下绝对是万万不行的。”

秦恪鼻息一窒,这倒真打了他一个措手不及。

仿佛只是一下子,夜风就浸透着凉意。

说不清是阴差阳错,还是上天注定,她和他之间所有的一切似乎都在顷刻间全变了。

脚步不促不急地轻踏蓦然从旁边传来。

萧曼像是寻找救命的绳索一般循声望过去,就看到了正朝这边走来的秋子钦。

她松了口气,转身也不再看?秦恪,淡淡道:“我哥来找我了,你也早些回去歇着吧。”

“曼娘,如果我说行呢。”

秦恪回过神来,她已经站到了秋子钦的身边。

秋子钦疑惑的目光在两人之间逡巡,萧曼头也没回,只笑了一声:“说什么?胡话!”

“曼娘……”

秋子钦紧抿着唇,有许多话想问,可看她低头掩着面,当?即就闭口不言了,只回身看向秦恪,眼中带着凛然。

秦恪上前,也不等他开口,秋子钦便将为出鞘的剑横在两人之间,冷着脸道:“秦状元还是请回吧。”

他垂眸看向那柄剑,想着对方是她义兄,便硬生生咽下了这口气,敛了眼中的戾色,温然看向他道:“秋校尉可否让我与她再说两句话?”

萧曼此刻早就捂着头脸跑远了,秋子钦紧皱起眉:“虽然不知道你们之间有什?么?误会,可我是看着曼娘长大的,她若是不想见你,此刻你硬追上去,只会弄巧成拙,等她气消了再去吧。”

秦恪略略有些吃惊,还以为秋子钦会乐得瞧他们两现下这样子,不曾想,他一开口竟会帮衬自己。

然而对于秋子钦来说,帮衬他的理由很简单,只是因为萧曼喜欢,既是她喜欢的,他便会护着,不让她因为一时冲动而永远错失了。

一连数日,萧曼都将自己关在房中,谁也不见。

秦恪来了几次,也都被挡回去了多少次。

萧曼也不知道自己这是干什?么?,何?以现下却如此不堪?

不是都一清二楚了么?,她千防万防的人,终于出现了,这是好事啊,以后两不相干便是。

既然如此,为什么?还要这么?难过?

嘴唇干得发疼,舔抿了下,淡淡的咸腥在口中晕开。

血的味道半点也不好。

萧曼脑中懵懵然,觉得该去倒杯水喝,停住脚才发现不知不觉间竟已走过了长廊,来到了东头,这里离他的小院最近。

想起他在那里架起的长梯,想起他冲着自己笑?,甚至是那晚他将那洒落一地的粥端起来,将那碗底仅存的一点粥米慢慢吃下,她的心头也是暖烘烘的。

这样温柔的人,怎么就是那个恶梦一般的人么?

她不愿意再去想这些,可与他在一起的种种就像是潮水一样汹涌而至,将她淹没。

才刚迈出腿去,就看白绒绒的一团不知从哪里蹿了出来。

萧曼浑身剧震,一霎间像能听到胸腔里怦然的跳动,刚朝那狗伸出的手,僵在半空里,她的心又沉了下去。

闭上眼,不再看?那狗一眼,只喊了小婢将那狗抱下去,让管事的还到隔壁去。

小婢抱起那狗有些不知所措,跑下楼去了管事的。

“主子说,让把它送回隔壁。”

管事的也有些头疼:“可别真送过去了,免得回头被骂,咱们好好帮小主子看?顾好,最?近就别让它在小主子眼皮子底下晃了。”

小婢连连点头,便将那狗搁在了前院。

萧曼哪里知道这些,只觉得这狗送走了,与他之间就真的断得干干净净。

她觉得好笑,那颗心却像凭空裂开,血涌出来,弥散在胸腔里,连同身上最?后那点力气消散在四肢百骸,记忆中从没这么?精疲力尽过,只想继续找个别人瞧不见的地方呆着。

脚下是虚浮的,只能一步步向前挪,喉咙不知被什?么?东西堵着,那口气怎么也上不来,沁沁的阴冷袭绕全身,整个人天旋地转。

从头到尾,可笑的只有她一人。

终于支持不住了。

她踉跄地向前倒,伸手好不容易攀住窗棂,才没倒下,烦恶涌动的喉间却再也压制不住,张嘴呕了出来,眼睑胀痛,泪下决堤。

脚下是空的,身子是浮的,连神识都在虚游飘荡,唯有耳畔是一片嘈乱的噪响。

是风声么?

怎的似乎又能听到欢笑?和鼓乐?

的确怪得有点邪门,但说到怕,却怎么也及不上眼前这片混沌的黑暗,杳冥如夜,不知身在何处。

这情?状似曾相识,却又想不起一丝细节来。

过了多久呢?

她也不知道,总之是度日如年,茫然忐忑间,脚下忽而有了着落,不再是悬空的,却颠簸摇晃得厉害。

那片重重遮挡的黑幕霍然而散,耀目如刺的光冷不丁一下戳入眼中。

她只觉目眩得厉害,晕了好一阵子才慢慢看清自己竟身处轿中,轿帷是锦绸彩缎的,而她身上则是凤冠霞帔,云襕大袍,一色的鲜亮喜庆,荣艳华贵。

她猛地一惊,心下如明镜反照,忆起了些东西,但大半还是混沌不清。

侧眸朝窗外望,丝帘也遂心之意似的恰在此时拂撩而起。

那外面是漫山遍野,夹道而立的黄栌树,层林浸染,满目绯红。

美景当前,如诗如画,她却生不出半点赞叹赏心的意思,只觉那片围聚在周遭四野的红像熊熊烈火,更像血,光是瞧着似乎便能嗅到一股腥郁之气。

她浑身悚然一震。

几乎还没来得及反应,数道寒光就穿透进来,犹带温热的鲜血泼洒在华丽的轿帷上,又溅污了她的喜服霞帔,顷刻间便染透进去,那片红立时变得触目惊心。

她没有惊讶,却依旧骇然失措。

接下来,依稀只有一片鲜目的赭黄和那挺拔颀长的身影留印在脑中。

她不由打了个颤,心中竟生出一份莫名难言,又悸乱惴惴的期待,所有的恐惧和不安霎时间都变得不再紧要。

炸雷般的响声轰过耳际,花轿当?即四分五裂。

然而她却没有因此失足跌落,仍旧好好地坐在那里。

她仰着头,那颀长的身影赫然就在近前,赭黄的袍上绣着五爪金龙……

还在怔懵间,那双臂已经张开,袍袖合围,将她整个人揽入怀中。

淡淡的木香渗入鼻间,仿佛带着魔力,一霎间就让她心神沉静了下来。

那双臂越来越紧,手也在她背心轻抚。

她避无可避,紧贴着那坚实的胸膛,分明能觉出里面蓬勃有力的心跳。

终于,她鼓起勇气,松开了紧攥的手,从两侧伸过去,环上他腰际。

两下里挨得更紧,再无半点间隙,全身暖意充盈,说不出的安然舒适。

她泪涌,积压在胸中的闷气和委屈也化净于无形。

“曼娘,莫怕。”

耳畔响起低语轻喃,温热的气息在鬓颊间漾开,连耳根子也暖烫了。

她雾晕着双眸,抬眸看他。

然而,那张脸并不是想象中的柔情?脉脉,而是一片空白,竟完全没有一处五官!

与此同时,喉间一紧,脖子已被死死掐住……

萧曼如坠深渊,悚然醒来,身旁却是父亲的呼唤:“曼儿……”

她能觉出自己是仰躺着的,但没什么?力气,勉强缓缓睁眼,就见父亲坐在榻旁,全情关注地看着她,眼中满是关切。

当?时究竟怎么了?

记得突然间昏晕难忍,似乎还呕了,整个人天旋地转,再后来就什?么?也想不起来了。

一个人难过成那个样子,想想也是可怜,好在还有家人的关心。

“爹,我……”

萧曼撑不起身子,只能从唇角挤出一丝笑?想安父亲的心。

“这是做什?么??快躺着,就是有天大的事,还有爹替你顶着。自己身子骨硬实才是根本,其余的事儿你都不用多管了。”

萧用霖语声和然,豁达中更透着了然。

萧曼心中愧疚,越想越觉得自个儿不争气。

萧用霖不动声色,换好安神的香点上,扣上铜罩:“你病了这事,秦恪现下并不知道,可终究是瞒不过他的,你们之间若有什?么?问题,面对面把话都说清楚了,也比你自个儿在这里闷着难受强。”

已然枉动了情?,错付了意。

他就算是知道了又如何?,来了,她也不会见。

就算揪着他打骂也好,自己那颗心是冷了,终究也不会热起来,再见面也是徒然更加伤怀,又有什?么?用?

“曼儿,虽说女儿家的事,我这当?父亲的不应过问,但事事总该有个理由,你不想见他,也该让他知道究竟是为何?。”

萧曼胸腔里被那股闷气冲顶得胀痛难当,这事连她尚且都理不清,又何?况是别人呢。

“是他同爹说什?么?了么??”

“他倒是一个字都没提,不过你们闹成这般,瞎子都瞧出来了。”萧用霖像是想起了什?么?,剑眉紧蹙,“曼儿,可是他知道了你……的事?”

父亲指的是什么?,她自然明白,当?下摇了摇头,支走旁边伺候的小婢,这才说道:“没有,还不曾告诉他……爹,你可知他是何人?女儿觉得与他当?真是不合适。”

萧用霖闻言,望女儿又端详了一下,面上愈发温和:“那就先不见,你好好歇着,永远记得这句,有爹在,什?么?都别担心。”

“爹……”

这明指暗示的话让萧曼脑袋“嗡”的一燥,愕然望过去,心中砰跳如雷。

原来父亲一早就知道了,也一早就决定了站他那边。

“爹,你就这般信任他么?,他以后会是明君么??”

萧曼压低了声音,脑中挥之不去的全是自己被铁链锁住的无助,这样的人,怎么瞧都不会是明君吧?

况且梦里他还是谋逆登基的,御座之下不止斩杀了多少人……

光是想想都觉毛骨悚然。

但她所认识的秦恪呢?

完完全全就是另外一种性子,这真的是同一个人么??这些日子,萧曼自个儿已不知琢磨了多少回,但除了感伤悲痛,一切都无法改变。

“曼儿,无论他如何?,他始终比赵王或是赵王世子更适合那帝位。”萧用霖叹声道,“爹只想护着你,护着鲜家最后一点血脉,这样百年之后,我也好有脸面见你娘。”

萧曼望着父亲,心下更是一片茫然。

这是第几日没有见到那丫头了?

每次去萧家,所有人总是对他说,让他再等等。

再等等?

谁知道三五天之后又会怎么样,至少他等不得,但现下还是没摸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哪怕她说得再有理有据,从她的眼中,他依旧能看得出来,她没有同自己说实话。

瞥眼瞧了瞧面前的骆忆川,想想她说的那些话,目光也转成了正色的审视。

“你表妹从前问了你哪三个问题?”

骆忆川显然没料到他将自己叫过来,等了好半晌,居然问的会是这个,愣了愣,探着眼看了看?他,发现他神色间并不像是在冷嘲热讽。

“第一问是,她说她容不得自己丈夫有通房小妾,甚至是红颜知己,若要娶她,此生便就只能有她一人。第二问,婚后可还能许她跟着父亲办案。”

秦恪琢磨着这两个并没有任何问题,正等着第三问,可半天却没等到下文。

也不等他问,骆忆川双眼眇了眇,低声道:“因为当时这二问的时候属下犹豫了,所以就没有第三问了。”

秦恪“啧”了一声,乜着眼瞧他:“这第三问该不会是愿不愿意入赘吧?”

这话可真是让骆忆川都吓了一跳:“应该不会吧,若真有这打算,当?初就应该会说清楚了。”

“好了,你去吧,对了,赵王府上那个秦先生可查到底细了么??”

秦恪摇手一叹,这下便真没什么?好说的了,那丫头明摆就是在搪塞自己。

“回主上,那位秦先生从前是戏班里的人,听说是手上有了命案,这才被他们捏在了手里,至于真的秦先生,属下一直盯着都不曾见过他露面。”

“继续盯着,还有,你可小心些,秋校尉还在查周邦烨那案子,别撞上了。”

骆忆川应了一声,依礼对他行了礼之后,便转身走了。

秦恪抬眼瞧瞧外头。

天色已一片铅沉,风声啸啸,远处院中花架上的那一丛丛紫藤也在摇颤。

的确要变天了,但似乎又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快。

他从书案后站起身,负手走到窗前。

那阁楼上静悄悄的,瞥眼瞧见那长梯,他犹豫了一会儿还是走到了那墙根下,攀着长梯站在墙头上。

明明他有千万种法子“逼她就范”,可他却不想那么干。

就像老话说的,“强扭的瓜不甜”。

也不知道为什么?,那些曾经痛彻肺腑,不堪回首的苦难已有些模糊了,一霎间能想起的,全是同她相处的种种,一桩一件,甚至言语间的字字句句都清晰无比的刻在脑海中。

虽然那些许多都是他刻意讨好为之,也算不上是真实的他,但如今回想起来,却觉得快乐,恍惚间,他都觉得自己就是那样的人。

两人相识至今,其实细算起来也没多少日子,然而就是在这般短暂的日子里,那些回忆却莫名叫人刻骨铭心,不光忘不掉,更连带着过往的一切都变得有滋有味儿起来。

这大约便是欢喜一个人,有她在,苦也不会太难受。

从前他不明白,现下却像得了宝藏的人,再也无法回到从前一无所有的时候。

秦恪目光微侧,斜望着长廊不远处那敞开的闺阁。

她就在里面。

所以,他不是孤单的一个人。

她一定会来。

他确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