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恪并没有拿那些囚犯来当虫饵。
大理寺的囚犯能有多少?就算再加上东厂锦衣卫各处羁押的,也不过才千把人,瞧着挺多,可用来当虫饵确也是杯水车薪。
“用不着拿人命去填,也别说不会落下把柄,这种?事儿只要做了,就一定瞒不住,回头陛下那是真的难以交代,咱所有人都落不着好去。”他?说着忽然想起件事来,“上回验官从王晋云那取来的虫子可还在么?”
“也不知道是不是虫子,娘子从衙门里拿回来的东西一般都放在药房,平日里也不会有人去碰。”
老管事努力回想着,脑子里闪过些东西,当即又继续道:“老奴想起来了,娘子有次拿回一个用药泥封好的罐子,但并没放在药房,而是锁在了旁边的暗隔,还特意嘱咐过打扫的人绕开?那间屋子。”
秦恪微微颔首:“那应该就是了。”
“那老奴这就去取来。”老管事自告奋勇,眼中的神光都亮了些,“状元公别看老奴年纪是大了些,从前跟着夫人,也学了两手,拿个药泥封好的罐子自是没有问题的。”
能跟在萧夫人身边当心腹,连萧用霖都能瞒过去的人,肯定是有几分手段。
他?话音刚落,背后蓦地里,一个冷沉的声音森然哼道:“倒是不知道一个小小的大理寺丞竟然可以差遣得动禁宫侍卫,不知可有圣谕?”
“赵王世子殿下……”
那身绯红色的锦袍从面前闪过,不用看也知道是谁,老管事登时吓了一跳,不由自主地朝秦恪身后缩了缩身子。
不声不响,不迟不早,偏偏赶在这个时候来,也不知是怎么得的信儿。
秦恪暗地里冷哼了一声,转向他?躬身行礼:“臣自然是得了口谕的,不知世子殿下驾临,未曾迎候,还请殿下世子恕罪。”
他?面上恭恭敬敬,一开?口便暗指对方才是未奉诏便私自行事,不守规矩,无法无天,为所欲为,只不过仗着是王世子,无人敢管罢了。
高慎果然面色一变,凛眼瞪着他?,可被这话头一噎,也不好揪着先前那事儿了,鼻中轻哼,当下把手一挥:“眼下以大事为重,秦寺丞不必告罪,平身吧。”
秦恪见把他?气焰压了下去,面色也缓和了些,直起身来,却没走近,仍旧站在原地故意道:“世子殿下突然来此,可是有什么吩咐么?”
自己这边已松了口,他?那边却还咬着不放,居然敢这么没遮没拦地问。
高慎脸色愈来愈不好看,可又不能当面发作,牙关磨蹭了两下,冷然道:“兹事体大,秦寺丞可有空闲借一步说话么?”
“谨遵世子殿下吩咐。”
他?接口便应了,却仍没有半点要随他去的意思,不着形迹地冲旁边丢了个眼色。
老管事立时会意,快步走了。
见老管事离去,秦恪才重新转过身,微挑着唇做样恭敬道:“世子殿下有话只管吩咐,臣在此恭聆。”
“既然已经没有人了,秦寺丞也用不着如?此遮掩着说话了吧?”高慎斜着他?那副装腔作势的样子,眼中尽是不豫。
明明是自己惹出来的祸,居然还叫别人直言不讳。
秦恪忍不住好笑,面上却一派平和,冲他微倾了下身子:“世子殿下这话可就叫臣惶恐了,要说起来,臣委实不知萧家娘子为何会被川南鲜氏余孽盯上,莫非世子殿下知道因由?若是如此,还请世子殿下赐示,兴许臣这趟差也好办些。”
秦恪不紧不慢,当真像随行似的跟着,两人一前一后,径直向前,不片刻间,前面的情景都看得一清二楚。
四下荒草间横七竖八伏满了倒毙的衙役,仿佛血战过后的沙场场景,每个人脸上都是五官扭曲,皮色怪异,依稀带着死前的惊恐和痛苦。
再往前走,尸首越来越多,甚至堆叠在一起。
飞蛾般大小的虫子聚在上面,爬蹿咬噬,有些尸首已被啃去了大半,森森白骨都露了出来,单只是瞧着便叫人头皮发麻。
然而却还有更多的虫子没有落脚的地方,只得在半空里成片成片乌云似的盘旋,寻觅着抢食人肉的机会。
“这要是一涌上来,还真是防不胜防,秦寺丞可千万跟紧我了。”
高慎回眼望着秦恪呵声一笑,像有意要等他?似的,脚下稍稍放慢了些,面上毫无惧色,觑着不远处散落在地上的雁翎刀,走过去轻巧地用足尖挑起两把,握在手中,目不斜视地从秦恪身旁走过。
此时,虫群也已嗅到了生人的味道,不光那些盘旋在空中的,就连正在啃噬血肉的也弃了尸体,重重集在一处,黑云压顶一般铺天盖地向他?们袭来。
高慎竟连瞧也不瞧,双手一交,将刀柄反握,足尖忽然一点,跃在半空里,身子扭成疾速旋转的影子,流光般横掠而过,迎向飞扑而来的虫群。
他?手中的雁翎刀擎在身前,双刃轮转如?飞,恍若一道密不透风的墙,虫群被劲气所逼,登时向旁退散,有些卷进去的当即被刀锋剖割得粉身碎骨,四处飞溅,根本近不得身。
秦恪瞧他在自己面前露的这一手,一直含笑静观的眸子也露出了讥讽。
高慎穿破黑云般的虫群,几个起落,便跃入那丛丛密林之内。
几乎就在跃进密林的一霎,虫群的追击之势也随之而止,仿佛这密林中有什么东西是它们忌惮的,根本不敢越雷池一步。
“哎呀,倒是忘记了还有秦寺丞,这可怎么好……”
瞧吧,才这样就迫不及待地想要跟自己显摆,呵,小家子气真是骨子里的,一辈子都改不了。
秦恪原就没想过靠他?进去,先前观阵时,也早已有了计较。
此刻,他?唇角不由挑起,对着那片密林貌似恭敬地回应道:“世子殿下好身子,只是哪有让世子殿下护着臣子走在前面开路的道理,还想让世子殿下稍等,先让臣试一试,且瞧瞧能不能清出条道儿来。”
而高慎自然也是听得一愣,他?身上没有倚仗,和自己全然不同,居然却敢大言不惭,要在前面开路。
呵,死要面子活受罪,也是典型的马后炮,说得就是秦恪这种?人吧!
不过,他?倒是也想看看他?究竟能耍出什么花样来,不是也停下步子,瞧着那边的动静。
高慎等了好一会儿,也没见秦恪那边有动静,心中不免更是轻看了他?几分,正打算转身离开的时候,却见有人正闲庭信步般慢慢朝这边走了过来。
半空里“黑云”已然消散,虫群仿佛失去了目标,重又去抢食尸体,对他全然视而不见,在他所经之处,反而飞窜起来,躲之犹恐不及。
高慎定睛一瞧,朝这边轻缓着步子走来的人,不正就是秦恪么。
待看到他肩上落着的那只金色的甲虫时,高慎的眸不由狭了起来,内中的神色晦暗不明。
“要说起来,秦寺丞身上这蛊虫才当真厉害,外头那些吃人不吐骨头的东西都得退避三舍,要是早知如此,秦寺丞就不该私藏着,早些拿出来,我也不用枉费这么大周折,况且那些儿郎们死得也太过冤枉,唉……”
明着是称赞人,暗地里却揪着不放损人,这嘴上的功夫可也了得得很。
秦恪抱拳一躬身:“世子殿下说得是,臣先前也是不知道的,方才这小东西不知怎的就飞来了,倒像是通了灵性,一下子就解了燃眉之急。”
高慎双眉紧蹙,正要说话,蓦然就听密林深远处嗡响回荡,一个娇滴滴的声音叫着:“慎郎,是你来了么?”
燕语莺声,娇柔婉转,如?低吟,似呢喃。
羞喜中带着几分嗔怪,仿佛还牵着一丝积郁难消的怅怅。
秦恪的瞳陡然一扩,拱在身前尚未放下的双手也紧攥了下。
这声音不是别人,正是萧曼那丫头的。
可现下这是怎么回事?
正纳罕着,她忽然又叫了起来,一声接一声地唤着“慎郎”,当真是说不出的柔肠百结,如?泣如诉,渐渐竟透出些媚荡撩人之意来。
他?唇角抽挑了两下,眉间紧蹙起来,虽然已听出不对劲,眼底的戾色却愈加浓烈。
高慎起初也有些诧愣,眇着眼听了几声之后,心里似也猜到了些,瞥眼看了看秦恪的神色,唇角却勾起笑来,于是屏息存中,朗声应道:“是我到了,你可好么?”
那女声当即娇笑起来:“你终于来了,我还只道你不愿跟我相见了呢。”
她话里还在娇嗔,却已没有了愁色,全然只是满心欢悦的羞喜。
高慎见秦恪因隐忍而紧绷的脸,心中生出几分快意,继续应着那声音道:“又胡说,我这不是来了么,你在哪里,出来让我看看。”
“别着急么,人家身上现在乱得很,你要见了还不羞死人了?不如?你先歇一歇,等我拾掇光鲜了,漂漂亮亮地让你瞧个够。”
这媚声荡语若是寻常定力不佳的人听了,恐怕当即就会骨软筋麻,色心大动,但场间那两人脸上却丝毫未变,仿佛全无所感。
这话中透出的意思再明显不过,便是存心在拖延时间。
秦恪沉着眼仍不说话,就听高慎轻呵了一声,又道:“反正没什么要紧,不必拾掇了,我现在就来见你,有些话说。”
“是么?这还是咱们头一次见面说话呢。我可不愿这副蠢样子见你,你也不用着急,反正左右也没别人,有话你就这么说好了。”
没人?他?不是人么?
秦恪微狭了下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