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已经提醒了五公主,但靳惟还是有些担心她那边的情况,一整晚都在留意着外面的动静。

约摸亥时三刻,宫里突然骚动起来。

靳惟走到门口,发现摩洛伽也从屋里出来了。他故作不知情,一脸疑惑道:“莺儿,去问问发生什么事了,怎么这么吵?”

小宫女应声跑了出去,半晌才气喘吁吁地回来:“哎哟,侍君,出大事了!”

“嗯?”

“听说,四皇子对皇后娘娘的婢女意图不轨不成,将人杀死后还想放火毁尸灭迹,结果不小心连自己都烧了,那边正救火呢。”莺儿道,“皇上大怒,四皇子当场被关进了牢房。”

靳惟眉头顿时拧了起来。

“他们也真下得去手。”少年嘟囔了一句,随即又露出嘲讽的笑容:连奉景都能下手,何况区区一个宫女。

靳惟虽不在场,却也能大致猜到发生了什么。

无非就是五公主不上钩,奉钰那边“神仙散”的瘾又上来,无奈之下,周芙雪只能让身边不知情的宫女去当那个被害人的角色了。

至于宫女到底是谁杀死的,重要吗?反正他们都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结果。

靳惟摇了摇头,转身回了房间。

他本以为至此之后,不管奉钰是脑袋落地还是被贬为庶民,总之再不会和他有什么交集了。

没想到大年初三的那天,他迎来一个意外的客人——那是一名看守皇宫天牢的衙役。

“四殿、犯人奉钰想见您一面。”

靳惟愣了一下:“见我?见我做什么?”

衙役道:“奉钰说,见了您后他愿意招供。”

“哈?”靳惟指了指自己,“为什么是我?”

衙役也懵:“这个,小人不知。”

靳惟寻思着,衙役既然找上门,燕帝肯定是知道的,见见就见见吧。

他也有点好奇奉钰找他能有啥事。

少年跟着衙役去了天牢。

衙役打开了一间屋子的门。奉钰毕竟是皇子,这点体面还是要给的。

“侍君请。”

靳惟有些意外:“你们不跟着进去?”

他可不信奉朝章不好奇他们谈话的内容。

衙役笑了笑:“小人只奉命守在屋外,防止犯人逃逸,其他就一概不知了。”

靳惟估摸着是奉钰和主审的官员谈了什么条件,不过,这么大费周章,是要和他讲什么?

少年推门进了牢房。

奉钰坐在椅子上,小半边脸还缠着纱布,另半边脸神情木然,似是万念俱灰。

他听到动静后,身体没有动,只是木木地将视线移了过来。待看到来人的模样,眼神里才有了些异样的神采。

靳惟拉开另外一把椅子坐下,这大概是一个高手的从容,问道:“说实话,我想不出我们之间有什么可聊的。”

“为什么不是我?”奉钰扭过头,问了一个莫名的问题。

“什么?”

“为什么不是我?”

“什么为什么?”

奉钰终于愿意多加几个字了,他说:“为什么是奉黎,不是我?”

说完,四皇子的情绪突然爆发,猛得冲到靳惟面前,死死按着他的肩膀:“为什么一个两个,都护着他!”

“为什么、为什么没有人护着我?”

靳惟吓了一跳,他赶紧往后仰了仰,避开对方快贴到他鼻子上的脸,装傻道:“你说……”

“我看到了。”

少年声音一顿。

“那头熊明明是你杀死的。”奉钰盯着他,“我一直奇怪,为什么奉黎突然长高了,身体也壮实了,是你吧,肯定是你偷偷帮他的。”

靳惟的眼神瞬间冷了下来:“那头黑熊是你搞的鬼?”

“我一个人哪有那么大的本事。”奉钰扯着嘴角笑了笑,“我只是负责将他引过去,然后惊醒那只熊罢了。”

靳惟打开奉钰的手,整了整自己被抓皱的衣服:“你问我为何不是你?”

“明明我和他都出生卑贱,都在宫里被人欺负,为什么只有他这么好运?先是奉翊,奉翊死了,又是你。”奉钰恨道,“为什么,为什么就是没有人向我伸出手?”

“理由很简单,他喂过我一颗糖,替我包扎过伤口。”靳惟反问道,“四皇子可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你做了什么?”

“我也不想当坏人,”奉钰大声辩驳道,“可我若没做你眼中的坏人、坏事,我可能早就是这皇宫里的一具无人问津的枯骨了!”

“我想活下去,想活下去有错吗?”

靳惟皱眉道:“想活下去没错,错的是你不该踩着别人的命。你为虎作伥,帮着奉湛他们害死了多少人,你记得清吗?”

“往小了说,父母可以为了活着易子而食;往大了说,国与国之间,为了生存,哪个不是踩着对方的人命活下去的?”奉钰不服道,“南燕可以为了食盐铁矿去吞并其他小国,那胡奴为了口粮来犯,又有什么错?”

“第一,易子而食,你可以说这是无奈,但它从来不是正确的。”靳惟叹了口气,“第二,国与国之间,有立场敌我之分,本就没有一视同仁的平等。这世间也不是非黑即白,非好即坏,更多的是难以回答的问题。”

“所以,更多时候我们会选择用自己的感受来判断,来决定。”靳惟站起身道,“我从来不是圣人,若我遇见的,是未曾变成伥鬼的你,也许一切会不一样。”

“甚至不需要你给我一颗糖,我也愿意拉你一把。”

“哈哈哈——”奉钰瘫坐在椅子上,脸上的笑却比黄连还要苦,“我这一辈子算什么?”

“既然她是个卑贱的女人,为什么不让我出生在一个普通人家!为什么要将我丢在这种我不配的地方!为什么我遇不到,为什么你不早点出现?!”

靳惟站在一旁,静静听着奉钰撕心裂肺的笑声,喉中竟也跟着苦了起来。

原来厌恶和怜悯也并非不可共存。

奉钰的笑声渐渐微弱,他望着少年,第一次正正经经地称呼道:“先生。”

靳惟愣了一下。

“我就一点可取之处也没有吗?”

靳惟无法用什么词语准确形容此时此刻奉钰的表情,只觉得仿佛一股悲凉扑面而来的难受。

他没有避开奉钰的目光,沉吟片刻回答道:“你很认真,上进,还不服输,假以时日,本该有一番成就。”

如果你没有生在帝王家,如果你没有吸食神仙散。

“我记得,先生夸过我,说我那一箭射得漂亮。”奉钰忽然露出了一个格外纯粹的笑,“你肯定不知道,为了那一箭,我偷偷练习了多少次,也不知道我听到那句哪怕带了几分调侃的夸奖,有多高兴。”

“因为很久没有人夸过我了。”

靳惟望着他,不知该如何接话。

“靳惟,”奉钰又换了个称呼,那抹笑容也如昙花一现般,没了踪迹,“我告诉你一件事吧。”

“嗯?”

“奉朝章去祭祖的时候,遇见了一个人。”奉钰坐直了身体,“一个用兵如神、功夫了得的高手。据说他轻装外出时碰到了百十号山匪,那人指挥着仅有七八人的护卫,将山匪一举歼灭。”

靳惟身体一怔:“什么?”

“他会借着封后之事,在三月开恩科,届时,那人必定蟾宫折桂,平步青云。”奉钰道,“你们早做打算吧。”

“为什么要告诉我?”靳惟不解。

奉钰转头面对着墙壁:“就当,这是奉钰和你第一次相见。”

“是奉钰,不是四皇子。”

“多谢。”靳惟真心实意道。

奉钰轻笑了一声:“你走吧。”

靳惟迟疑了片刻,转身准备离开了牢房。

在他走到门口的时候,奉钰突然又开口了:“你那里的稻草人不是我放的,小顺子也不是我杀的。”

“嗯,我信你。”少年最后看了一眼屋内,与记忆中嚣张跋扈完全不同的孱弱的身影,慢慢关上了房门。

靳惟不知道那个衙役是怎么回复奉朝章的,总之燕帝没有来找他,奉黎也取消了禁闭。

好似完全不晓得他与奉钰的对话。

隔天,他便听到奉钰在牢中自杀的消息。听说是将腰带系在铁窗上,生生自己绞死了自己。

至于奉钰招供了什么、揽下了多少罪责,大概只有主审官和燕帝知道了。

深夜,靳惟捧着温热的茶碗,坐在窗口。摩洛伽难得没有催促,耐心陪着少年。

“奉钰告诉了我一件事。”茶水凉了,靳惟轻轻啜了一口。

“嗯?”

他简单将那个不知姓名的高手的事情说了一下:“我可能得离开皇宫,不,离开京城了。”

“奉黎以后,要劳你费心了。”靳惟近乎直白道,“王子殿下,我以性命担保,他若为王,你们所期望的,有关沙兰的一切协议,仍然有效。”

“好。”摩洛伽望着少年,掷地有声地回道:“愿此生,你我都做了最好的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