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镜突然消失,虬婴满心疑惑得不到解答,只能自己消化。
能主动联系到自己的,肯定是真正的魔尊没错,那现在在魔域这个“魔尊”,又是谁?
听魔尊的意思,似乎这人并非魔尊分魂出来的分-身。
想到这个可能,虬婴心里咯噔一下,虚汗满背。
这……他不会认错人了吧?
虬婴之所以会知道分魂术,是因为分魂术乃是精怪族最不为人知的秘术。当初他离开精怪族时,将关于分魂术的所有讯息全部抹去,偷偷带着功法去了魔域。
正是靠着分魂术,他才在魔尊身边有了一席之地。
只是分魂术从古至今,都从未有人成功施展过。
虬婴知道的分魂术功法残缺不全,而且分魂术对施法之人的精神力要求极高,他这个活了万年的精怪族都不敢修习,生怕一不小心神魂俱灭。
魔尊练成分魂术的可能性,其实微乎其微。
而且魔尊早已是近神的修为,又坐拥整个魔域,有什么事是他做不到的?似乎也没必要冒这么大风险,非要分出另一个自己。
听魔尊的意思,自己从望天崖带回来的那个白衣剑修,根本跟魔尊没什么关系,只是凑巧与魔尊长得一样。
虬婴一哆嗦,脸色登时难看不少,肃声问身边人:“魔尊现在何处?”
“回护法大人,魔尊近几日,每日这个时候都会去万魔窟。”
“坏了,”虬婴不敢再耽误下去,连忙召集人手,“快召集魔王,速速与我前去万魔窟。”
虬婴忽然想起来,他带回来这个假魔尊,从进了万魔窟之后,就一直没出来,就连后来裴苏苏带人打上魔域,假魔尊也毫无反应。
不是在万魔窟修炼养伤,是他根本不知道出来的办法!
虬婴恼恨地拍了拍自己的额头,这么多不对劲的地方,当时他怎么就没发现呢。
只希望那个假魔尊还没来得及离开魔域,给他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
*
裴苏苏这一觉并没有睡太久,睁开眼,发觉自己正躺在容祁怀里。
许是太久没有像凡人这样休息过,刚醒来时,她十分不适应,心神全被茫然占据。
待眸中的惺忪褪去,睡前的记忆逐渐回笼,裴苏苏定神看向容祁。
而紧紧拥着她的容祁,察觉到她苏醒,第一时间低眸看向他,墨眸幽沉清醒,全无睡意,显然一直清醒着。
“醒了。”他低声道,同时无比自然地伸出手,将她脸侧的一捋青丝拨到耳后。
说不上来现在的容祁哪里不一样,但就是给裴苏苏一种,与从前全然不同的感觉。
因着心中这点犹疑,裴苏苏下意识躲开他的手,问道:“怎么不穿白衣了?”
容祁动作顿住,眸光微变,温热指尖悬停在她额角处。
他喉结滚了滚,乌眸一瞬不瞬盯着她,不放过她脸上任何一个细微的表情,“黑衣不好看么?”
裴苏苏皱眉,心中的怪异感愈发浓重。
她起身,从他怀中退出来,稍微理了下凌乱的衣衫,便下了床。
容祁怀中一空,下意识想追寻她离开的背影,半撑起身子,青色锦衾自身上滑落。
只是不知想到什么,最后还是没有动,垂下纤长眼睫,遮住眸中复杂情绪。
“你现在,应当结出元婴了吧。”裴苏苏走到桌边坐下,背对着他,给自己倒了杯茶。
容祁收起思绪,掀被下床,缓步走到裴苏苏身旁,召出了自己的元婴。
让元婴在修为比自己高的人面前外化,是一件极为危险的事,几乎等同于将最脆弱的命门交出去。
以前的容祁,绝对不会做这样的蠢事。
粉雕玉琢的小元婴身穿白衣,容貌精致,与原来的元婴一模一样,只是眉间没有朱砂,嘴唇也是浅红而非淡紫。
看到久违的小元婴,裴苏苏心中一软,主动伸出手,将他接进手里,轻柔地碰了碰他的脸。
容祁是先结出元婴,而后才恢复的记忆,所以元婴会着白衣。
恢复记忆前的他自己,处处卑微到极致,感情压抑而克制,说是全身心匍匐在裴苏苏面前都不为过。
可他已经恢复了记忆,怎么可能心甘情愿做别人的替身?
于是裴苏苏眼睁睁看着,手中小元婴身上的衣服,逐渐由白色变成黑色。
她面上温和褪去,眸中凝起疑惑。
放下手中茶盏,杯底与桌子发出轻微的磕碰声,在空旷的殿中尤其突兀。
这声音似是敲在容祁心上。
裴苏苏掀起眼,清冷视线一点点上移,越过容祁稍显凌乱的黑衣,喉结,下颌,最终,对上他漆黑的眼瞳。
蒙在心中的那层迷雾散去,怪异感终于明了——容祁是故意的。
双修时,他就表现出了往日从没有过的强势和攻击性,如今又故意让元婴在她面前换上黑衣。
“你什么意思?”裴苏苏问。
此时她还未真正察觉到,问题的严重性。
容祁眸光幽沉,回望她,唇角微掀,“我觉着黑衣更好看。”
裴苏苏眉心愈发拧紧,“可你以前从不穿黑衣。”
不是衣服的问题,反倒是容祁的态度,着实让她觉得怪异。
他的一举一动,都太刻意了。
容祁深吸一口气,走上前半步,停在她身侧。
手掌握起复又松开,最后轻轻搁在她肩头。
容祁启唇,故作轻松地开口:“何必执着以前?过去如何,真的有那么重要么?”
温暖的热度透过衣衫传进来,裴苏苏因他的话愣在原地,眸中浮现出不可思议。
她仰头看容祁,有了不好的预感,“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们重新开始不好么?”抛开所有与闻人缙有关的过往,以容祁的身份,与她从头开始。
说这句话的时候,容祁放在她肩上的手微微收紧。
“你不想恢复从前的记忆,不想做回虚渺剑仙了?”裴苏苏桃花眸微睁,语速不由得加快。
容祁低眸看她,面上看似平静,声线低沉靡丽,“嗯,不想。”
那又不是他的记忆,他为什么要恢复。
而且他并不想知道,闻人缙以前和裴苏苏有多么恩、爱,更不想刻意去模仿闻人缙的一切。
他为什么要这么低三下四?为什么要模仿别人?
“当真?”裴苏苏惊愕,完全不能理解容祁的想法。
容祁前段时间明明正逐渐恢复记忆,还在朝着过去的闻人缙转变,为什么突然变了主意?
一副非要她将他和闻人缙,区分个清清楚楚的态度。
容祁微微颔首,“当真。”
裴苏苏放在膝上的手蜷缩收紧,脸色冷下来。
容祁迎着她的目光,不躲不避,薄唇放松地弯起微弱的弧度。
只是他下颌绷紧,呼吸屏住,昭示着他并不似表面看上去那么自如。
仿佛察觉出他们之间的气氛不对,小元婴看了看容祁,又看向裴苏苏,最后小心翼翼地抱住裴苏苏的手指,用脸颊轻轻蹭了蹭,带着讨好。
手上的触感拉回了裴苏苏的心神,她眨了眨眼,收回看向容祁的视线,快速呼吸几下,暂且压下怒火,动作温柔地揉了揉小元婴的头发。
小元婴在她手心里打了个滚,又黏人地抱住她的手指不肯放,生怕她丢弃自己似的。
这是一个全新的元婴,完全不记得上一个元婴与裴苏苏之间的过往,包括好的,也包括坏的。
是啊,没有记忆,就相当于一个全新的人。
一直以来,容祁对她的安排都言听计从,这让裴苏苏甚至忽略了,现在的他是容祁,而不是闻人缙。
他应该有选择是否恢复记忆,以及是否继续遵从过去的性情的权利。
可,如果容祁最后没有选择成为她期盼的那个人,那她这段时日以来的所作所为,到底是为了什么?
裴苏苏沉默的时间越长,容祁的脸色就越难看,唇畔的笑意越来越僵硬,一颗心不断下坠。
分明没过很久,却让他觉得,比凌迟还要难熬。
死寂般的沉默终于结束。
“若你非要如此……”裴苏苏叹息一声,轻声开口,握住他的手腕。
容祁眼睫颤了颤,没有动。
之后,裴苏苏动作轻柔却坚定地,将他放在自己肩上的手移到桌上,手心朝上放着。
容祁隐约猜到什么,脸色白了几分,强装出的笑意彻底消失。
他薄唇紧抿,漆黑眼眸死死盯着她,不敢相信她真的会如此绝情。
在容祁灼热-逼人的目光下,裴苏苏将元婴交还到他手中,“那便算了吧。”
说完,她按着桌角转身离开,毫不留恋。
容祁胸前剧烈起伏两下,手掌刹那间握紧,手背青筋凸起。
脚尖几乎立刻转向她离开的方向,最终却收住脚,没有追上去。
走出大殿,裴苏苏遇到焦急等候在外的弓玉。
“大尊,您没事吧?”
裴苏苏一挥手,就将结界破了,一张符咒飘扬落下。
这是她当初炼出九转逆脉丹之后,因为自己无法维持人形,担心容祁一个人会有危险,给他留下的东西。
“无事,走吧。”裴苏苏说着,率先往殿外走。
弓玉好奇的目光往殿内看了一眼,却只看到一道修长的背影,微垂着头,僵在原地一动不动,周身气压低沉,似有暗潮涌动。
“大尊,尊夫他……”
“不必管他。”
冷漠说完这句话,裴苏苏就离开了,弓玉等人连忙跟上。
偌大的内殿,只剩下容祁一个人。
他收回自己的元婴,一动不动地发了很久的呆。
忽然,毫无征兆地低声笑起来。
一开始只是无声地笑,到后面整个胸腔都随之共鸣震颤,大笑出声,他甚至笑得眼尾泛红,笑出了泪。
多可笑啊,明明他们才刚做完最亲密的事情。
他们双修时那样契合,让他不禁生出妄想,以为自己在她心里应该是有分量的,所以才敢这么试探。
可她一旦得知他不愿成为闻人缙,态度立刻转变,简直像是变了个人。
她如此绝情,毫不手软地将他的自信一点一点,全部粉碎。
生怕他不明白,他所获得的所有温情,全都来自另外一个人。
裴苏苏当头给他浇了盆冷水,让他彻底清醒——如果他不愿意模仿闻人缙,在她心里,就什么都不是。
可他不甘心,不甘心。
良久,容祁的笑突兀地停歇下来,他面无表情站在原地,墨眸晦涩。
识海翻滚,脑海中不停传来一阵又一阵撕裂般的疼痛。
以他现在的修为,想要承受数万年的记忆,还是太过勉强。
在他修为提升之前,剧烈的头痛根本无法缓解,也只有抱着裴苏苏的时候,能让他稍微好受一些。
容祁紧紧闭上眼,呼吸因为疼痛而粗重了几分,却并没有选择重新封锁记忆。
无论如何,他都不会去做别人的替身,更不会成为闻人缙的代替品。
*
闻人缙即将进入万魔窟,却被羊士安排的手下拦住,“魔尊?”
他侧眸看向那人,眉宇间刻意透出几分不耐。
那人四下看了看,最后还是没有阻拦。
“还请魔尊尽快出来,羊士魔王或许有要事与魔尊相商。”
闻人缙垂下眼,凉凉道了句:“知道了。”
看来羊士已经心生怀疑,那么自己必须加快行动才是。
闻人缙双手结印,进入万魔窟中。
他并没有立刻离开,而是往水晶球中输入魔气,一边监视外面的情况,一边快速恢复体内的魔气。
看到羊士派来的人只是规规矩矩地在外面守着,他心中稍松。
只是下一刻,虬婴忽然带着一众魔王,浩浩荡荡地闯了进来。
“魔尊呢?”
“回护法大人,魔尊在万魔窟内。”
虬婴凌厉的眼神立刻转过来,透过水镜与闻人缙对望。
“你们随我一起进万魔窟。”
闻人缙心知不妙,顾不上体内魔气匮乏,强行结印,将自己传送到之前预设好的地方。
虬婴带人闯进万魔窟,却已经不见闻人缙的踪影。
“给我找!他一定还没走远。”
有人战战兢兢问道:“护法大人,我们为何要追踪魔尊?”
“蠢货,”虬婴冷哼一声,骂道,“那根本不是魔尊,而是别人假扮的。”
“什么?!”
“魔尊是假的?”
顾不上跟这群人解释,虬婴厉声吩咐:“还不赶紧去找?赶紧把这个假魔尊抓住,就地诛杀。”
“是!”
事情紧急,也顾不上万魔窟是禁地了,虬婴魔气亏空,直接让魔王们自己结印离开万魔窟,继续追杀闻人缙。
闻人缙这段时间悄悄收集了一些青豆,如今洒落于地,变幻出几个与他一模一样的傀儡来,四散而逃,迷惑这群追杀他的魔修。
即便有了傀儡帮忙遮掩,他在出逃的这几天里,还是遇到了好几拨人,身上添了不少伤口,黑衣几乎被血浸透,脸色煞白,气息越来越微弱。
他记得望天崖在东面,就一直朝着东方前进,打算先闯入龙族,从龙族渡过死梦河,尽量减少遇到魔修的概率。
忽然,身后传来一道阴森的掌风,裹挟着凌厉杀气。
闻人缙连忙持剑躲避,他还来不及站定,接二连三的杀招就已经落下。
剑身寒芒乍现,包裹着黑色魔气,舞得密不透风,快速格挡那人的进攻。
虽然只有炼虚期修为,但凭借出神入化的剑法,最后闻人缙还是勉强斩杀了那个合体期的魔王。
对战结束,他喉咙涌上腥甜,眼前一阵阵发黑,身子一歪,半跪在地。
若不是用剑尖支撑着,怕是早已跌倒。
闻人缙闭目晃了晃头,强迫自己保持清醒,咽下喉间腥甜,从地上站起身,掩盖好自己经过的痕迹,继续快速前行。
苏苏定然还在等他,他绝不能死在这里。
*
包括弓玉在内的所有人,都感觉得出来,大尊和尊夫似乎闹别扭了。
裴苏苏表面看上去一切如常,只是不再去容祁的住处。
而容祁则整日闭门不出,偶尔有人见到他,他也是一袭黑衣,神情阴冷的模样。
“大尊,尊夫,哦不,容祁今日又没有练剑。”手下的小妖禀报道。
自从那日裴苏苏从容祁那里离开,就不让众妖称呼他为“尊夫”了,不满的意思表现得很明确。
盘膝打坐的裴苏苏睁开眼眸,微皱起眉,“又没有练剑?”
“正是,容祁大部分时间都在打坐修炼,时不时会练一套爪法,但并未练剑。”
小妖没有说的是,容祁练的那套爪法,阴毒狠辣,招招致命,一看就不是正派武功,硬是让他用灵力给练出了魔修才有的煞气。
若是说出来,大尊肯定更加生气,所以他才没敢提。
“知道了,你退下吧。”
“是。”
小妖走后,裴苏苏叹息一声。
自己派人监视容祁,他定然有所察觉,但还是不肯更改所作所为,甚至连剑也不练了。
容祁是在用这种方式,无声地向她表示对抗。
他们两个之间这场较劲,就看谁先撑不住心软了。
裴苏苏不免心想,难道是自己逼容祁太紧,反倒让他生出了逆反的心思?
可他做容祁才不过两年,又何必非要坚持?做闻人缙有什么不好的?
另一边,院中的容祁神情肃冷,面上如同罩了一层冰霜,苍白的五指成爪,迅猛狠辣,毫不拖泥带水,没有半点多余的动作,出手皆是杀招。
风起,翠绿树叶翩然而落,却在半空中被他指尖轻易洞穿,化为湮粉。
他才不喜欢练什么花里胡哨的剑法,直接以手破骨,切身享受敌人生命的流逝,才叫痛快。
只是越逼着自己这么想,容祁心中另一个念头却越发强烈。
裴苏苏教他练剑时,窈窕身姿腾跃,挽出一个又一个漂亮的剑花,让人移不开眼。
想来,那虚渺剑仙用剑时,定然也是龙章凤姿,惊为天人。
容祁动作停下来,长眉拧紧,心绪不稳地站在院子里。
晶莹汗水沿着额头滑落,他顾不得擦,低垂着头,目光沉沉陷入沉思。
数万年前,他身为龙王之子,却因为天生魔胎无法修炼,被当作废物受尽欺辱。
那时,龙族极为封闭,与外界少有交集,所以族内无人知道,他经脉逆行可以修魔,只当他是彻头彻尾的废物。
后来他从龙族出逃,辗转人族,又落入毒修手中受尽折磨,从没过过一天安心喜乐的日子。
在获得实力以前,容祁无时无刻不处于担惊受怕中,为了活命,他被逼着给仇人下跪,当过乞丐,甚至吃过死尸老鼠,他心中的仇恨比任何人都深重,也比任何人都怕死。
所以一到魔域,终于得以踏上修炼之途,他就跟疯了一样,拼命修炼,拼命提升实力。
什么功法杀伤力最大,他就去练什么。
他不似虚渺剑仙年少成名,名动天下,可以投身剑道,恣意追寻自己想要的一切。
他心中只有化不开的仇恨,和对力量近乎疯魔的渴望,支撑着他一步步走下去。
恢复记忆以后,容祁无比排斥假扮闻人缙,不只是因为不想成为别人的替身,更是因为,闻人缙身上的光芒太盛,让他心生怯懦,自卑。
不管他再怎么用不屑倨傲来掩饰,再怎么不愿意承认,事实却是——他既妒忌闻人缙得裴苏苏喜爱,又无比羡慕他天赋卓越,年少坦途。
闻人缙样样都好,裴苏苏怎会不喜欢他?
他们二人都是人中龙凤,天生般配,不像他……如同地上的烂泥一般,从骨子里透出卑贱,肮脏。
越是模仿闻人缙,就越是在提醒他自己与闻人缙之间的差距。
容祁眼睫颤动,低眸看向自己的手指。
不管洗得多干净,他仿佛都能闻到上面的血腥味。
从前他不觉得有什么,如今却忽然觉得,这味道只会提醒他,过去在黑暗中毫无尊严摸爬滚打的日子,浓腥到让他作呕。
为什么他偏偏是这样的出身?为什么他这么肮脏,这么卑微?
他恨天道不公,更恨自己卑贱之躯,却对别人的道侣心生贪慕妄念,这才陷入这般可笑境地。
容祁胸腔剧烈起伏,唇色发白,头痛欲裂的感觉愈发明显,仿佛有一只大手在他脑海中撕扯,要将他撕成两半。
他无法继续练下去,便猛地转身,准备回屋。
穿过月洞门,看到灰白影壁前面,摆着一盆盆的须须草。
想到自己恢复记忆之前,为了学那虚渺剑仙束发的方式,半夜三更跑出来,一遍遍地用绳子缠须须草。
何其愚蠢可笑。
容祁脸色愈沉,将须须草全部毁成了碎渣。
闻人缙再怎么惊才艳绝又如何。
他就不信,他会连一个死人都争不过。
*
裴苏苏正在处理碧云界的事情,听人禀报说容祁求见。
她微抬起眼,问道:“穿的白衣?”
小妖小心地看了眼她的神情,犹豫道:“穿的……黑衣。”
裴苏苏便明白,他心里仍不服气。
“不见,让他回去。”她沉下眉,冷声道。
“是。”
“大尊事忙,让您先回去。”
小妖站在容祁面前,战战兢兢地回禀。
对上后者阴戾冷鸷的眼神,他更觉后背冷汗直冒,心生惊惧。
容祁眸光不明地往殿内看了一眼,未发一言,转身离去。
萦绕在周围的煞气散去,小妖这才觉得松了口气。
他心下觉得奇怪,明明之前尊夫清冷出尘,怎么这几天突然像是变了个人似的?
不仅整日练那些阴毒的招数,变得阴晴不定,更是浑身都透着一股说不上来的阴森气息,让人打心底里觉得脊背发凉。
怪不得大尊会不喜。
就连他也觉得,还是之前的尊夫更好一些。
从裴苏苏那里离开,容祁阴沉着脸往外走。
既然她非要逼他做什么闻人缙,那他还不如回魔域,早日恢复实力,到时直接将她抢回自己身边。
待他恢复魔尊身份,想要什么东西得不到?
可越往外走,容祁眉间戾意就越重。
走到最后一道门前,他停下脚步,手掌蜷握。
若真的走了,他就再也别想以闻人缙的身份靠近她。
即便将她带回魔域……
容祁在原地停留许久,痛苦地闭上眼,心中涌起酸楚。
到底是没有迈出最后一步。
他的一举一动,都有人禀报给裴苏苏。
裴苏苏听了依旧没什么反应,只冷淡说:“他若想离开,不必阻拦。”
弓玉看出她心中堵着气,待小妖退下,殿内只剩下他们二人时,忍不住劝道:“大尊,人的性情并非一成不变。莫说是百年,即便数月不见,都有可能性情大变,完全换了个人似的。”
“我也不是非要强求他与从前完全相同,分毫无差,”裴苏苏放下手中东西,“只是他如今这般脾性,实在太让我失望了。”
近段时间,容祁的种种行径,让她觉得陌生之余,甚至升起了淡淡的排斥和不喜。
“属下觉得,尊夫本性应当并非如此,只是一时钻了牛角尖,所以故意与大尊您对着干,等他想开了就好了。”
“但愿吧。”
*
弓玉来找容祁的时候,他正独自一人坐在院中,不知在干什么。
望着他挺拔清瘦的背影,弓玉弯腰行礼,“尊夫。”
容祁低眸,依旧专注地盯着自己手里的东西,冷声问:“她让你来的?”
问出这句话时,声音中藏着的希冀,连他自己都没发觉。
“并非。”
心顿时一凉。
容祁眸中划过戾意,压下烦躁,耐着性子硬邦邦道:“请回。”
“我有关于大尊的事情要说。”
弓玉说完,就见黑衣少年停下手里的动作,微抬起头。
他依然没回头,但弓玉知道,他一定在等着自己开口。
“尊夫可还记得,九转逆脉丹?”
容祁淡漠应了一声,“嗯。”
“九转逆脉丹需要一味主药,名叫断元竹,尊夫可知道是何物?”
容祁将右手拿着的东西放到旁边的石桌上——那是一柄黑色小刀,刀刃沾了血迹。
“是何物?”
他执掌魔域万年,还从未听说过这件东西。
“其实,断元竹并非药材,而是——渡劫期修士才有的神元骨。”
弓玉话落,就见少年脊背瞬间僵直,尚未来得及收回的右手悬在半空。
他不再开口,静静等着容祁回过神。
院中一时寂静,只剩风声。
过了许久,容祁才眨了眨眼,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不敢置信道:“神元骨?”
他早已迈入渡劫期,自然知道神元骨意味着什么。
弓玉点了点头,“没错,大尊为了让您能够重新修炼,选择放弃妖王之位,生生抽出自己的神元骨,亲手斩断了成神的希望。”
如遭当头棒喝,容祁呼吸停滞,脑中有一瞬间的空白。
他只知裴苏苏为了炼制九转逆脉丹,付出很大的代价,连人形都无法保持。
可他完全没有想到,她付出的代价居然会是神元骨。
怪不得她会修为下跌那么多,怪不得那天他听到,弓玉和裴苏苏说,如果她能长出新的神元骨。
那日,若不是自己及时给裴苏苏换上龙髓,她现在的实力不知会跌到什么地步,身体本源也会受到极大损伤。
弓玉还抱有裴苏苏可以重新长出神元骨的期盼,可容祁心中却很清楚,即便裴苏苏再次迈入渡劫期,此生都不可能再生出新的神元骨了。
闻人缙在她心里……竟如此重要吗?
重要到,可以让她放弃无上力量,甚至是半条命。
容祁心绪翻滚,喉间涌上哽意,浓黑眼睫眨得很快,渐渐泛起濡湿。
这一次,却不是妒。
因为他根本连妒的资格都没有。
“大尊对您情深义重,所以弓玉觉得,若是你们之间有什么误会,还是早日说开比较好。”
断元竹一事,弓玉连阳俟和饶含都没告诉,原本也不打算告诉容祁。
可眼看着裴苏苏和容祁一直这么冷战也不是办法,他只好过来,希望能劝容祁不要继续使性子了。
像前段时日那样,乖乖接受记忆,做回从前万人敬仰的虚渺剑仙不好吗?为何非要坚持做容祁呢。
许久之后,容祁垂下眼睫,嗓音低沉沙哑,“我知道了。”
放在石桌上的手微颤,手指修长如玉,指尖却沾着未干的血迹,尤其刺目。
“尊夫想明白就好。”
弓玉放下心,正准备离开,又听背对着他的容祁,辩不出情绪地问了一句:“为了……连成神都可以放弃,一定极为喜爱吧。”
“那是自然。”
恍惚间,弓玉似听到容祁低笑了一声,稍纵即逝,快到他来不及分辨是不是错觉。
弓玉走后,容祁在原处僵坐许久,如同失了魂魄一般。
直到夕阳日暮,天边云霞灿烈,他才终于有了动作——手指动了动,重新拿起放在石桌上的小刀,认真地刻着什么。
地上散落了一堆破碎的竹片,时不时有斑斑点点的血迹落下,他却像是不知道疼似的,动作丝毫不受影响。
只是到后来,落在这些竹片上的除了血迹以外,又多了些透明的液体。
容祁暴戾乖张地活了数万年,唯一能做好的事情只有杀人。
可现在,他手里拿着刀,却控制着力道,笨拙地在竹木上留下深深浅浅的痕迹。
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