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人缙在纸上作答:合百家之长,自创而出。

弓玉又问:“画技也是你自创的?”

闻人缙颔首。

他确实没拜过师。

弓玉很用力地盯着他,像是要从他的神情中找出什么破绽。

可闻人缙从始至终都没什么表情。

即便是顶着一张面目全非的脸,也依旧从容淡漠,自有不容人轻视的气场在。

弓玉见无法分辨他的话是真是假,并未在地牢里浪费太久的时间,便直接离开了。

他走后,看守闻人缙的两个小妖,因为傀儡术的口诀争吵起来。

闻人缙听了一会儿,发现他们两个记的口诀都是错的。

于是他提笔,在纸上写下正确的口诀,隔着木栏缝隙递出去。

其中一只小妖看到纸,拿在手里,挠了挠头,“咦,我对他写的这段话有印象,长老好像就是这么说的。”

另一只小妖却嗤笑一声,“他一个魔修怎么可能会傀儡术?傀儡术只有人族和妖族才会修习。”

“说不定人家见多识广呢。他写的口诀对不对,试试不就知道了?反正错了也没什么妨碍。”

第一只小妖往地上丢了枚青豆,按照闻人缙教的方法,还真幻化出了一个小傀儡,只是他技艺不精,小傀儡只有个笨拙的木头身子,动也不能动。

“居然真的成了!你这个魔修到底什么来头,怎么连傀儡术都会?”

从那之后,那两个小妖有什么修炼上的问题,都会来请教闻人缙,他一一作答。

过了几日,弓玉灵力恢复,主动联系上裴苏苏。

“大尊,王上和阳俟饶含大尊传来消息说,他们都已经在来碧云界的路上,过不了多久便能抵达。您准备何时返回碧云界?”

一方面,妖族这一年发生了许多大事,如今事情都已经尘埃落定,大家都想好好放松一下。

另一方面,过了年关,裴苏苏要和容祁在不仙峰举办结侣大典,而不仙峰恰好离碧云界不远,他们提前过来,到时方便观礼。

听到老朋友都会过来,裴苏苏眼眸一亮。

可刚想回应弓玉的问题,余光看到一旁看似在看书,实则注意力一直放在这边的容祁,她无奈地叹了口气,“还没定下,过几日再说吧。”

容祁不知为何,总是不愿意回碧云界。

裴苏苏不愿逼他,总归离过年还有一些时日,晚些回去并不影响什么。

容祁的心思根本就没放在眼前的书上,而是一颗心都挂在裴苏苏身上。

听到她那声轻叹,他心中不由得一揪。

是不是自己管得太多了,让她觉得委屈?

以裴苏苏对他的纵容,即便有些时候觉得他干涉过多,为了不让他有压力,她也绝不会说出来,而是会自己一个人默默承受。

容祁越想越觉得是这样,微微蹙眉,心中升起几分愧疚后悔。

他心虚难当,所以不敢让裴苏苏见闻人缙,但这份后果不应该裴苏苏来承受,也不该让她被束缚着,连想回去见朋友都不行。

弓玉同样看到了坐在书桌后面的容祁,为免醋坛子尊夫与大尊闹别扭,他只是含蓄地提了一句:“大尊,尊夫的字迹和画技,可都是自创的?”

对上弓玉暗示的眼神,裴苏苏瞬间明了。

这应当是牢里那个魔修给的回答。

“没错,是他自创的。”裴苏苏点头。

魔修的回答,在裴苏苏的意料之中,不过这不代表她相信那人的说辞。

她觉得,那魔修定然是从何处得来了闻人缙的真迹,不知用了什么手段,才模仿得如此相似。

待回到碧云界,她再好好审问那人,彻底弄清楚这件事。

之后,弓玉又禀报了一些碧云界的大小事务,才切断水镜联系。

容祁放下书,起身绕过桌子,来到裴苏苏身边。

轻车熟路地将她拥进怀里,容祁低头在侧脸亲了亲,问道:“弓玉怎么突然问起了字画?”

“我昨天给他看了几幅你以前的字画,他觉着颇有风骨,”裴苏苏环住他的腰,把脸埋进他的胸膛,并未过多解释,而是提起了另一件更重要的事情,“你为何不愿回碧云界?”

容祁轻抚她铺陈背后的柔顺乌发,语气沉缓听不出情绪,“你想回去?”

“饶含他们快到了,总不好让他们等我。”

容祁垂下眼帘,思忖片刻后道:“若是回碧云界,你可否答应我一件事?”

“何事?”裴苏苏从他怀里抬起头,凝视他。

容祁迎着她的目光,格外认真道:“你答应我,绝不与那魔修见面。”

裴苏苏有些怔愣,挑了下眉,“为何?”

“我总觉得,他修炼了邪术,对你图谋不轨。”

闻言,裴苏苏哭笑不得,“好,我答应你。”

虽然那魔修的字迹和画技都让她心中疑窦丛生,可既然容祁不愿她与那人接触,那她就干脆不管这件事了,只当从未见过那魔修的字画吧。

只是,她早知容祁心眼小爱吃醋,却没想到,他连一个毁了容的魔修都放心不下。

叹了口气,裴苏苏道:“容郎,我是不是哪里做的不好?”

这次轮到容祁怔住了,不解问道:“并无。你为何会有这样的想法?”

“那你为什么总这么紧张防备,一副生怕我移情别恋的样子?是不是我平时没有给够你安全感?”

裴苏苏仔细回忆了一番,没想出自己何时做过什么,容易惹他怀疑的事情。

那么,他的不安到底来自何处呢?

容祁轻抚她发丝的手僵住,停留在背上。

掌心的温度透过薄薄衣衫,源源不断地传递过来,熨烫着裴苏苏的心。

容祁空咽一下,喉结滚了滚,声音微沉:“抱歉。”

“怎么了?”

“你已经做得很好了,是我不好,总猜疑你,我们明日便回碧云界。”

他的患得患失,是他自找的,与她无关。

他怎能反倒将过错推到她身上,让她内疚自责。

“你当真想回去?不用为了我,刻意勉强自己。”裴苏苏眨了眨眼,仔细盯着他,似乎是想看他有没有藏着不情愿。

容祁心中愈发不是滋味,低头去寻她的唇,温柔贴了两下,“没有勉强,我们明日便回去。”

裴苏苏环住他的脖子,踮脚与他额头相抵,笑着道:“好。”

*

刚回到碧云界,容祁整日提心吊胆,生怕裴苏苏见到闻人缙,怀疑什么。

几日过去,步仇等人抵达碧云界,各种事情堆积在一起,裴苏苏忙得脚不沾地,根本没时间在意地牢里的一个魔修。

容祁悬着的心这才放下。

这天,弓玉来到地牢。

方才有小妖通知他,地牢里那个魔修有事要说,于是他便过来了。

“何事?”

闻人缙在纸上写下一行字:可否请人帮我医治脸上的伤?

他知道,自己脸上这些伤口,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治好的。

而他的真实目的,也并非如此。

近几日,他从小妖们三言两语中得知,裴苏苏回来了。可她却并没有来见他。

看来仅仅是字画还不够,他必须做些别的事情,加重她心中的怀疑。

弓玉觉得奇怪,这个魔修之前分明并不在意容貌,怎么如今,突然想起治疗来了?

不过,让他一直顶着这么一张脸,确实不方便。

若哪天大尊要亲自审问他,他这样的容貌,怕是会冲撞到大尊。

“好,我待会儿就让医师过来。”

闻人缙回:多谢。

没多久,医师就过来了,检查一番后,便道:“他脸上的伤是灼烫所致,倒是不难医治,只是麻烦了些,起码需要半年的时间,才能看得出效果。”

弓玉说:“无妨,那便慢慢治。”

“只是,若要医治的话,首先须得拿针挑开伤口,可地牢阴暗潮湿,容易感染。”

“将他换个地方关押。”

于是,闻人缙被移到了地面的牢房,干燥明亮,还有一扇小窗,比起之前的环境,不知好了多少倍。

自从换了牢房,每天下午,闻人缙都能感受到一阵强烈的心悸,仿佛一墙之隔的外面,有什么东西正强烈地吸引着他。

定然是苏苏恰好经过附近。

可他不知道要如何才能联系上她。

日子一天天过去,闻人缙心中愁绪愈发浓重,不停想着办法。

这日,两个小妖说起他们前两天去逛人族的集市,街上敲锣打鼓热闹非凡。

一直闭目养神的闻人缙心神微动,缓缓睁开眼。

他在纸上写下:可否请两位帮我寻一把琴?

小妖停下议论,惊讶道:“你们魔修还会拨琴?”

闻人缙颔首。

两个小妖躲到角落里讨论。

“我们真的要帮他搞来一把琴吗?会不会惹弓玉族长生气?”

“反正琴又不是危险的东西,也不能助他逃脱,我们去跟族长说说吧。如果族长答应,我们就给他拿一把琴过来,族长不答应的话就算了。”

“你说得对,他指点我们二人修炼这么久了,这点小忙,我们总不能不帮。”

他们将此事告知弓玉。

想到这个魔修提供了不少有用的消息,而且琴确实不是危险之物,弓玉便应允了。

小妖给闻人缙带来了一把琴,打开牢门放在他面前。

“这是我们在人族集市上随便买的,你别嫌弃。”

闻人缙抬起手,手指抚过琴弦。

想到过去种种,他胸臆滚烫,涌上无数复杂情绪。

这次,苏苏定然能认出他。

过年前两天,与往常一样,裴苏苏忙完事情准备回到住处,经过一片竹林。

一阵悠扬琴声从竹林深处传来。

琴声入耳,裴苏苏脚步顿住,瞳孔骤然收缩。

自从容祁恢复记忆,自己从未听过他弹奏曲子,还以为他忘了。

今日一听,分明与从前别无二致。

如同开启了一道闸门,过去的记忆纷涌而至,争先恐后地涌入脑海中。

昔日在琉光峰上,裴苏苏最喜欢变成妖身,窝在闻人缙怀里,听他在溪边拨琴。

耳边是清透琴声伴着叮咚水声,闻着师尊身上好闻的雪莲气息,无忧无虑的小猫妖摇着尾巴,吹着风打盹。

曾经不觉得这段记忆有什么不同寻常之处,可后来恍然一别才发现,那竟是他们夫妻二人少有的,没有任何牵绊的自在日子。

没有仇恨,没有分别。

失去了才知道有多么难得。

裴苏苏眼眶泛红,立刻踩着雪道,提起衫裙,激动地朝着竹林中跑去。

走到竹林尽头,她并没有看到容祁的身影。

面前竖着一堵高墙,只有高处开着扇小窗,声音就是从这堵墙后面传出来的。

这时候,琴声忽然停了下来,仿佛在等什么人。

裴苏苏皱眉望着高墙,无意识地抚上心口,总觉得心跳得厉害,几乎随时都要从胸腔里飞出去。

脑海中仿佛有道声音,一直催促着她去墙对面。

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实在压不住这股冲动,裴苏苏便绕到院子正面,问看守的小妖:“里面关的是何人?”

小蛇妖恭敬地对裴苏苏行了一礼,“回大尊,这间牢房里,关的是那个毁了容的魔修。”

竟又是他。

裴苏苏有些急切地问道:“是他在拨琴?”

“正是。”

裴苏苏看向院中,却只看到矗立的影壁,将房间挡得严严实实。

这里是关押犯人的地方,自然会设置结界,不容任何人的神识窥探。

她用力掐着掌心,死死盯着前方,不由自主地遵从内心指引,往前迈出一步。

“大尊,您怎么了?”小妖见她神色有异,奇怪地问道。

裴苏苏涣散的瞳孔重新聚焦,低下头,快速眨了眨眼。

不行,她答应过容祁,不能见那个魔修。

若让他知道,定会不快。

裴苏苏深呼吸两下,强压下心头越来越强烈的冲动,收回迈入院子的脚步。

“大尊,您不去审问那个魔修了?”

“不审了。”

快速说完,似是担心自己再待下去会压不住那股冲动,裴苏苏慌乱地转身离开。

只是走出去几步,胸口位置突然毫无征兆地传来一阵痛意,心脏仿佛被一只大手死死攥住,疼得她弯下腰,额头冒出冷汗。

她落入一个温热的怀抱。

鼻尖分明闻到了熟悉的雪莲清香,可裴苏苏却莫名觉得,这道气息很陌生。

不是她记忆中的感觉。

“怎么了?”容祁从背后抱住她,嗓音出奇的低磁温柔。

背对着他的裴苏苏并没有看到,他阴沉可怖的脸色。

裴苏苏眸中慌乱,眉心紧紧蹙起,不知所措地说道:“我方才经过这里时,感受到很强烈的指引感,让我很想进院子看看,我这是怎么了?”

容祁迅速敛起杀意,调整好表情,将她转回正面紧紧抱住,沉声道:“我说过了,定是那魔修练了什么邪门的法术,才会让你这样。”

裴苏苏抬头,桃花眸中噙着浓浓的怀疑不安,“真的吗?”

见她眼睫濡湿,容祁几乎要控制不住心底的暴虐杀意。

他胸腔剧烈起伏两下,眼眸赤红,咬牙道:“那魔修定是邪修,我这就去杀了他。”

“别去,”裴苏苏立刻拉住他的衣袖,几乎是下意识的动作,“他还有用,不能杀。”

容祁墨眸沉沉望着她,喉结滚了滚,声音沙哑,“他有什么用?”

裴苏苏莫名不敢与他对视,心虚地移开视线,说出一个连她自己都不能说服的理由,“快过年了,不宜见血。”

容祁用力盯着裴苏苏看了许久,盯得她发毛。

忽然默默将衣袖从她手中抽出,唇角弯起,扯出一个自嘲的笑意。

他面上失了血色,笑容难看,眸光黯淡,像是透不进半点光亮。

裴苏苏心中一刺,不由泛起酸涩。

她抱住容祁的腰,声音中的颤抖连她自己都没发觉,“容郎,我们先回去吧,我今日有些累了。”

容祁垂着眼,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沉默许久,他忽然将裴苏苏打横抱起,朝着住处而去,脸色阴沉得可怕。

察觉到心悸的感觉越来越轻微,闻人缙缓缓放下覆在心口的手,重新置于琴上。

方才心悸太过强烈,应是苏苏走近的缘故,他根本无法继续抚琴。

闻人缙想起一个传闻。

成功温养出情人扣的道侣,只要情人扣一日未碎,道侣之间就会一直存在不可磨灭的感应。

从前只以为这是虚言,如今体会了几次才发现竟是真的。

只是,苏苏为何没有进来见他。

她不应该认不出他的琴声。

究竟是为什么呢。

很快,闻人缙就知道了答案。

身体忽然又涌上一阵让人战栗的欢愉,来势汹汹,不可抵挡。

这一次,似乎比任何一次都要来得迅猛,仿佛示威一般。

闻人缙倏然沉下眼眸,喉间涌上腥甜。

放在琴上的手不断用力,手背青筋凸起。

“啪”的一声。

听到奇怪的声音,守在外面的小妖赶紧进来。

只见黑衣魔修睁着漆黑空寂的眼,毫无生息的模样,手放在琴上,琴弦崩断几根,猩红血迹蜿蜒而下。

小妖战战兢兢对视一眼,不知为何觉得有些瘆人,相互催促着离去了。

屋里很快安静下来,只剩闻人缙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