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苏苏趴在闻人缙胸前,念及他才刚苏醒,身子虚弱,只是虚靠着,没敢真的将重量压在他身上。

听到熟悉的称呼,闻人缙心尖像是被狠狠扎了一下,立刻就涌上酸涩。

虚弱地抬起手臂,轻轻揽在她背后,“苏苏。”

嗓音不似从前的明朗清润,反倒嘶哑模糊,宛如破了洞的风箱。

听出声音中饱含的风霜,裴苏苏的眼泪流得更凶,打湿他颈间的衣服。

她抱住闻人缙的脖子,啜泣着,断断续续地说道:“对不起,我没有早点认出来你,让你吃了这么多苦。”

原来第一次见面时,他们之间就已经有了感应。

如果那个时候她没有被容祁干扰迷惑,早些知道真相,好好护着闻人缙,他便不用遭受后来这场栽秧。

“不怪你。”闻人缙目光清明温和,艰涩开口。

他艰难地抬起左手,想要拭去她眼角的泪。

见他手臂颤抖,裴苏苏主动抱住他的胳膊,将脸贴上去,眼睫眨了眨,悬挂的晶莹泪珠滚落而下,桃花眸哭得红肿,正目不转睛地望着他。

想到自己才离开一年,可在她心中,他已失踪了足足百年。

闻人缙眼眶发酸,用尽所有力气握住她的手,苦涩和心疼在心底蔓延开,“你受苦了。”

“我哪里苦,受苦的是你才对。现在我都知道了,你会变成这样全都是容祁害的。他是魔尊,却伪装成你来骗我。对不起,师尊,我太笨了,连是不是你都分辨不出来,还跟害你的仇人相处那么久。”哽咽着提起这件事,裴苏苏几乎崩溃。

她回握住闻人缙的大手,闭眼抵在自己额间,用力抿着唇,却还是有压抑不住的哭声溢出来,哭得脸颊和鼻尖都泛起红。

闻人缙连声说:“不怪你,不怪你。”

说得太急,他忍不住轻咳起来。

裴苏苏连忙轻拍他的胸口,帮他顺气。

闻人缙眸光微动,想起什么,左手从裴苏苏手里抽出来,伸向法衣袖中,似乎是想拿什么东西出来。

见他拿得费力,裴苏苏用手背擦去脸上的泪,帮他伸手去拿。

摸到一个玉质药瓶,她掏出来,举在面前问道:“是这个吗?”

“嗯,给你的。”闻人缙温柔的目光一直落在裴苏苏身上,一瞬都不舍得移开,像是要把她如今的模样深深地刻在脑海中。

那次在魔王殿,是他第一次看到那么冷漠沉稳的她。

他太久没有陪在她身边,错过了太多太多。

想到此,心中愧疚更甚,揽在裴苏苏身后的手微微收蜷。

裴苏苏想问药瓶里是什么,可见他神色疲惫,最后还是没有问出来。

她帮他掖了下被子,吸了吸鼻子,说道:“师尊,你好好休息。这里很安全,容祁找不到这里。”

“你呢?”

裴苏苏故作轻松地摇了摇头,“我没事,你放心,我有办法对付容祁。”

只是那个办法太冒险,她不想告诉闻人缙,免得他担心。

闻人缙望着她,嘴唇翕动,似是有什么话想要叮嘱。

裴苏苏连忙将耳朵凑过去,“师尊你说。”

“别为我报仇,”这次闻人缙只勉强发出气声,说话时,呼出温热的气息喷拂于耳畔,“你不是他的对手。”

他对裴苏苏的性子太了解了。

一听她那么说,瞬间就能猜到她的想法。

裴苏苏眉心隆起,“可是,你会变成这样,都是容祁害的。”

“答应我。”

对上他眸中的担忧,裴苏苏握住他的手,还是应了下来,“好,我答应你,不去找他报仇。”

闻人缙这才放心。

夺妻之恨,他自当不会放过容祁。

但这些仇恨不该由裴苏苏来背负。

“碧云界是妖族地盘,容祁翻不起什么风浪,你不必担心我。你好好休息就是,什么都不要想。”

这些话都只是用来宽慰闻人缙的,真实情况是,即使动用碧云界所有战力,也完全不是容祁的对手。

可她不想让闻人缙刚醒来就要操心这些,他好好养伤才是最重要的。

闻人缙握住裴苏苏的手,放在胸前心口位置,渐渐失去意识,阖上眼眸。

等他睡着,裴苏苏俯身下去,放轻动作侧靠在他枕侧,掀起湿润眼睫,静静望着身边人。

心中所有角落都被填得满满当当。

之前面对容祁时,她总是会生出许多怀疑不解。

可刚与闻人缙相认,即便他的容貌与从前截然不同,带给她的久违的安心感却永远都不会变。

这便是闻人缙,是她的师尊,也是她的夫君。

许久后,裴苏苏将自己的手从闻人缙手中抽出来,神识查探了一下他身体的情况,将他放在被子外的手重新塞回去。

她擦干净脸上的泪水,起身离开房间,在门口看到了等着的步仇。

从刚才闻人缙醒来,步仇就识趣地退到门外,把空间留给他们夫妻二人。

裴苏苏从外面关上门,与步仇一起走到院中亭子里。

初春已至,亭子四面吹来的风依然带着料峭寒意。

“怎么样?”步仇问道。

“受损的经脉在逐渐恢复,只是仍有些虚弱,多调养一段时日就好了。”

步仇放下心,“那就好。”

目光触及裴苏苏手里拿着的玉瓶,他好奇问道:“这是什么?”

经他这么一提起,裴苏苏才想起这个玉瓶。

“我也不知,师尊给我的,”裴苏苏说着,打开玉瓶,感受到精纯的血脉之力,瞬间怔在原地,好半晌才说出后半句话,“这是……炼化后的龙骨花。”

这股力量她再熟悉不过,这是龙族的血脉之力。

他真的找到了龙骨花,还拼死将其带了回来。

闻人缙离开魔域之前,料到自己出逃不会顺利,担心又会像在望天崖上那次一样,芥子袋破碎,所以才提前将龙骨花炼制好,贴身存放。

步仇长叹了口气,心下唏嘘万分。

“容祁用神元骨换走了虬婴,不知还会不会回来。若他返回,你打算如何做?”

裴苏苏用力握紧手中的玉瓶,盯着看了很久,直到眼眶又一次涌上热意,她才将玉瓶收进芥子袋中。

“师尊不让我找容祁报仇。”

这个回答倒是在步仇的意料之中。

他点了点头,“闻人缙的担心有道理,虽然你我都是渡劫期修为,但我们根本不是容祁的对手。即便容祁在神交时放松警惕,你贸然对他出手,成功的几率也并不大,反倒会让自己陷入危险。”

那日裴苏苏刚得知真相,正是最不能接受的时候,情绪极度不稳,所以步仇和弓玉都没敢多劝。

现在她已经彻底冷静下来,是该好好考虑,刺杀容祁的计划是否可行。

裴苏苏扯出一抹苦涩笑意,声音轻得像是要飘散在空中,“难道要我就这么放过他么?”

与轻飘飘的声音相反,步仇从她眼神中,读出了沉甸甸的恨意和无奈。

“容祁能轻易取来羊士的神元骨,丝毫不顾主仆之情,足以说明他修为莫测,性情狠辣暴虐,远比我们想象中的还要难对付。

“他一直在伪装自己,真正的他不是我们看到的那样无害。苏苏,我觉着,如果容祁回来,我们能做的只有暂时稳住他,探明他的真实目的,再做打算。”

步仇的意思是,如果知道容祁想得到什么东西,那他们将那东西给他,让他离开就是了。

纵然心中有万丈仇恨又如何?

实力鸿沟摆在面前,他们只能忍耐。

咽下苦涩仇恨,裴苏苏道:“嗯,没有完全把握,我不会贸然出手。”

任务失败事小,她真正担心的是自己惹怒容祁,会给身边人带来灾祸。

所以复仇,还需从长计议。

“只是,若想不被容祁察觉……”步仇欲言又止地看向裴苏苏,剩下的话不忍心说出口。

他不必明言,裴苏苏也明白步仇要表达的意思。

她必须稳住容祁,也就意味着,还要继续像从前那样演戏。

裴苏苏握了握拳,垂下眼睫,遮住眸中复杂情绪,“我明白。”

步仇重重呼出一口气,抬手拍了拍裴苏苏的肩膀,“苏苏,委屈你了。”

“此事本就因我而起。”是她将魔引到大家身边。

又怎能因为自己犯下的错,连累到身边的人。

只是,如果她像从前那样演戏……如何对得起师尊。

用了一下午的时间来调整情绪,直到入夜,裴苏苏才拖着沉重的脚步,返回住处。

还没进去,她就已经感受到了熟悉的气息。

容祁果然没有离开。

“你回来了。”看到她的身影,原本安静坐在桌前的容祁眼眸顿时一亮,起身朝她走来。

他眉目疏朗,眼眸含笑,面色却显而易见的苍白。

跟羊士对战,容祁受了很重的伤么?

这是否是个杀他的好机会?

可很快,裴苏苏就将这个想法强压下。

她刚答应了师尊,不能这么莽撞。

“怎么了?”见她出神地盯着自己,容祁奇怪问道。

“没什么?”藏好所有思绪,裴苏苏弯起与往常一般无二的轻笑,“你可算出关了。”

“让你久等了,”容祁心中暖意翻涌,握住裴苏苏的手,牵着她朝殿内走去,“手怎么这么凉?”

说话间,将她的手裹得更紧了些。

走到饭桌前坐下,面前摆满了裴苏苏爱吃的菜,热气腾腾。

她拿起筷子,没有半分胃口。

容祁丝毫未觉,像往常一样给她夹菜,“尝尝这个,我第一次做,不知合不合你的口味。”

“这道菜你上次说腻,我这次换了种做法,应该会好一些。”

这段时日他已经习惯了用左手,残缺的右手缠着绷带放在桌下,避免被她瞧见,心里不舒服。

裴苏苏侧眸,出神地望着他认真的侧脸。

容祁想要的究竟是什么?能让他堂堂魔尊,放低身段到如此地步。

难道他喜欢做饭?

这个念头一出,裴苏苏自己都觉得可笑。

怎么可能呢。

可她身边有什么东西,是他一定要得到的?而且还只能通过这种方式得到。

按照魔尊的行事方式,难道不应该直接将她抓起来,用命相胁,逼她将东西交出来么?

裴苏苏百思不得其解。

眼看着碗里快要堆成小山,她还是完全提不起动筷子的念头。

放下筷子,状似无意地开口:“今日,魔尊带人用神元骨,换走了虬婴。”

裴苏苏的目光一直锁在容祁身上,不想错过他任何一个细微的表情。

可让她失望的是,容祁听完这话毫无反应,连眸光都没有变动一下,仿佛是在听不相干的人和事。

“如此倒是巧了。”容祁随口感叹一句,放下筷子,像凡人一样,帮她仔细地挑鱼刺。

他动作熟练,与裴苏苏在外游历的这些时日,早已做惯了这件事。

不知怎的,裴苏苏心中突然升起一个荒唐的,连她自己都觉得难以置信的念头——难道容祁所求不是别的,只是想和她在一起?

可他一个活了数万年的人,又贵为魔尊,什么女人没见过?

裴苏苏不觉得,他像是会被容色吸引的肤浅之人。

难道是羡慕她与闻人缙感情甚笃,所以想亲自体验一番?

这时,挑好的鱼肉送到唇边,对上容祁眸中的期待,为了不让他怀疑,只好张开嘴,就着他的筷子将鱼肉吃下。

容祁温柔凝望着她,唇角笑意扩大,清浅梨涡若隐若现。

明明他身为魔尊正做着伺候人的事,却丝毫不觉得有什么不妥,反倒十分满足的模样。

裴苏苏拢起衣袖,不着痕迹地继续试探:“虬婴在魔域的地位,有这么高吗?”

“或许吧,魔域的事情,我也不甚了解。”

“你觉得,魔尊是个什么样的人?”

此言一出,裴苏苏看到容祁挑鱼刺的动作微顿了一瞬,很快就调整如初。

容祁笑看着她,“怎么突然问这个?”

如若仔细观察就会发现,他下颌紧绷,眸光微收。

可惜裴苏苏已经心虚地移开了视线,“今日是我头一次见到魔尊,我觉着,他好似与传闻中有些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容祁右手握紧,眼也不眨地盯着裴苏苏。

“说不上来,”裴苏苏摇了摇头,说完重新看向容祁,“就是觉得,他并没有传闻中那么,那么吓人。”

容祁重重地松了口气,紧握的拳头松开。

还好没有从她口中,听到不好的评价。

“说起来,似乎从未听说过,魔尊身边有道侣。”

容祁满不在乎地“嗯”了一声,拿起勺子准备盛汤。

“魔尊数万年都无人陪伴,可会觉得孤独?”

“哐当”一声。

勺子落进碗里,砸出清脆声响,汤水溅到外面。

容祁垂下眼,笑意不知为何有些僵硬,“抱歉,我左手不太习惯。”

明明左手用筷子用得很好,怎么用起更简单的勺子,反倒不习惯了?

裴苏苏意味不明地看他一眼,拢起宽大的衣袖,从他手里接过碗。

“我帮你盛。”

容祁抬眸看着她的动作,墨眉微蹙,眸中神色变幻不定。

她为何忽然问起魔尊?难道发现了什么?

思绪急转,容祁按捺不住,将这个疑问问了出来。

“怎么,连魔尊的醋都吃?”裴苏苏好笑地看他一眼,将盛好的汤碗放到他面前,“他都几万岁了,谁知长什么样子。”

她神情轻松地调侃,不像是另有深意,应该只是随口一问。

“是啊,魔尊已经很老了。”

说完,容祁平静地低头喝汤。

他不想在裴苏苏面前露出残缺,只有一只手能用,喝汤时着实不太方便。

“我喂你吧。”

裴苏苏拿起碗,用小勺舀了汤,细心地吹去热气,才送到他唇边。

容祁眸中撩起星火般的光亮,仿佛带着能灼尽一切的热切。

他耳尖泛红,舔了舔唇,有些拘谨地喝下她喂的汤,暖意一直熨帖到心底。

望着他,裴苏苏神情若有所思。

难不成,真是她猜的那样?

容祁所求不是别的,只是数万年无人陪伴太过孤独,所以才起了念头,扮演别人夫君,想尝尝有人关心的滋味?

若真是这样,说起来,他倒是个可怜人。

可即便再孤独,也不该暗害闻人缙。

思及此,对他的那点同情转瞬间便消散不见,裴苏苏眸中积起寒霜。

晚间,沐浴完从偏殿出来,该要上床休息的时候,裴苏苏走得很慢。

可再慢,还是走到了床边。

之前她心怀仇恨,能勉强说服自己,陪着容祁演戏是为了复仇。

可如今,容祁轻而易举就取来另一个渡劫期修士的神元骨,将她复仇的梦彻底击碎。

就算神交时再怎么放松警惕,她也不是他的对手。

而且闻人缙已经醒来,难道她还要继续跟仇人同床共枕么?

“怎么了?”裴苏苏沉思时,温热躯体从背后贴上来,轻车熟路地将她圈入怀中。

容祁刚沐浴完,身上还带着清冽的皂角气味。

他用的只是碧云界最常见的皂角,气息淡淡的,却说不上来的好闻。

裴苏苏像是被烫到了,从他怀里跳出来,掐了掐掌心,慌乱说道:“我想打坐修炼,不想休息。”

她背对着容祁,依然能感受到,他落在自己身上的灼烫视线,仿佛要将她整个人洞穿。

“今日便急着修炼吗?”

裴苏苏没有回头,“嗯”了一声。

“明日再修炼可好?”容祁低声问,听上去有些小心翼翼。

“为何?”背对着他的裴苏苏绷紧了身子。

容祁痴痴望着她的背影,喉结上下滚动,“我手上的伤好得差不多了,想……想与你合修。”

其实他是担心,魔气修成的神元骨,会对她有不利影响。

所以想趁着合修时,看看能否帮到她。

他这话一出,如同惊雷炸响在裴苏苏脑海中。

那些与他欢好的记忆不受控制地涌现,从前多么欢心喜爱,现在就有多么恶心。

裴苏苏脸色一白,忍不住掩唇干呕起来。

容祁不明所以,连忙担忧地上前去扶她的手臂。

“你别碰我。”

甩开他的触碰,脱口而出的一句话,让两个人都滞在当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