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间,裴苏苏回到住处,容祁依然在等她。

可这次,他没有在看书,没有做任何事情,就只是坐在那里,默默看向门口的方向,视线一直追随着她。

他什么话都没说,也没像往常那样迎上来,一言不发地看她去沐浴,然后走去隔壁。

容祁的眼神很暗很黏腻,存在感十足,让裴苏苏想忽略都不行。

甚至让她有种,冰凉蛇信子游过自己身上的感觉,头皮发麻。

她加快脚步,躲进隔壁房间。

只是她太过紧张,没有第一时间布下结界,一进屋就背靠在门上重重呼了口气。

容祁的神识恰好“看”到这一幕。

得出一个结论——她在怕他。

为什么怕他,为什么躲着他。

第二日一大早,打开修炼室的门之前,裴苏苏就已经知道,容祁等在外面。

她犹豫许久,才终于有勇气开门。

容祁依然沉默望着她,眉目深深,似是有许多话要说,最后却口都没张。

“我还有事,先走了。”裴苏苏抬头迅速看他一眼,就立刻收回视线,低头匆忙离去。

想到刚才那一瞥,不小心看到他冻红的耳垂,她手掌握了握,脚下步子加快,身影很快消失在拐角处。

从那以后,裴苏苏每日都会去见闻人缙。

她的医术比弓玉之前请来的医师好太多,一段时日以后,闻人缙的嗓子和容貌便恢复了大半。

再有神元骨在,身子的亏空也被补起来。

只是这里远离魔域,缺乏魔气,他的修为暂时只停在筑基期。

暖阳树荫下,石桌上摆着白玉棋盘,白衣青年正和一少女对弈。

少女纠结地望着棋盘,托腮思忖良久,迟迟没有动作。

闻人缙并不催促,耐心地等着,眼眸半阖,温和望向她。

风乍起,白色花瓣翩然落下,落在少女乌发间。

闻人缙抬手,拢起纤尘不染的衣袖,以指尖夹去那片花瓣。

趁此机会,裴苏苏眼眸转了转,将白色棋子放在棋盘上,借着动作遮挡,偷偷取走一枚黑棋,而后心虚地观他反应。

闻人缙面露无奈,只当没瞧见,将杏花收进掌中,继续与她下棋。

裴苏苏掩唇偷笑,时不时找各种话题吸引他的注意,而后故技重施,偷他棋子。

闻人缙假装记不住棋盘,配合地移开目光,好似完全没有发现她的小动作。

中途,有小妖上前,低声在裴苏苏耳边禀报一句:“大尊,弓玉族长派人传话,说是尊夫来了,问您晚间可回去用膳。”

裴苏苏笑意顿时收敛,想到最近总是整夜等在修炼室外面,一句话也不说,就只是盯着她看的容祁,心中不知为何有些烦躁,“不了,就说事忙。”

“遵命。”

“怎么了?”闻人缙关心问道。

“没什么,一点小事,”裴苏苏不在意地说道,指尖捏起莹白棋子,“我看看,是不是该我了?”

闻人缙见她面色无异,渐放下心。

弓玉将话回禀,可抬头一看,被容祁恐怖的眼神给吓了一跳,差点从半空中掉下去。

“尊、尊夫?”

“大尊近日忙于碧云界事务,所以才没有时间陪您,我会劝大尊多休息的。”

他的话语拉回了容祁的神智,暂按下暴戾阴鸷的情绪,容祁转身离开。

弓玉望着他的背影,心头惴惴,背后浮起虚汗。

容祁在裴苏苏身上放了自己的精神印记,所以很清楚,她此时根本就不在宫殿内,而是跟前些日子一样,一直待在后山。

可她为什么要假装自己在殿内处理正事?

是为了躲着他?

这段时日以来,她每天早早地出门,很晚才回来,从不与他一同用膳,极少与他说话。

甚至从前几天起,她连沐浴的习惯都放弃了,一回来就钻进隔壁的修炼室,布下结界,明显不愿与他交谈的模样。

他每夜等在修炼室外面,才能在她出门前,等到她敷衍地对他说一两句话,然后匆匆离开。

他做错什么了吗?

为什么突然这么对他?

后山到底有什么,值得她如此留恋?

容祁阴沉着脸,一颗心宛如被丢进油锅里煎炸,下一秒又丢进冰冷湖水中浸泡,来来回回,反反复复地折磨,得不到片刻安宁。

他蓦地停下脚步,脚尖转了个方向,朝着后山走去。

既然裴苏苏整日流连后山,那么他就去看看,后山上到底有什么。

*

“我赢了,我终于赢了一次。”

闻人缙眸含宠溺,“嗯,你赢了。”

“师尊,我厉害吗?”裴苏苏将偷来的几枚黑棋丢到一旁,高兴站起身,蹦蹦跳跳地跑到他身边,从后面抱住他的脖子,笑着问道。

闻人缙的容貌基本已经恢复,面如冠玉,眉目如画。

他侧眸,纤长眼睫下,墨眸定定望着她,嗓音低磁清润,“厉害。”

裴苏苏望着他浅淡的笑容,目光在他空空如也的左边唇角停留片刻。

之后,她亲昵地与闻人缙脸颊相贴,小声说着悄悄话。

他左手摊开,掌心静静躺着一枚杏花花瓣。

自身后伸来纤长葱白的手指,轻点花瓣,力道传到他的掌心,像是点在他心上。

“咳咳。”步仇的声音忽然出现在此处。

裴苏苏被吓了一跳,连忙心虚地松开手,站直身子立在一旁,目光有些躲闪。

她这一动作,花瓣被带到地上,染了尘土。

待反应过来,裴苏苏咬了咬下唇,有些不自在地清了清嗓子问道:“你怎么来了?”

步仇疑惑问道:“你为何这么紧张?”

他们不是夫妻么,亲昵一番有何不可?为何如此心虚的模样?

裴苏苏下意识看向闻人缙,回想起从前过往,面颊飞上一团红晕,愈发不自在。

还不是因为,以前在琉光峰上,他们二人是师徒身份,不便走得太近。

一有人来,就要赶紧装作恪守礼仪,保持距离的样子,久而久之就形成了习惯。

裴苏苏碰了碰耳垂,主动岔开话题,介绍道:“师尊,他是步仇,现在的妖王。”

闻人缙站起身,对步仇低声道:“闻人缙。”

“我知道你,虚渺剑仙,曾经的人族第一高手。”面对闻人缙,步仇的态度端谨许多,还主动叉手行了一礼。

“步仇,你来这儿找我,是有什么事吗?”裴苏苏问道。

“没什么大事,你们先说,我在外面等你。”说完,步仇对闻人缙略点了点头,转身离开院子,去外面候着。

院内,闻人缙与裴苏苏十指相扣,手牵着手走过月洞门,在这处三进院子里散步。

缓步走着,闻人缙忽然想起一件事,“之前在魔域,我听人说你原本是妖王,后来与人争斗,才来到了碧云界。”

这事还是羊士告诉他的,说是裴苏苏被一只蛇妖设计,被赶到了碧云界,而那蛇妖取代她成了新一任妖王。

刚才来的那个步仇是赤红竖瞳,相貌阴柔,像是蛇妖。

“其实那是我与步仇设的局,想引妖族内部不安分的几个大妖出来。”

闻人缙侧首看她,“事情可顺利?”

“嗯,早已顺利解决了。”裴苏苏点头。

闻人缙随之问:“为何身份没有恢复?”

既然是局,不该在破局之后,便恢复从前的身份么。

裴苏苏停下脚步,有些犹豫要不要将她把神元骨给了容祁这件事告诉他。

说了,他心中定然觉得愧疚不安。

还是算了吧。

闻人缙也停下来。

静默片刻后,看出她的为难,闻人缙自然地转提起另一件事,“之前你说,想在这里种一片醉芙蓉,我便开了块地出来。”

裴苏苏望过去,就见几个小童正在侍弄花草。

“咦?这几个人,我怎么从未见过?”

闻人缙意念一动,那几个小童就变成了青豆。

“他们是傀儡?”裴苏苏讶异道。

闻人缙点头,又让青豆重新变为人形,继续劳作。

裴苏苏松开他的手,凑过去好奇地观察那些傀儡,“可他们的神情并不呆滞,动作流畅自然,就像有自己的意识一样。”

不像她之前造出的傀儡,只是僵硬地完成她布置的任务。

看到她过来,有个傀儡甚至还笑着冲她点头。

这也太神奇了。

“师尊,我让人给你的那些书,我都看过,可我怎么造不出这样的傀儡?”

“以后再告诉你。”

这些傀儡之所以这么形似真人,是因为闻人缙注入了自己的魂力进去。

因为还在摸索阶段,不知道会不会有损身体,他便没有告诉裴苏苏。

“步仇还在等你,今日早些回去吧。”

“好,”裴苏苏主动抱了一下他的腰,退出怀抱,“那我走啦。”

闻人缙目送她离开。

之后,他意念一动,其中一个傀儡便被抹杀,魂力归位。

闻人缙神情清冷,敛眸沉思。

怎样才能将这个过程反过来呢?

从院子里出来,裴苏苏与步仇一边下山,一边说着话。

“神元骨一事,你怎么跟他解释的?”步仇问。

闻人缙曾经也是半步神阶的高手,自然认得神元骨。

只是他当初自废修为,神元骨也随之毁了。

如今他修为低微,身体里却突然多出一块神元骨来,他不可能没有察觉。

“我跟他说,我抓住了魔域的护法,魔尊用羊士的神元骨来换。”

“那容祁的事呢?”

裴苏苏眉间堆起愁绪,还未开口就先叹了口气,“我骗师尊说,容祁与羊士对战时受了伤,用神元骨换走虬婴之后,就先离开了。”

要真是这样就好了。

可事实却是,尽管她已经刻意冷待容祁,他依然没有要走的意思。

步仇道:“怪不得。”

怪不得闻人缙看上去并无多少担忧。

所以现在闻人缙以为,只要裴苏苏不去寻仇,就不会再遇上容祁,也就不会有危险。

“我不愿让师尊跟着担心是一方面,另一方面,”裴苏苏顿了顿,眸光微暗,声音低下去,“我也实在难以启齿。”

她要如何开口,说她现在还在跟容祁假装道侣。

即便是逢场作戏,她也完全说不出口。

步仇懂她的难处,“不说这个了,说点开心的。弓玉刚才来找我,说他试探了几次,发现虬婴下在他身上的监听术法应该已经失效了。”

裴苏苏心下放松不少,“这可真是太好了,以后我们有什么事,就不用刻意避着弓玉了。”

“是啊。”

“对了步仇,我可能猜到容祁想要什么了。”

“什么?”步仇问。

“我猜,许是他孤身一人太久,无人陪伴,所以想尝试一下,被人关心的滋味。”

步仇感叹了句:“竟是如此么。”

他觉着,裴苏苏的话有些道理。

裴苏苏又叹息一声,“所以最近这段时日,我每天一早就离开主殿,要么去找师尊,要么忙碧云界的各种事情,很少与容祁见面。可他还是没有要走的意思。”

既然从她这里得不到关心,为什么还是不离开呢?

“你这么做,可会惹怒他?”步仇担心她会让自己陷入危险。

“不会。”话一出口,裴苏苏自己都愣了瞬。

眨了眨眼睫,莫名想到每夜在门外枯等的容祁。

为什么他从不生气呢?

步仇没注意到她的异样,与她说起其他事情。

两人走到山下,却看到一个意料之外的人。

裴苏苏和步仇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提起戒备之心。

“容祁,你怎么来了?”裴苏苏一惊,下意识走在前面,想护住步仇。

容祁面上和煦不见,只余阴鸷,薄唇抿紧,眼尾赤红死死盯着她。

他向前一步,握住裴苏苏的手腕,力道大到像是要把腕骨捏碎。

“你和我说去处理事情,就是来这里?”容祁咬字极重,声音压着勃勃怒意,呼吸粗重,眼瞳漆黑,照不进半点光亮。

他握得用力,裴苏苏下意识倒吸了下凉气,然后就察觉,腕上束缚松了许多。

可容祁依然没有放开她。

想到山上藏着闻人缙,裴苏苏眼皮跳个不停,笑容僵在脸上,强自镇定道:“有什么话,回去说可以吗?”

“好,”容祁意味深长地看她一眼,杀意腾腾的视线掠过步仇,剩下几个字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语气沉怒,“回、去、说。”

步仇瞧见情况不对,心生担忧,欲上前阻拦。

裴苏苏连忙传音让他冷静。

再去看容祁,就见他正一瞬不瞬地望着自己,仿佛察觉到什么。

裴苏苏心头一跳,很快自我安慰,传音入密他应该听不见。

可容祁接下来的一句话,却让她在暖阳天气,感受到刺骨的寒意。

“这时候,还不忘传音提醒他,你就这么怕我?”

裴苏苏脚步不受控制地停下,瞪大眼眸望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