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苏苏平静地迎上容祁的视线。

对视良久,她看到他眼尾微微泛红,漆黑眸中神色似怒似痛,一副明明情绪翻滚得厉害,却还是强装镇定的模样。

容祁率先开口,打?破死寂的沉默,“你见到闻人缙了?”

他最近忙于寻找因果镜,大多数时候都浑浑噩噩,神志模糊。

可那日裴苏苏的生辰,是他难得思绪清明的时候。

他清楚地记得,自己忽然昏睡过去,再次醒来,换了个位置不说,还遭到了禁制的反噬。

这?说明在他昏过去那段时间,有人控制了他的身体,试图解开禁制,放裴苏苏离开。

那个人是谁,除了闻人缙以外,容祁不做他想。

那时容祁还不能够完全确定,这?件事也有可能是他昏昏沉沉之下自己做的,后来却被他忘记。

又过去这些天,每次他昏迷在陨凤崖下,醒来都会回到魔王殿,再加上刚才的试探,足以让容祁确认自己的猜测——闻人缙真的还活着。

不是他的臆想,也不是那些动作僵硬的傀儡,是真正的闻人缙。

裴苏苏眼眸平静无波,并未否认,“嗯。”

容祁咬紧牙,双拳死死地攥在一起,手背青筋凸起。

“你见到他了。”

“嗯。”

容祁语气愈急,“他想放你离开,是不是?”

“嗯。”

他紧接着就抛来了下一个问题,“那你呢?如果他有能力解除禁制,你会毫不犹豫地离开我?,对么?”

容祁问完,裴苏苏却没有第一时间回答,而是掀起眼睫,静静望着他,眼底如同毫无涟漪的平湖。

他脸上浮现出一种脆弱的,仿佛被最重要之人抛弃的痛苦神色。

裴苏苏毫不怀疑,如果她给出的答案依旧是肯定的,容祁会再一次发疯。

她垂下眼睫正准备开口,目光恰好扫过枕上的骨簪,随即便被吸引住,停在那里。

这?是容祁那日送来的,已经过去了许多时日,上面的血腥气早已消散,骨头灰白干枯,雕刻出的骨簪像是邪灵法术才会用到的物件。

出口的话不自觉地变成了另外一句:“我?不知道。”

话说出口,不仅是容祁愣住,裴苏苏自己都怔了一瞬。

容祁眉间堆起的戾意转瞬间便消散无踪,他不再像一头被背叛激怒的野兽,而是变得彷徨无助,无意识地上前走了半步,与她的距离更近。

他舔了舔唇,墨眸锁紧她,不敢置信问道:“你,你不会离开我?么?”

这?个幻想太过美好,让他有种极其强烈的不真实感,恍若身处云端,随时都会跌落梦醒。

裴苏苏陷入沉默。

思忖片刻,她答:“会吧。”

容祁前进?的脚步停下,低垂着头,整个人开始不受控制地轻颤。

他压抑沙哑的声音回荡在石屋中,充斥着不甘,“又是闻人缙,又是他。你明明已经修了无情道,为什么还是忘不了他?”

“与他无关,”裴苏苏淡声解释,“是你太过执着。容祁,我?们都已经放下了,只有你不肯放手。”

闻人缙作为被伤得最重的那个人,反倒是最先放下的那个。

而她注定要修无情道,闻人缙当初的死恰好给了她足够的理由,推她往这?条路上走,如今她已经渐渐忘记了爱恨,再无回头路。

只有容祁,依然执念深重,沉浸在过往中,哪怕神智失常,哪怕整日备受折磨煎熬也死活不肯放手。

“你骗我?!你还爱着他对不对?你依然忘不了他。在你心里,他就是比我?好上无数倍,我?哪里都比不上他。”容祁的声音蓦地拔高。

裴苏苏甚至听到了哭腔,抬眸望过去,果然见他赤红的眼尾淌下泪,顺着苍白的面颊滑落。

“你何必与他比较,他本就是你分裂出的意识,他也是你的一部分。”

闻人缙本是容祁出于对他哥哥的羡慕,而分裂出的另一个自己。

后来容祁恰好修了分魂术,闻人缙的意识绑着他的一半灵魂,进?入傀儡的身体,成为他的副魂。

如今傀儡消失,副魂和主魂融合,闻人缙的意识重新回到容祁体内。

而当初容祁的神元骨,被闻人缙炼化成了魂力,如今也被容祁重新融合。

现在的容祁,除了失去龙髓,以及另一道叫做“闻人缙”的意识从模糊不清变得清晰以外,与修炼分魂术之前的他并无区别。

“他不是,”裴苏苏的话被容祁斩钉截铁地否认,“他是虚渺剑仙,是你光风霁月的师尊,而我?只是个人人憎恶的魔头,我?永远比不上他。”

他哽咽着道:“你永远不会爱我。”

容祁早已被执念逼得疯魔,连闻人缙的真正来历都想不起来了,或者说,他不愿想起,不愿承认。

在他心里,他依旧是那个人人厌弃的龙族废物,而闻人缙则是另一个“他哥哥”,无数耀眼光环加身,轻而易举便夺走了他想要的一切。

他自卑不甘,却又无可奈何。

容祁早就从龙族逃了出来,但他的心依然被囚在龙族,不得解脱。

裴苏苏知道说再多他也听不进?去,便不再开口。

容祁死死地盯着她,无声地流泪。

许久后,落针可闻的寂静中,他忽然梦呓般喃喃自语:“如果没有闻人缙就好了,如果我?当初没有练分魂术就好了。”

他愿意为此付出一切代价。

只要能与她重新开始。

没有闻人缙,只有他们两个,重新开始。

容祁胸前沉沉起伏,最后深深看了裴苏苏一眼,转身离去。

石门在他身后关上,挡住他高大清瘦的背影,发出沉重的声响。

他走后,裴苏苏并没有立刻入定。

她敛起袖子,将枕上放着的那枚冰凉的骨簪拿在手里,仔细端详。

容祁创造出了与自己截然不同的闻人缙。

他有多么偏执疯狂,闻人缙就有多么理智冷静。

不然……也不会说放下便放下。

裴苏苏握紧骨簪,闭上双目,神识外显于识海中,手中的骨簪也成功带了进?去。

她看了眼识海上空的《诛魔录》,收回视线,开始在荒漠中漫无目的地行走。

识海中的汪洋仅剩下很小的一部分,用不了多久,就能彻底被荒漠填满。

自从容祁那日离开,裴苏苏就再也没见过他。

他不知去了何处,很久都没回来。

随着无情道的修行,属于韶游的记忆也在不停涌入脑海。

韶游的记忆很简单,除却修行以外,几乎没剩下什么。

而韶游当初与容祁的接触,只有争夺秩序石的两次出手而已,甚至容祁都没见过她的真容。

那个时候的容祁,也像现在这样,一身黑衣,眉宇冷戾,永远保持着墨眸红唇的少年模样。

只是那时,他的眼眸死寂灰暗,不像现在这样,曾燎起过无数星光,又尽数归于黯淡。

裴苏苏恢复了所有记忆,独独缺了最重要的一块。

她不记得自己当初如何进?入神域,如何获得凤凰泪,更不记得自己出来后为何选择涅槃。

就像是被什么东西封印了这?段记忆。

暂时想不起来,裴苏苏没再继续勉强,打?算回去以后从祭司那里侧面打探。

凭借着万年的积累,她指尖在额前一点,便将容祁留下的精神印记消除。

她打开容祁设下的禁制,手一挥,身前浮现出水镜。

弓玉激动的声音传了过来:“大尊,您终于联系属下了,这?段时间属下一直联系不上您,都快担心死了。”

在他身旁,站着步仇阳俟等人,他们正站在死梦河边,刚来到魔域。

“祭司不让我们来找您,但我?们实在放心不下,还是偷偷跑了过来。”

步仇凑了过来,担忧问道:“苏苏,你没事吧?容祁那个混账有没有对你做什么?”

裴苏苏轻轻摇头,“无事,你们在原地等我?。”

“你可有把握逃出来?还是我们去接应你吧。”

“现在容祁不是我的对手。”

听她这?么说,弓玉眼睛一亮,“您,您是否已经彻底觉醒记忆了?”

“嗯。”

阳俟好奇问道:“什么觉醒记忆?”

弓玉长舒一口气,“好,那我们便在这里等着大尊您。”

说完,他转向阳俟等人,“我?待会儿再跟诸位解释。”

关掉水镜,裴苏苏走下床,正欲离开这?个囚困她不知道多久的隐灵石屋。

正准备开门却发现,石门可以屏蔽灵力,只有魔气?能打开。

魔域随便一个人都能打开石屋的门,她却不能。

裴苏苏闭上眼,神识探出去,发现门外守着虬婴和几位魔王。

她直接对虬婴传音:“虬婴。”

虬婴趴在一个魔王头顶,正昏昏欲睡着,突然听到这道熟悉的清冷声音,吓得一个激灵,四处张望,想要找寻出声之人的藏身之处。

是他的错觉么?怎么好像听到了凤凰妖王的法音?辨不出男女,只有让人从灵魂深处臣服的威严。

“虬婴,你妹妹当初并非被妖族逼死,而是为了救你,自愿献祭了她所有的精神力和魂力。”

听到这道传音,虬婴心神大震,眼眸蓦地瞪大。

他同样在心底传音,焦急回应:“你是谁?你怎么会知道我?妹妹?”

“韶游。”

“不可能,韶游早已陨落,你到底是谁?特意骗我?有何目的?”

“开门。”

虬婴立刻反应过来,是石屋里的裴苏苏在给他传音。

他看向石屋门,心底有些挣扎。

若是他开门被魔尊发现,怕是不死也要脱一层皮。

但裴苏苏说的话又让他十分在意。

而且,虬婴一直都怀疑,裴苏苏和凤凰妖王之间有很微妙的联系。

最终还是对妹妹的怀念占了上风,虬婴一咬牙,用魔气?打?开了沉重的石屋门。

这?是裴苏苏第二次从这?间屋子走出来。

虬婴看到她居然没在床上待着,不知何时解除了禁制,吓得心跳都差点骤停。

还不等他和几位魔王恐慌地说什么,裴苏苏就向他丢来了一块玉简。

虬婴愣了下,反应过来后赶紧拿起那块玉简,贴在自己额头。

一部分不属于他的记忆被传到脑海中。

那个时候,他贸然修炼残破不全的分魂术,让自己陷入危险当中。

整个精怪族上下,所有人都在尽力挽救他的性命,却无能为力。

虬婴看到他妹妹眠婴擦去脸上的泪,不顾族人阻拦,强行走上祭坛,把所有魂力和精神力都用禁术献祭给了他。

他这?才捡回一条命,醒来却发现妹妹没了生息。

他再也见不到那个会缠着他撒娇,会嘟着嘴骂他“哥哥你怎么总是这么阴暗”的小丫头了。

虬婴抱着玉简嚎啕大哭。

到头来,眠婴竟是因他而死。

她魂力消散,连投胎转世的机会都没有,他们再也无法重逢。

裴苏苏回头看了哭得撕心裂肺的虬婴一眼,脚步没有停留,朝着殿外走去。

有几个魔王想上前阻拦,被虬婴阻拦,“都退下。”

“可是,护法大人,若是让她逃了,等魔尊回来,我?们……”怕是都会死得很惨。

“魔尊回来,所有责任我?一力承担。”

说完,虬婴跪伏于地,朝着裴苏苏的背影深深叩拜下去,愧疚说道:“虬婴当年听信奸人谗言,背叛了您,虬婴罪该万死。”

虬婴隐约察觉,分魂术似乎与成神有关。

若不是他当年带着分魂术离开妖族,说不定,凤凰妖王便不会陨落,更不会重生为一个弱小的猫妖。

都是他的错。

裴苏苏没有回应,身影很快消失在了魔王殿。

容祁不会杀虬婴。

虬婴虽然性子不讨喜,但他是个好哥哥,不然他妹妹也不会为了他,义无反顾地献祭自己的生命。

刚迈出魔王殿的范围,裴苏苏脚下就燃起了熊熊烈火。

她走过的地方,火焰将一切都化为灰烬。

借助传送阵,她快速朝着离开魔域的方向而去,很快便来到了死梦河边。

步仇和弓玉等人一看到她,顿时眼睛一亮,笑着迎了上来。

待看到她周身愈燃愈烈的火焰,众人停下脚步,“苏苏,你这?是……”

就在这时,他们看到了此生都无法忘怀的一幕。

裴苏苏整个人都被火焰吞没,身形彻底消失不见。

片刻后,一只火凤虚影浴火而生,振翅高飞,直指云霄,在最高处展开双翼,发出响亮的凤鸣,让人听了灵魂都为之一荡。

步仇等人俱都屏住呼吸,惊异地望着眼前情形,眼中倒映出灼灼火光。

刚刚赶到此处的容祁,也恰好看到了这?一幕,心脏蓦地一缩,他下意识抚上心口。

上一世的他本是最后一只凤凰,陨落时并无道侣,更无后代,凤凰一族早已灭绝。

那么数万年前,凭空出世的凤凰妖王韶游,来历便显得奇怪。

只有一种可能——韶游是被有着创世之能的天帝创造而出,只有天帝,才能创造出早已不存在的东西。

她是天帝,也是韶游。

可,天帝不是最厌恶妖魔么?怎么会特意创造出一只妖,还偏偏是……凤凰?

会跟他有关系吗?

烈火渐熄,裴苏苏完好无损地从火中走出来。

浴火之后,她彻底完成涅槃,觉醒了上一世的全部实力,连缺失的神元骨都补上了。

裴苏苏似有所感,回头遥遥看了一眼,隔着数不尽的灰烬,跨越荒芜田野,与容祁复杂的视线碰上。

他失魂落魄地站在远处,身形单薄,脸上毫无血色,眉心皱紧,神情很难看。

容祁一手捂着胸口,另一只手里似乎拿着面镜子。

裴苏苏像是看到一个陌生人,很快收回目光,转回身。

与她的淡然相反,弓玉等人则是防备地看向容祁,见他没有要追上来的打?算,稍微松了口气。

“大尊,我?们先离开魔域吧。”

“嗯。”

容祁仿佛被钉在原地,再也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望着她毫不留恋离开的背影,浑身的温度越来越凉。

她从步仇手里接过邪魔珠,很快就会跨过死梦河,离开魔域,离开他身边。

一想到此,容祁心里就像被狠狠一刺,那柄钝刀插-入柔软的肉里,残忍地绞动,剧痛霎时间就传遍全身,额头冷汗遍布。

他动了动干燥的嘴唇,喉咙却好似被什么东西堵住,哽得厉害,让他发不出半点声音。

不要走,不要走。

不要离开我?……

裴苏苏的身影越来越远,浓浓的绝望和痛苦将容祁整个人紧紧裹住,他的呼吸因为剧痛,而开始轻微地抽搐颤抖。

容祁向前半步,却想起就算自己追上去,也根本拦不住现在的她。

他蓦地想到什么,缓缓举起手里的因果镜。

魔神之恨会吞噬所有落入其中的东西,可他找到因果镜的时候,它?正好好地躺在岩浆里,没有受到半分魔神之恨的诅咒,依然保持着最初的模样。

镜中映出容祁苍白的面颊,还有他脸上孤注一掷的疯狂。

作者有话要说:he,不是he可以把我水蜜桃味的头拧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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