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七那帮汉子人多势众,所以敢进山脉深处,直接朝着东边走。
可容祁只有一个人,还带着苏苏,自然不敢冒险,只能带它绕过群山,从山脚下的大小城镇中迂回前进,只是这样一来,他们要多走许多路。
白天,容祁会将苏苏藏起来,自己出去找接下来几天的食物。
到了晚上,他们就在路边随便找个挡风的地方睡觉。
天气渐渐转凉,他们来到的又是完全陌生的地方,找不到好的落脚之处,夜里很难熬。
可这些苏苏完全没察觉到,它晚上睡在容祁怀里,躲在他衣服中,没有一丝冷风吹进来,每日都睡得很香。
与它相比,容祁则是每晚都被冻得嘴唇发白,还要紧咬牙关克制着身体发颤的本能,以免被苏苏察觉。
夜晚漆黑如墨,厚厚的云层遮住月光,空无一人的街道寂静无比,只有土墙另外一头的巷子深处时不时传来两声犬吠。
四更天的时候,两个更夫结伴而行,敲响手中的锣鼓,嘴里嘟囔着天怎么变这么快。
巷子口闲置了几个箩筐,他们敲着锣从箩筐边上走过去,随意往黑洞洞好似巨兽张口的巷子里扫了一眼就收回视线,完全没想到箩筐后面会藏了人。
容祁躲在箩筐后面,背对着巷子口,将寒风都挡在身后。
怀里的小家伙动了动,柔软的毛发扫过胸膛,带来一阵痒意。
容祁收紧手臂,抱紧怀里的苏苏,下颌轻轻放在它脑袋上,身上冰冷似铁,心口却滚烫,被不知名的情愫填得满满当当。
待锣鼓声和更夫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容祁紧绷的身子这才放松下来,仰头靠在墙壁上,半阖起眼,望着天边露出一半的月,彻夜未眠。
离吴七所说的地方越来越近,他心中的不?舍愈发浓重?。
等找到苏苏的家人,他们就要彻底分开了吧。
他又要回到过去一个人的日子。
从前不?觉得一个人如何,可经过这段时日的陪伴,体会过温暖,再让他回到过去孤身一人的生活,却是难捱了。
冷风吹过空荡黑暗的巷子,低低的叹息很快消散在风里。
虽然中间找错路耽搁了许多时间,最后他们几经辗转,还是来到了缎带城。
过了这座小城,郊外山上就是吴七口中的缎带湖,也?是苏苏说的琉璃湖。
“容祁,街上怎么那么热闹呀?”
角落阴影里,一只白猫从抱着它的清瘦少年胳膊里抬起脑袋,小声问道。
苏苏知道很多凡人都怕妖族,更别说像它这样会说话的妖,若被人瞧见,少不?得要惹麻烦。
他们之前走过的城镇,一到夜里,街上人迹寥寥,冷清得很。
今日这座小城却灯火通明,大街两旁横挂了各式各样的彩灯,人来人往,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欢喜的笑。
“不?知,我们去看看。”
容祁将白猫往怀里藏了藏,深呼吸两下,才鼓起勇气?般迈步朝街上走去。
这样的喧闹场景对于他来说,实在太过陌生,让他有些紧张和无所适从。
“瞧一瞧看一看嘞,做工精巧的小花灯,兔子花灯,老虎花灯,应有尽有。”
“新鲜出炉的大-麻花,又香又脆咯。”
长街两旁都是各式各样的摊位,行人摩肩擦踵,耳边充斥着摊贩的吆喝声,还有孩童举着风车四处追逐的欢笑声。
容祁一开始还满面冷肃,待走进长街,近距离感受到这里热闹的气?氛,他心中升起越来越多的好奇,眉宇间的冷霜融化,漆黑眼瞳渐渐映出跃动的光亮。
这里的一切都是那么新奇,温暖而美好。
容祁以前从未见过这么热闹的街道,更从没有亲自走进其中体验过。
记忆里,他在龙族时被关在阴暗潮湿的地牢里,耳边只有源源不?断的,让人头皮发麻的惨叫和哀嚎。
所以容祁最期盼的就是下雨天,雨丝砸在地面上,地牢屋顶传来噼里啪啦的声响。
那时他会静静靠在墙壁角落,凝神听着这难得的属于外界的声响,只有这样,才让他体会到自己还活着。
而这条街上的声音,比他听过的最大的雨声还要嘈杂,他抱着怀里的白猫,丝毫不觉得周围吵闹,反倒心中从未有过的安宁。
在容祁小心翼翼地走在街上时,苏苏也从他怀里探出圆圆的脑袋,睁大眼睛好奇地打量周围,它也?是头一次见到这么浓烈的烟火气。
趁着来往行人都在仰首看花灯,苏苏偷偷爬到容祁肩上,凑到他耳边压低声音小声说:“容祁,这里真好啊。”
它也?不?知道该怎么形容,总之就是这地方让它觉得很放松,听着其他人的欢笑声,它的心情也?变得很好。
苏苏说话时的热气吹进耳朵,稍微有些痒,容祁的目光情不?自禁变得柔软。
有那么一瞬间,他差点脱口而出“那我们就一直留在这里吧”,可犹豫再三,这句话还是咽了下去。
他在心里暗暗想着,可以带苏苏在这里多留一段时日,既然它这么喜欢这个地方,说不定会渐渐忘了想要回家的念头。
这样,他们就不?会分开了。
容祁注意到,来来往往的路人大都是一家人一起,说笑亲昵。
而他也?正和最重?要的家人在一起。
走在人潮拥挤的长街,容祁抬起手,动作温柔地抚上趴在自己右肩的猫咪,手心下毛茸茸的一团,毛发温暖而蓬松。
他正欲退开,忽然察觉有什么东西轻顶了下他的掌心,一低头,就对上它亮晶晶的眼眸。
苏苏歪着脑袋,冲着他摇了摇尾巴,显然十分开心。
容祁将苏苏从肩上抱下来,小心地护进怀里,然后走向?路边让人眼花缭乱的摊位,一个个看过去。
有卖糖画的,卖糕点的,还有卖包子麻花果脯的,许多热气腾腾的香味混在一起,勾得人食指大动。
除了卖吃食的摊位以外,更多的是卖各种小玩意儿的摊位,还有卖货郎背着挂满了东西的货架子,一边高声吆喝一边摇着手里的拨浪鼓,与容祁擦肩而过。
容祁在其中一个摊位前面停留了很久——那是个卖木雕的摊位,摊主拿着把布条缠起来的旧小刀,黝黑的手快速转动,地上的簸萁里就多出许多碎木屑。
等他把刻好的小东西摆在旁边的矮桌上,容祁的目光就彻底移不开了。
那是一只木雕的小猫,猫脸浑圆,身形流畅可爱,正仰起脑袋好奇地看向?一边,尾巴翘起,分明是苏苏的模样。
这时候,苏苏用力拽着容祁的衣襟,将他往长街前面带。
容祁被迫拉回视线,临走前又依依不?舍地最后看了眼那只木雕,然后才抱着苏苏朝围了好几圈的人群走去。
容祁个子高,站在人群后面也能看到被围在中间的情形,原来是街头杂耍。
他对这个不感?兴趣,见苏苏喜欢,就双手架着它往上举,最后干脆把它放在自己头顶。
麻绳悬挂的彩灯下,面容清隽的黑衣少年头顶卧着只纯白的漂亮猫儿,好几个小孩都好奇地看向?他这边。
还有小孩眼巴巴地凑过来,想摸一摸他的猫,但又不?好意思说。
容祁不?自觉地冷下脸,带着苏苏换了个位置。
“容祁,容祁。”头顶的小猫忽然激动地抓他的头发,努力往他耳边凑,极小声地说道。
周围的人都在专心看杂耍,四周又锣鼓喧闹,倒是没人听到它的声音。
“嗯?怎么了?”容祁顶着乱糟糟的头发,丝毫没有生气?,好脾气地问道。
“去那边,那边更好玩。”苏苏抬起一只爪子,指向?河边,指挥他过去。
容祁不?知道它看到了什么,但还是听话地按照它的指示,调转了脚步方向,朝着河边走,他轻笑着道:“好。”
越往河边走,人就越多,但因为河边地方宽敞,反倒没之前那么拥挤。
容祁顺着人群,停在老旧的石桥头。
桥上有许多人驻足,桥下水面静静漂着一盏盏莲花灯,里头燃起如豆烛火,散发出柔和的光芒,映在清澈水上。
风吹过,水面荡开涟漪,烛光的倒影也泛起波纹。
莲花灯渐行渐远,从脚下的桥洞下面穿过,漂向?更远的地方,照亮漆黑的河面。
苏苏从容祁头顶爬下来,站在石桥护栏上,探头往外看,眼看着小船似的灯漂走。
旁边传来一对母子的谈话?声。
“娘,你看,我放的花灯都漂到桥那边去了,我的愿望一定能实现。”小孩说着,噔噔噔跑到桥上另一侧,骄傲地指着他的花灯。
“你许的什么愿?”他母亲问。
“卖花灯的伯伯说,愿望说出来就不?灵了。”
妇人无奈地笑道:“你这孩子。”
听到他们的对话,苏苏摇了摇尾巴,好奇问道:“容祁,在河上放花灯,就能让愿望实现吗?”
容祁摇头,“我也?不?知。”
他没来过人族,根本不懂这边的习俗。
苏苏遥遥看了河边卖花灯的摊位一眼,目光有些向?往,可不知想到什么,它还是收回视线,什么都没说。
它趴在桥栏上,专心看漂过桥洞的花灯,容祁则是护在它周围,防止它掉下去。
有很多人跟他们一样,都聚集在这里看别人放花灯许愿。
从桥上旁人的言语中,容祁得知,原来今日是人族的中秋节,怪不得会这么热闹。
容祁抱着苏苏在桥上看花灯,旁边伸过来一只胖乎乎的小手,奶声奶气地问道:“大哥哥,我把我爹给我买的花灯送给你,你能让我摸摸你的猫吗?”
小女孩头上用花绳扎着两个小揪揪,眨巴着眼睛,期待地看向?苏苏。
她爹听到,转过身来,善意地冲容祁笑了笑。
容祁正想拒绝,却见苏苏主动走到小女孩面前,在石狮子上坐下了。
想到它刚才看那些花灯的眼神,容祁心里忽然有些不?是滋味,酸酸涩涩的情绪在心底蔓延,堵住了他即将出口的话?。
容祁抿了抿干涩的唇,警惕地盯着那对父女。
小女孩好奇地摸了摸苏苏的尾巴,见它没有反对的意思,又碰了下它的耳朵,嘴里一直夸张地说着“哇好软”,眼中被满足的亮光填满。
容祁的心神稍稍放松下来。
就在这时,小女孩的父亲走到容祁身边,问道:“小兄弟,你的猫卖不?卖?”
容祁猛地掀睫,脸上的温和迅速褪去,墨眸中浮现出慌乱,他像是被人踩到了隐秘的痛处,惊慌地抱起小女孩面前的苏苏,穿过人群朝着桥下快速跑走了。
走到河边柳树下,已经完全看不?到那对父女的身影,容祁过快的心跳慢慢放缓,逐渐停下脚步。
放花灯的人都在河对岸,那里欢声笑语,灯火通明。
这边却没几个人,寂静得只有冷风吹过树枝的细微声响,河边树影繁密,月光都透不进来,借着河面花灯微弱的光,依然没能驱散黑暗。
一条河将世界分割成完全不同的两个部分。
掩映树影下,容祁绷紧下颌,声音有些微哽:“对不起。”
他在为两件事道歉。
他太过没用,没办法给苏苏买花灯。
有人说要送他们花灯,可他一听到那人想要苏苏,顿时慌了,逃跑似的带着它仓皇离开,花灯也没得到。
一片寂静中,苏苏没有说话,容祁的心不?停下坠,周身温度越来越冷。
感?受到怀里的猫似乎想要挣脱他的束缚,容祁红了眼眶,但还是微微松开手臂。
苏苏离开他的怀抱,却并没有如他想的那样跳走,而是站到他肩上,温柔蹭了蹭他冰凉的侧脸。
“容祁,你怎么了?”它放轻声音,嗓音中的关心显而易见。
强烈的情绪涌上心头,容祁的眼睛蓦地一涩,眼尾坠着晶莹,在对岸灯光的映衬下闪动。
他胸前剧烈起伏,用力闭了闭眼,才强行压下想哭的冲动。
冷硬的下颌线条变得柔和,他没有说话,默默抬起手,一下又一下抚摸它的身子。
容祁低垂着头,默默想着,如何给苏苏弄来一只花灯。
它方才看向?那些花灯的眼神,分明是渴望期盼的,只是顾及他的感?受,才没有选择说出来。
可苏苏越是懂事,容祁心里反倒越难受,像是有块巨石压在心头,让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大哥哥,大哥哥。”
身后传来方才那个小女孩的声音。
容祁全副心神都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没有听见,还是苏苏咬住他的衣襟领口,才让他回过神。
他迟钝地转回身,看到小女孩举起手里的一只花灯,笑弯了眼,“这是我爹给猫猫买的。”
小女孩一手提着一只花灯,她将其中一个新买的花灯递到苏苏面前。
苏苏期待地摇了摇尾巴。
容祁愣了下,下意识看向?站在桥边的男子,见他颔首轻笑十分和气?的模样,才僵硬地伸手接过,“多谢。”
“我爹还让我向?你道歉,对不起,他不?该说要买走你的家人。”
容祁手里拿着花灯,苏苏从他肩上跳进他怀里,好奇地打量那只灯。
喉结滚动,咽下喉间酸涩,容祁低声道:“没关系。”
小女孩试探地伸出手,悬在苏苏面前,它亲昵地蹭了蹭她的手心。
小女孩脸颊因为兴奋而泛红,却没有继续摸,而是规矩地收回手。
“大哥哥再见,猫猫再见。”
说完,她就转身跑回自己父亲身边,脑袋两边的小揪揪甩来甩去。
男子牵着小女孩的手上了桥,走进热闹的人群中。
“爹,你明明是给大哥哥买的花灯,为什么让我说是给猫猫买的呀?”
男子揉了揉女儿的脑袋,“就是给小猫买的。”
小女孩疑惑不?解:“可猫猫要花灯又没有用。”它没办法许愿放花灯呀。
男子笑而不?语,许久后才低声说了句:“它不?是普通的猫。”
如果他没有感?觉错的话?,那只白猫应该是猫妖,它的族人就在缎带湖后面的山里。
只是不知为何,那只猫却跟在一个乞丐少年身边,它看向?花灯的目光让他想到自己的女儿,所以才会让女儿用花灯为理由接近他们。
等女儿再问,男子没再回答,指向?一旁卖货郎身后背着的狐狸面具,转移了她的注意力。
这对父女离开后,苏苏爱不释手地捧着花灯,催促道:“容祁,我们快去许愿吧。”
容祁收回视线,抱着苏苏来到河边。
虽然他没在那个男人身上感?觉到恶意,但从前的经历,还是让他下意识升起了防备之心,打算尽快带着苏苏离开这里。
河这边人烟稀少,根本没人在这么黑暗偏僻的地方放花灯。
容祁踩着潮湿的青苔,走到河边蹲下身子,潺潺流水静谧流淌,倒映出天上的满月。
“河边湿滑,我抱着你,你就别下去了。”他低声提醒。
“好。”苏苏兴奋地应下。
容祁抱着苏苏,小心翼翼地将它举到水边。
苏苏则是举起爪子上抱着的花灯,轻轻将花灯放上去,在水面上荡漾开一圈涟漪。
苏苏默默在心里说了什么,才开始用力对着花灯吹气。
“花灯怎么不?动呀?”见花灯依然停在河岸边不?动,苏苏回到容祁怀里,焦急地抓了抓他的衣服。
容祁弯起唇,左边唇角的梨涡若隐若现,他将手伸进冰冷的河水中,拨动水流。
伴随着哗啦的声响,在他们专注的视线中,小船似的莲花灯承载了苏苏的愿望,随着水流渐渐远去。
河面上漂的灯越来越多,可苏苏的灯却没有跟其他人的灯碰在一起,孤单地从河东面漂向?远方,点亮了这方黑暗。
容祁出神地盯着花灯,薄唇颤了颤,漆黑瞳孔有些涣散。
他一无所有,连个花灯都没办法给苏苏。
这样的他,有什么资格将它留在自己身边,难道要它跟着自己受苦么?
他不?能那么自私。
想到今天那个男人和他的女儿……如果苏苏回家,它家人应该也会这么宠着它吧,那才是它应该过的生活。
而不?是让它跟着自己——跟着一个乞丐四处流浪。
他为自己之前想利用苏苏对这里的喜欢,将它留住的想法,感?到深深的愧疚。
容祁眨了眨濡湿的眼睫,艰难空咽了下,强压下心中不舍难过,逼自己做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就在这时,对岸人群中响起一阵喧闹和欢呼。
容祁和苏苏顺着声音望过去,就见一盏盏竹篾糊成的天灯被人们放飞,缓缓升到空中,暖光的光在幕布一样的夜空中铺陈开来,像是夏夜萤火。
“哇。”苏苏惊艳地看着眼前这一幕,嘴巴无意识张开,眼里被光亮盈满。
容祁也?抬起眼睫,怔怔地望过去。
制成天灯的纸张微微泛黄,上面用墨迹写下人们各自的期盼,越飘越高,跃过树梢枝头,仿佛要与玉盘一样的圆月并肩。
对岸依旧热闹,今夜的气?氛在此时被推到最高,欢笑声浪越过河面,传到站在河这边的一人一猫耳中。
有了这些天灯,他们所在的地方终于不再是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而是被暖光点亮。
看了好一会儿,苏苏心神微动,忽然开口:“容祁,你猜我的愿望是什么?”
容祁紧紧抱着它,下意识问:“什么?”
苏苏收回看向?高处天灯的视线,回头看向?他,语气极为认真。
“我想永远和你在一起。”
容祁低眸,对上它明澈眼神中的期待,呼吸一滞,心跳在霎那间失控,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撞击着胸腔。
许久后,他用下巴蹭了蹭它的脸颊,低沉嗓音不知为何有些沙哑,“我也?是。”
作者有话要说:我来辣!身体没什么问题,应该很快就能出院,然后开始给大家发刀子啦_(:з」∠)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