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修文安抚地轻拍她的后背。

放任苏苏哭了一会儿,徐修文扶着她站稳,指腹擦去她脸上的泪珠,从包袱里拿出防风的斗篷给她披上。

他低头与苏苏视线平齐,放轻声音说道:“不哭了,我们回家,好?不好??”

苏苏眼睛红肿,鼻尖也是红的,小?声呜咽着点头,“好?。”

于?是徐修文拉着女儿的手,没有回客栈,而是连夜带她回山谷。

路过琉璃湖,苏苏忍不住停下脚步。

琉璃湖像是一面镜子?,映出皎洁月辉,照亮四周,湖面雾气蒙蒙宛如仙境。刚才她走在?漆黑的山林里,远远就?能望见。

苏苏出神地望着波光粼粼的湖面,思绪回到一年?前的那日。

那次她不小?心掉进湖水中,阴差阳错之下化形,肯定把容祁给吓坏了吧。

湖水那么冰冷,他还裸着上身,竟也不知道先上岸取暖,而是一直死守在?一旁,想在?她出现的第一时间带她上岸。

容祁那么好?,怎么会不来见她呢?一定是有什么事?情绊住了他,让他无?法过来。

或许过段时间,等他忙完了,就?会去找她。

徐修文没有开口,安静地陪在?苏苏身边。

夜风寒凉,吹动湖水哗啦作响。

苏苏缓步走上前,站在?岸边朝水中看去,从清澈如镜的湖面中,她能清楚地看到自己的倒影。

她的眼睛一金一绿,出门在?外为了避免麻烦,特?意用障眼法遮住,如今瞳仁看上去是漆黑的颜色,只?是因为哭得太久,桃花眼泛红,肿得像核桃。

苏苏回头,对?上父亲温和?包容的目光,心中莫名安定不少,悲伤情绪被驱散许多,总算没有方才那种喘不过气的感觉了。

她蹲下身子?,把手里提着的花灯小?心翼翼地放到水面上,荡开一圈涟漪。

昏黄微弱的火焰跳动着,似乎随时都会熄灭。

如今花灯里的烛火已经快要燃尽,用不了多久,花灯就?会沉入湖面。

苏苏放了河灯之后,没管它能否漂远,便利落地站起来转身,走向徐修文,“爹爹,我们回去吧。”

“好?。”

她跟在?父亲身旁,朝着家的方向走去,没有回头看那只?河灯一眼。

快回到家的时候,苏苏困倦得眼睛都睁不开了,迷迷糊糊觉得自己好?像趴在?一个宽阔温热的背上,平平稳稳地回到了家。

苏苏醒来时,已经回到自己床上躺着了。

她好?几日都没好?生休息,这一觉直接睡到傍晚才醒,醒来时窗外夕阳火红,蓬谷它们都担忧地围在?床边。

“容祁怎么没来呀?”有只?花猫刚问出来,就?被蓬谷用爪子?拍了下脑门,“哪壶不开提哪壶。”

花猫懊恼地捂着额头,“我,我嘴笨,不会说话。”

“没关系,”苏苏从床上坐起来,拿起被父亲放在?枕边的小?包袱,“容祁没来,给他准备的礼物还是还给你们吧。”

“礼物先放在?你那里吧,说不定容祁过几天?就?会来了。”

“是啊是啊,人族门派规矩多,可能容祁暂时没办法离开,等他能来了,一定会来找你。”

“他肯定不是故意不来的,游游你别难过。”

苏苏原本苍白的脸带上几分?血色,心好?似泡在?暖泉池子?里,暖洋洋的。

“嗯,他一定会来的。”

从那之后,苏苏又?恢复了从前枯燥的修炼生活。

每次出关她都会到山谷口,问守在?那里的几个青年?,有没有看到容祁,可每次都失望而归。

时日渐久,苏苏没等到容祁,却等到了另一个消息。

“爹爹,母亲,你们要去哪儿啊?”苏苏刚准备和?父母分?享自己进阶的好?消息,就?得知他们即将离开山谷。

宣屏柔声道:“我想去山谷外面看雪,你爹爹陪我去。”

“我也想去,”苏苏眼睛一亮,连忙说道,“我从来没见过雪呢。”

谷中四季如春,有好?处也有坏处,坏处就?是有很多景色她都从未体验过。

“外面很危险,你还小?,不能出去。”

苏苏便没有坚持,“那我听您的,不去了。母亲,你们什么时候回来呀?”

宣屏跟徐修文对?视一眼,后者?握了握她的手心,无?声地给她力量。

苏苏隐约听到她轻叹了声,心蓦地一跳。

“我们要离开很久很久。你自己留在?山谷,能照顾好?自己,保护族人吗?”宣屏声音不知为何有些发颤。

苏苏想到即将面临的离别,心里空落落的很不是滋味,可听到母亲的嘱托,还是强打起精神点头,“母亲放心,我能照顾好?自己,也会保护好?族人的。”

宣屏握住她的肩膀,深沉的目光看向她,平静下似乎隐藏着翻滚的情绪。

本以为还能陪游游一段时间,却没想到身体的衰败比她想象中还要来的早些。

宣屏不想让游游看到自己饱受折磨,苦苦挣扎的模样,所以想在?身体勉强能撑住的时候离开,给游游一个美好?的记忆。

而且她一辈子?几乎都留在?山谷中,出去的次数屈指可数,也想趁着生命中最后一段时光,去外面的世界好?好?看一看。

眼前人的眼神温柔而悲伤,让苏苏心头不好?的预感不断加重,她抓住宣屏的衣袖,语气带上几分?慌乱,“母亲,您……您还会回来吗?”

宣屏快速眨了眨眼,将眼中的湿润逼退,抬眸看向徐修文。

徐修文微不可察地点点头,然后向前半步将宣屏挡在?身后,微低下头,直视苏苏的眼神,“谷中实力最强的是蓬谷的哥哥蓬玄,他懂得很多,你有什么不明白的地方可以问他。”

苏苏咬了咬下唇,迟疑地点头。

“猫妖族世世代代居住于?此地,族人大都实力不强,你要看好?他们,尤其是族中幼崽,不能让他们私自出山谷。”

为何要这么叮嘱她?他们真的再也不会回来了吗?

苏苏继续点头,手掌紧握成拳,眼睛涌上一阵热意,强忍着才没落下泪。

“琉璃湖洗经伐髓的效果极其痛苦,除非情况紧急,否则万不可让族人去琉璃湖化形。”

“还有,并非所有人族都是好?人,爹爹和?……容祁毕竟是少数,若有陌生人来山谷,一定不要轻信。”

苏苏也不知听进去没有,一直垂着头,不停颔首。

看到她面前的地板上砸出一小?团水渍,徐修文喉咙发堵,压着情绪一句句叮嘱。

等他说完,苏苏到底还是没忍住眼泪,声音透着浓浓的哭腔,“我都记下了,爹爹放心。”

徐修文展开手臂,将她和?宣屏一起抱进怀里,手掌在?她们肩头轻轻拍着。

他动了动唇,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最后都化作一声长叹消失在?空气中。

离开前的那个夜晚,宣屏去了苏苏的住处,抱着她一起睡。

苏苏扑进她怀里,嚎啕大哭,“母亲,您的身体是不是好?不起来了?”

宣屏温柔地抚摸怀中少女的青丝,“我生下来便身体弱,能坚持到今天?已属不易。况且,若非如此,我也不会与你父亲相识。”

有得有失,她并不怨恨命运给她这么一副羸弱的身体。

“游游,我和?你爹爹只?是去外面看雪,说不定将来有一天?,我们还会回来,我们一家人还有机会团聚。”

话虽如此说,但苏苏总感觉,他们永远都不会回来了。

如果母亲的病有回转的余地,她肯定舍不得离开族人。

“离别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谁都会面临这么一天?,所以游游,打起精神来,和?你的朋友们一起守护族人,好?好?活下去。”

苏苏从宣屏怀里抬起头,浓黑的眼睫濡湿,视野一片朦胧,啜泣着道:“母亲放心,我一定牢记您和?父亲的嘱托。我会努力修炼,保护好?族人的。”

第二日清晨,所有族人一起送宣屏和?徐修文离开。

苏苏站在?最前面,虽然眼睛依然红着,却极力忍着没有哭,还努力笑着送他们离去。

离开山谷后,走到无?人的山林中,宣屏靠在?徐修文肩头默默垂泪。

“不然,你还是留下吧,留游游自己我不放心。”

徐修文轻轻拥着她的肩,“族中有游游的伙伴,有她的长辈,游游已经长大了,她会生活得很好?,我们不用担心。”

“我寿元不足半年?,可你的人生还有数十年?,待我……之后,你一人回来这里,替我看着游游长大。”

徐修文闭上眼,低声说了句:“你去何处,我便去何处。”

总归他在?人族的亲人朋友都已经断了联系,除了游游以外,没什么放心不下的牵挂。

纵是死,他也不舍得丢下她一个人。

*

来到龙族,看到眼前破败荒凉的场景,容祁呼吸一滞,眸中充斥着震惊。

记忆里,他离开时,龙族强盛,兴旺繁荣。

可如今眼前到处都是大战后留下的断壁残垣,宫殿坍塌,数人合抱的石柱断裂,地上出现一个又?一个庞大龙身砸出的深坑。

地面似乎被血迹浸透,干透腐朽渐渐成了乌黑的颜色,寸草不生。

整个龙族的生灵似乎都已经消亡,萦绕着浓郁的邪气,仿佛在?诉说着灭亡的不甘。

果然如同苏苏的父亲所说,龙族早在?万年?前就?已经彻底覆灭。

到底是多么可怕的力量,才能让那么强大的种族,顷刻间消失。

收起思绪,容祁踏上故土,开始在?附近寻找可能的线索。

他是从一处岩浆滚滚的山崖下来到的龙族,漫无?目的地走了半个时辰,来到自己曾待过的地方——望天?崖。

过去了万年?,望天?崖上依旧雷云翻滚,接连不断的天?雷劈开天?幕,裹挟着万钧之势劈砍而下,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隆声响,让人望而却步。

若不是望天?崖上有真神留下的特?殊禁制,整座崖恐怕早已被劈成了湮粉。

唯一与从前的不同之处便是,雷劫笼罩下,望天?崖上开满了黑色的龙骨花,坚-挺地绽放。

容祁站到高?处,抬眸遥遥向望天?崖上看去,待看到无?数龙骨花中盘卧的黑龙时,登时瞳孔收缩,整个人被钉在?原地。

那条龙通体漆黑,周身弥漫着浓浓的黑雾,身上遍布鳞片,眼瞳紧紧闭着,仿佛睡着了一般,盘踞在?望天?崖中央。

容祁不敢置信地望着那条自己再熟悉不过的黑龙。

那分?明是……他自己的妖身,换句话说,那就?是他自己的身体。

为何会出现在?望天?崖上?

那他现在?的身体又?是怎么回事??

就?在?容祁凝神思考时,又?一道雷劫劈下,朝着黑龙砸去。

黑龙周身的黑色魔气浓郁,可它似乎失去了意识,明明有能力用魔气保护自己,却任由力量逸散在?外,将自己毫无?遮挡地暴露在?雷劫下。

虽然龙族肉-体强悍,但它这样毫无?防护地待在?望天?崖上不知过去了多久,也不知扛下了多少道雷劫,如今有一些鳞片已经被雷劈开,连带着鲜红的皮肉翻卷出来,血液汩汩流出,触目惊心。

再这样下去,那条黑龙或许会无?知无?觉地死在?天?罚下。

容祁长眉蹙起,忍不住朝着抬步朝望天?崖走去。

随着距离的拉近,强大的牵引力从那条龙身上传来,仿佛要将他整个人的意识给吞噬进去。

与此同时,剧烈的头痛袭来,好?似有一柄斧头将他的脑海狠狠劈开。

容祁被迫停下脚步,扶着一旁嶙峋的石壁,痛苦地弯下腰。

除却欲裂的头痛以外,他还会时不时地与那条黑龙感受共通,能感知到雷劫劈在?身上的剧烈痛苦,却无?法控制黑龙的身体,也无?法掌控它的魔气来形成防护。

容祁抬起手臂,下意识想抱住额头,却发现身上开始出现一道道裂纹。

不仅是手臂,那些裂纹还在?逐渐蔓延到浑身其他地方。

神识和?躯体之间出现了排异,逼他的神识回到那条黑龙体内。

可黑龙如今又?处于?昏迷状态,识海彻底封闭,他根本无?法进入它的识海。

他在?那条黑龙上感受到了无?比熟悉的气息,恐怕那才是他真正的身体。

而现在?的身体根本就?是假的,脆弱得像个只?用来盛放神识的躯壳。

身上的裂纹越来越多,鲜红的血迹渗出,好?似濒临破碎的瓷器一般。

容祁苍白着脸盘膝坐下,尝试稳固身体,同时进攻黑龙的识海。

在?他的神识归位之前,暂时还不能让这具身体破碎,否则他的神识便会失去寄存之处,消散在?天?地间。

容祁猜测,当初出于?某种目的,他将本体留在?望天?崖上,还特?意将神识装在?脆弱的“容器”中替自己行事?。

只?是后来出了差错,本体和?神识之间的联系切断,本体陷入沉睡,魔气逸散紊乱,不再保护黑龙。

他想起自己醒来的时候,正待在?有凤凰气息的传承秘境附近。

或许就?是在?那时,他的神识遭受重创,与本体的联系切断不说,还损失了许多记忆。

又?一道万钧雷罚劈下,疼痛传遍全身,容祁额头冷汗遍布,顾不得再思考这些。

眼下最重要的是,尽快让神识回归本体,离开望天?崖。

不然再这样下去,本体早晚会湮灭在?雷罚下,而他自己也会灰飞烟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