铠甲不知道是谁设计的,除了弄出声势吓人,只能起到累赘的作用。一行人重新回到大街上,只见街上和之前是完全不同的景象——之前熙熙攘攘的人群和当街吆喝的小贩都不见了,茶馆酒肆门可罗雀,就连少数几个匆匆赶路的行人,看到他们后也将步伐迈得更大,也不知道怕的是巡逻兵,还是冒充巡逻兵的“河神”手下。

这样一个僻静的城镇中,七八个人聚在一起高谈阔论,不把巡逻兵引过来就怪了。

大家回想起进入比赛后发现眼前还是之前场景的纳闷,纷纷觉得游戏的设计者恶意满满,并且好奇他们当时如果不在小巷中,而是在人群最为拥挤的地方,比赛开始后他们会出现在哪里。但是,谁也没有真正地出声。

盔甲就像一副沉重的枷锁,把最为自由的灵魂和最为多话的嘴巴都锁了个死紧。

长长的官道上,只剩下铁鞋重重踏在青石板上的声音。

照着先前铁甲兵搜查反贼时的样子,顾青开始带领着大家一边往河边走,一边对他觉得可疑的对象进行搜查。搜查不是为了别的,而是为了尽快找出和他们一样作为选手参加比赛的玩家。在吓尿三个结伴出城的路人,又吓跪五个同样赶往河边的行商之后,他们确定下来,选手们不是隐藏得太好,就是演技太棒。

跟着这五个人,他们来到祭祀河神的地方。

然后,他们终于知道为什么城中无人了,因为大部分人,都聚到了河边这块空旷的草甸之上。

走得比现实世界快上一倍的太阳已经在向地平线靠近,河面上波光粼粼,草地上绿得发红。红霞映着河流、草地和充满期待的人群,怎么说都是一出良辰美景。

顾青本来还担心一身铠甲会不会与这个集会格格不入,但很快,他们就发现,全城九成的兵力大概都集中在了这里。远远的,就有一支和他们一样从头包到脚的八人小队冲他们打招呼,领头的还做出一个大乾军中特有的手势,令他们归位就绪。

顾青也遥遥回了个手势,算是问候与回应,随即带着小队往一处明显守卫缺失的地方走去。

这里勉强算个高地,望着底下密密麻麻的人群,众人总算松了一口气。

艾达低声说道:“这到底搞什么鬼?”

顾青说:“你听。”

安静下来后,人群中的窃窃私语总算完整地传到了他们耳里——

“皇帝老儿真要过来祭拜河神?怎么还没有出现?”

“说是戌时开始,皇帝怎么会早到?”

“往日都是大巫主持祭祀,这下皇帝老儿来了,大巫还会来吗?”

“那当然,咱们樨木镇这几年风调雨顺,那可都是大巫的功劳。之前又不是没有人祭祀过河神,大水还不是该发照发?都说只有大巫才有通灵之力,没了大巫,送什么过去都是糟蹋东西。”

“你说这次大巫会献什么祭品?”

“哈哈,这就难说了,听说皇帝南巡这一路,可是出了好几拨刺客,拿那些本该千刀万剐的死刑犯祭祀河神,是不是省事得紧?”

“真的?竟然能看到活人祭!”

“嘘——小声一点,大惊小怪的有没有出息?”

……

顾青他们几个,听得一怔一怔的。全部的选手都在寻找皇帝,现在皇帝竟然要自己出来祭拜河神,还不是……让他们乱战一通吗?

况且,历史上刚得出名的神武帝,难道不应该把这群“大巫小巫”一齐砍了吗?还和他们同流合污一起搞这些怪力乱神?

这都是些什么剧情……

顾青和莱夏对视了一眼,这一眼来得相当心有灵犀,顾青确定,他们彼此都从对方眼中读出了接下来的打算——莱夏把眼神缓缓往旁边一挪,顾青则将目光快速地往下一沉,算是认同了他的计划。

随后,莱夏悄无声息地离开队伍,往草甸旁边的树林走去。艾达这回却格外敏锐地留意了他的动向,警惕地发声问道:“你要做什么?”

莱夏回过头来,钢盔挡住了他的侧脸和鼻梁,没能挡住他眼睛和嘴角露出的笑意:“老本行,行刺。”说完,便潇洒地转身离去。

他这一走,算是彻底打破了队伍中保持了将近两个小时的安静。

首先,是楚闲如遭雷击一般,愣头愣脑地感叹:“莱夏大人以前竟然当过刺客!”

接着,是骆羽若有所思地回忆:“难怪他出手时有种别人没有的狠戾之气。”

再接着,是明筱冷峻地反驳骆羽的话语:“狠戾和行刺并没有直接的联系,相反戾气越重的人,越容易对某种独特的杀人手法上瘾,以至于被警方注意。”

最后,顾青暗笑着结束了他们的讨论:“刺客有刺客的操守,他哪里能是刺客?顶多就是个拿钱办事的杀手罢了。”

顾青漫不经心的一句话,透露出他对莱夏的过去所知甚详。这非但没能满足大家心中的好奇,反而让他们更想将莱夏早年的经历问个彻底了。但一看顾青脸上的表情,又纷纷知趣地闭了嘴,静静地等待队长发号施令。

等了半天,顾青却并没有作出进一步的指示。他们穿着巡逻兵的盔甲,出了事,他们有资格头一个往事发之地冲;没出事,他们则最好守在一个地方不动。脚下这片土丘,已经算是位置很好的一片看台了。

与此同时,莱夏正在一片枝繁叶茂的灌木丛中,手脚麻利地脱去身上的甲胄。甲胄里面还有一件红色内衬和一件白色里衣,他从里衣上撕下一大块布,往自己脑袋上缠了几圈,把金发藏在了其中。这个年代并没有什么特定的着装,但仍有不少人喜欢戴帻,莱夏随手一包,顿时就从铁甲军士变成了清俊小厮。

出了灌木丛,他很快判断出了皇帝所在的地方。

皇帝出巡,不可能像普通人那样住客栈,而到了远离行宫的地方,就只能找块偏僻的空地设立营帐了。这块空地还十分有讲究,不能是容易攻陷的低洼处,不能是容易起火的下风口,也不能是容易埋伏的树林旁。

排除这几个地方,皇帝能够去的地方十分有限。果然,莱夏走了不过一刻,就在一座山坡后看到了连绵一片的营帐。

营帐周围,一队又一队的红衣士兵手执长|枪,动作整齐划一地从各个角落巡逻而过。临时搭建的哨台上,站成一圈的弓箭手手执弓箭,对准四面八方。除此之外,还有无数的护卫和影卫守着皇帝的大帐,随时将不轨之徒斩于刀下。

皇帝出巡时的防卫,虽然还称不上密不透风,也绝对是那个时代的顶级了。

放在以前,莱夏想都不会想去行刺皇帝,但现在却不一样,现在他要做的,只是进行一次失败的尝试罢了。

如果能在失败的过程中,和他要取信和保护的神武帝有所交集,那更是锦上添花。

为了达到这一点,他还是打算使一点技巧,而不像以往那样横冲直撞。

静悄悄地在一棵树上又待了一刻,他终于等到了一个对着树干解手的红袍士兵。士兵放水放到一半,他忽然从树上落下,一记手刃将对方打晕,然后换上了士兵的衣裤鞋袜和锁甲。士兵的头盔没有之前那个严密,系统恶意给他保留下的金发成了个大麻烦,他只好将头盔直接罩在头巾上。

准备好一切,他大大咧咧地就往营地中走了过去。

一千七百年前,他是个优秀的刺客;一千七百年后,他同样是个优秀的间谍。同行的招呼,营地的盘查,全部都让他轻而易举地蒙混了过去。而他仅仅是声称自己身怀密报,就有人毫无怀疑地将他带到了皇帝大帐。

大帐前守着的亲卫就不是那么好骗了,扯着情报机密、需要借一步说话的由头,他将其中一名亲卫带得远离了众人几步,当机立断地将亲卫劈倒在地,抽走亲卫身上的长刀,割开军帐便走了进去。而这时,几丈之外的众亲卫方才意识到情况不对,分头往军帐中冲去。

帐中,莱夏正好被几个便衣高手拿下——隔着七八个便衣高手,他远远看到了皇帝的长相;和便衣高手短暂的交手,则让他感觉出了军校生的身手。

他不光成功地被当作刺客扔进牢房,还一下获得了两个情报,简直都要感谢之前一批又一批失败的刺客了。要不是这些失败的刺杀,皇帝的防卫就不会如此严密;而没有如此严密的防卫,他都不知道怎么才能“失手”了。难不成还让他来个“反派死于多话”?

他沾沾自喜着,古代的体验让他差点忘了这是一场由高科技模拟而成的虚拟现实。

他环顾四周,发现有十一个人和他一同关在这个狭小的铁笼当中。十一个人,个个蓬头垢面,蔫头耷脑,看样子还没喂河神,魂就被鬼叼走了。

莱夏怎么看,怎么都是一股清流。他毫无马上就要去送死的自觉,双手被绑在身后,就拿肩膀去蹭旁边那位倒霉鬼:“喂,你怎么被关进来的?他们要干什么?”

倒霉鬼不想理他,对面倒有好几道目光都从他身上扫过。他依旧十分不识趣地冲旁边说着:“听说皇帝老儿要祭祀河神,你说不会是拿我们祭祀吧?他们会怎么祭祀?把我们直接扔到河里吗?还是放到锅中煮了再扔?河神平时吃生的还是熟的?”

看向他的目光多了几分杀意,他却十分享受这些带着仇恨的目光似的,越发蹭鼻子上脸地往旁边那人身上挤去:“反正都要死,干吗不说话?有没有人对你说过,你长得和皇帝老儿有点像?”

莱夏话音落地,顿时感到有点安静。不知过了多久,对面一个脏得看不出脸色的死刑犯终于抬起头来,恶狠狠地说道:“小子,有没有人对你说过,说太多话容易死?”

莱夏轻佻地说道:“都要喂河神了还怕犯忌讳?我还以为这里关的都是天底下胆子最肥的刺客,原来其实是一群瑟瑟发抖的胆小鬼。不过,我倒是真的刺客,刚刚才从皇帝大帐中出来,把大帐开了个豁大个口子,那风吹得哟,就怕吹不死那大昏君!”

又一个死刑犯抬起头来:“你真的是刺客?”

莱夏夸张地表示出惊讶:“那还有假?难不成还是大巫看上了我的美貌,拉我过来凑数?”

说完这句话,铁笼又陷入到安静当中。

过了半晌,莱夏讪着脸问道:“你们还真不是刺客?”

“是刺客。”头一个死刑犯沉着脸说道。

莱夏终于住了嘴,没过多久,他又开始拿脑袋撞击铁栏。铁栏似乎是坚不可摧,但由于他脖子上的力气越来越大,也发出了不小的动静。开始有巡逻的士兵往这边赶来,用枪柄在铁栏上敲出更大的声音:“干什么!挨千刀的,死都不能死安静一点,是不是想要陛下收回成命,把你们一个个都剐了才肯消停?”

莱夏的头巾早已不知去向,一头金发风中凌乱,发根早已被血染红,完全一副英雄就义的样子。巡逻兵走了后,他将武器换成了绑在手上的铁链。精铁砸在精铁上,发出令人牙酸的声音。赶在巡逻兵重新赶来之前,那个面色阴沉的死刑犯终于再次开口:“够了!够了!信不信再撞我一脚踢过去,让你临死当一把太监?”说着,他的脚已经向莱夏这边伸了过来。

莱夏像只受惊的小鸟一样猛地一缩,随即放松下来:“老兄,这你就不厚道了,我这不是在想办法吗?吵一点总比坐在这里等死好吧?还是兄台已经有了脱身之计?”

“没有!”

对面的兄台浑身上下每一个毛孔里都透露着抓狂,仿佛已经没有人比他更期待祭祀的到来。

他的期待很快成了真。落日在宽阔的河面上洒下最后的余晖,排列得整整齐齐的篝火在河边熊熊燃烧。一队红袍黑甲的士兵亲卫兵开始推着巨大的铁笼,在崎岖不平的山道上缓缓滑行。透过铁栏,莱夏能看到远处漫山遍野的围观百姓,和华丽铺排的天子仪仗。

寻常百姓便是来得再早,也只能在远处感受一下皇家威仪,这车十恶不赦的死囚倒有了接近帝王的特权。铁笼被推到天子座驾前方,皇帝没有作出什么表示,倒有一个披头散发的白衣人走了过来,小心翼翼地在河水冲刷而过的地方捧起一把细沙,随后举起双手任风把细沙吹往人群的方向。

这人应该就是名号比皇帝还管用的大巫。

人群瞬间安静下来,只听大巫开始用高低起伏的声音吟唱。吟唱了半天,莱夏只听懂最后一句——“河神啊,昨我献上鲜嫩美味的猪马牛羊,愿您酒醉饭饱,佑我大乾风调雨顺,仓廪充实;今我献上罪恶滔天的朝廷重犯,愿您行以天罚,佑我大乾长治久安,人心向善。”

唱完,大巫转过身来,冷若冰霜的眼睛直直望向铁笼中的莱夏——

那不是他们的云玥长官还能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