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辰军校,信息技术学院。

一间中等规模的电脑室中,占据绝大空间的主机正在无声地运行。四周闪烁着电子仪器颇具冷感的微光,天花板上通风装置的无间断运行,则将室内的空气维持在一个无尘无菌的恒温状态。

相对于一排排图书馆书架似的主机,电脑的屏幕就显得有点寒碜了,只在墙角的地方竖了两块不大的液晶显示屏。显示屏放在一张实验台式的办公桌上,办公桌前只有一张硬质的靠背椅,不像电脑室的主人办公之所,倒像保安看监控的地方。

而电脑屏幕前的那个人,也的确是在看监控。

两块液晶显示屏,被分成了八块,八块屏幕上分别是从八个不同角度拍摄的顾青被特警拘捕的画面。他挑出其中一个角度放大,又开了昨晚顾青对着天渊军校的学生侃侃而谈的录像,像欣赏一部旷世名作一样,一遍又一遍地欣赏顾青脸上每一个细节。

“端,真端。大庭广众之下被捕,还强撑着若无其事,我看你能撑到什么时候。”他在心中说着。

这是个相当俊美的青年男子,深棕色的半长头发带着一点自然卷,一看就价格不菲的衬衣完美地展现着他的腰线,随便往椅子上一坐,就是一副偶像明星经过数名化妆师、道具师、摄影师精心打点出来的造型。

只不过,模特明星们的慵懒肆意是假的,本人说不定早已累得趴下,他看监控时的神采,却是绝对发自内心。

不过一会,一条加密消息出现在屏幕上——

大海之子:“消息收到了,相当令人震撼。那两个人被我们的行为分析师归位‘钉子’一类,极难被策反。你是如何让他们下定决心去谋杀自己的教官?”

忽然跳出的消息正好挡住顾青走进装甲车中的身影,美男子不耐烦地皱了皱眉,狠狠按下几个键,让对话框消失在自己的视野当中。噼里啪啦地打了好长一串指令,又调来一个顾青被押送至监狱的实时录像,才将方才被人打扰的怒火平复下来。

监狱内部虽然也有监控,但要黑进去就比黑进路面的公共监控复杂多了。于是他将对话框重新调出来,利用这个机会和这个“大海之子”对话。

x:“你们还把他们分类?”

大海之子:“他们当中有的人暴躁易怒、行事冲动、遇事不经思考;有的人思考得多、纠结得也多、往往能把自己绕到死胡同;还有的人是天生的叛逆者,对权威的厌恶远超一般人……再结合他们‘前世’从事的职业,不难判定谁更容易成为被我们操纵的棋子。”

x:“为什么他们两个是‘钉子’?”

大海之子:“因为人气。一个班里最受欢迎的学生走上了社会,也许会变得庸俗,也许会变得平凡,但要变成钻牛角尖的反社会人格,可能性要比其他人小得多。101号不用说,已经快和特别行动部的司令官搞到了一起。113号则相当的聪明,很快就能想通一件事背后的逻辑,并且及时地调整自己。虽然我们当中一直有人想要挑战他们,但最后都因为害怕引火上身而放弃。所以你所做的事,令我们非常的震惊、非常的好奇。”

看到“113号则相当的聪明”那句话,x不由自主地上扬了嘴角。他一高兴,回复的内容也变得丰富起来:“有意思。但为什么不是‘忠诚’?你们也知道113号‘前世’是大乾王朝的将军,被皇帝各种猜忌还一心为国的事迹吗?这样都没起反心,又怎么会反抗温水煮青蛙的特别行动部?”

大海之子:“是忠诚还是聪明,有什么关系?”

x等了半天,不见大海之子继续,嘴角的笑容渐渐又淡了下去。他又发过去一个问题:“特别行动部预备特工的身份资料一直是最高机密,你们怎么拿到的?”

这是一个涉及到对方消息渠道的问题。如果他稍微谨慎一点,或者作出的“成绩”稍微不那么“令人震撼”一点,他都不会这样问,而对方那边果然许久都没有给出答案。

就在他以为这个“大海之子”就要彻底消失、再次打开之前反复观摩的录像之时,消息框忽然又弹了出来。

大海之子:“……不是拿到的档案资料。”

屏幕光线的照耀下,x诡异地嘿嘿一笑,想着原来你们也和我一样,钻进各种路边摄像头里泡着。

x炫耀式地和对方分享了一个加密端口,点进去是特别行动部礼堂的实时监控。

过了许久,大海之子才又发来一行字:“……你是内部人士?”

x:“特别行动部的人,至少得宗冷那个级别的军官才能通过层层审批获得大楼内部的监控。”

大海之子:“你黑进了特别行动部?”

x:“不错,我是黑客。如果我想,也可以找到你使用的这台主机所在的位置,但我知道那没有用。所以,我还是希望你们能主动接纳我。”

大海之子犹豫了一下:“我们到现在,所能做到的最多就是让他们怀疑自己成了特别行动部的实验品,你却直接把我们看来最难搞定的对象送进了监狱。你到底想从我们这里得到什么?”

x知道,对方仍然在怀疑自己送去的这纸“投名状”是莱夏和云玥为了揪出他们的把柄合伙出演的苦肉计。

他诚恳地回道:“我知道你们中有全基地最优秀的脑科学家和理论物理学家。但我一直想不明白,怎么在一个人大脑没有接入电极的情况下,介入这个人的脑部活动。”

这个时代,关于脑电波活动的学术论文没有一万也有一千,虽然话说得幼稚,但谁都明白x想要的是那些没有被公开的私密研究。

大海之子:“……你是在试探我们的身份?”

x:“别这么疑神疑鬼。这样吧,你先看看这个视频,再决定要不要和我合作。”

视频分为两个部分,一部分是处在爆炸中心的模拟战役训练室,另一部分则是当时训练室中的监控录像。两个视频都是对主角进行跟踪拍摄,在并没有摄像头跟着主角的情况下,只能由三维影像转化而成。

除却被模拟成热浪和碎石的电磁脉冲,最为神奇的是,顾青在拿到斧子以后,在虚拟世界中转身约90度对准了窗户,现实世界中却转身约180度对准了宗冷。而他那时,不光已经离开了磁力环,连电线都已被他拔掉。

x没有留给对方多少惊讶的时间,飞快地打着字:“画面有点糙,担待着点。光是入侵VR服、安装三维扫描仪,就花了我两个月的时间,实在没空设计纠结的情节,只能一开场就爆炸。”

过了老久,大海之子才回复:“说句实话,太可怕了。我难以想象一个连上虚拟现实装备的人落到你手上会产生怎样的结局。要是那个女人不存在,只有他们自己,会不会一辈子都走不出这个噩梦?哪怕知道装备出了问题也不能?”

x噗嗤一笑:“当然不会,除非他永远不接触到第二个人,还有个程序员陪他设计一辈子的程序。否则发现这个世界走来走去就那点大,很容易抑郁的。一旦抑郁自杀,不就自动下线了?”

大海之子:“好吧,虽然你并没有让那两人真心实意地想杀人,但你的电脑技术确实已经打动到我。我可以让你加入,但我们不会见面,我也不会立刻给你我们手上的资料。我们因为同一个理想站在一起,不是在作买卖。如果想要资料,需要先给我们一个大致的计划。”

x一时气急,打道:“什么计划?那种让人以为特别行动部正拿他当小白鼠的狗屁计划?然后呢,组织一次反对人体试验的集体抗议?”

打完,正要按发送键的时候,x却收回了手。

为什么不呢?他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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银沧共和国军事科技研究基地军区监狱,C区。

莱夏一路沉默,下车见到顾青,又活泼了起来,他拿肩膀撞了撞旁边的警员,害得人家炸毛似地拔出手|枪:“听说这个监狱,A区关的是犯了罪的军职人员,B区关的是岛上的普通罪犯,C区关的却是别处不敢收的超级怪物,是不是有这一回事?”

炸毛警员没敢说话,前面的头儿却回过头来,少量被通讯器放大的声音给人一种机械的冰冷感:“有,不过你们的案件还未经过审理,还处在羁押状态,居住环境会比里面好得多,好好珍惜这几天吧,庭审以后就没这好的事情了。”

说着,他打开一间牢门,拿枪顶着他的后背:“进去,面对着墙。要有任何多余举动,我立刻毙了你。”

莱夏耸耸肩,非常听话地面壁而立。在数支枪管的比对下,一名警员解除了他的手铐。他十分随意地说道:“其实没必要这么紧张。我是银沧共和国首任执政官莱夏。”

特警头儿似乎听多了这种话,丝毫不为所动:“对你的心理医生说去,对我们说没用,而且我劝你,法庭上也别说这种话。”

莱夏一时无语。

顾青被关在了他对面的牢房中,特警对他同样严阵以待。

等这群全副武装的特警彻底消失后,莱夏才刚反应过来似地说道:“‘对你的心理医生说去’,这什么意思?”

顾青背靠墙壁席地而坐,仰头闭上了眼睛:“夏,你不用这样。你不需要逗我开心,你这样只会让我更……难受。”

他刚才差点脱口而出的是“心疼”——心疼这样一位开创时代的大咖被他自己开创的时代这样对待,也心疼他的若无其事、谈笑风生,为了逗他一乐,不惜暴露自己。

但是,对一个比自己看上去好多了的男人说“心疼”,未免也太过矫情。

莱夏坐到离牢门最近的地方:“只是被当成嫌疑人羁押一下而已,其实也没什么。我十几岁的时候干坏事被人抓住,被人扒光上身游过街;后来投奔西胤,好容易拉扯出一支五万人的队伍,打了不少胜仗,都快被人封为‘战神’了,还被自己的女朋友拿人当着全军将士吊起来打。你说我还能不看开点?”

顾青抬起头来:“你女朋友是西胤女王?”

莱夏眼圈一红:“以前是。”

顾青心中又是一酸。

西胤最后的女王在历史上的评价并不好。她出生就是西胤女王,还没到听政的年纪,就已经开始想着怎么打压元老院以巩固王权了。在现在看来,她所处的时代,西胤已经有点君主立宪的意思了,她偏偏还想着如何独揽大权。

政变失败,她十四岁产下一子后,流亡至邻国大乾。野史中是说她四处勾引男人,给不同的男人当了十几年情妇,获得一支三万人的军队,趁着西胤元老院和兵头子内战陈兵西胤国都闻蓝,才再次获得元老院的认可,重新成为西胤女王。

之后,西胤在元老院、兵头子明家,和西胤女王三种势力互相牵制与合作下,一度扩张至大乾中部,直至西胤女王的心腹将领莱夏叛出西胤,自成一邦。

野史中,莱夏的形象自然是光辉而正义的,早年依附邪恶的西胤女王发家,是忍辱负重;而西胤覆灭后斩女王首级祭旗,则是替天行道——有没有“替天行道”不好说,但在曾经的顾青看来,忘恩负义是肯定了的。

但现在,他开始心疼这个不得不在打他骂他侮辱他的女人跟前委曲求全的莱夏。

莱夏脸色惨白,眼中出现了泪光,脸色也不复方才的活泛,仿佛陷入到了不堪回首的记忆中。顾青寻思着安慰他几句,可要举自己的例子的话,他的一妻一妾虽不能说和他的情意多么绵长,也都是温柔娴雅之人,绝对做不出当着全军将士鞭打他的事。而胡乱编造一些刁蛮任性的野女人,似乎也不符合他的行事作风。

他想了半天,还是莱夏自己走了出来:“算了,不想这些没用的,把握好当下才最重要。”

顾青侧过脑袋,长久地看着莱夏,目光穿过两道铁栏和一条走廊,仿佛带着无比深沉的感情。

这是个什么都不能做,也不需做,只能静静等待审讯的时候。安静和无所事事让时光静止下来,而最初的那点涟漪,则在顾青心中得越变越大,最终汹涌犹如潮水。

“夏,我……”

顾青的眼睛又酸又胀,他感到自己已经要快被潮水淹没,胸口被水压得几乎透不过气,可潮水最终还是没能化作宣之于口的情意。

真实和虚幻的错乱让他感到痛苦,当众被特警带走则让他感到屈辱。痛苦和屈辱总能放大平日里隐而不发的感情。

而如果他们之间一定需要他来表达爱意,他不希望是在自己最为脆弱无助和痛苦的时候。

“你怎么?”莱夏不解地问,随后,他又恍然大悟似地拍腿一笑,“你不会是想用马桶又怕我看见吧?顾将军呀顾将军,你果然是高门大户出身,万千宠爱集一身,死到临头都要看一眼自己形象美不美……你这样的人,还真不适合坐牢。”

莱夏把所有的气氛都毁了,但这让顾青轻松了一些。

他换了一个更为委婉的方式,终于说出了想说的话:“但如果牢友是你的话,其实我也无所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