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玥坐在办公室里,一动不动地盯着虚拟屏上的数据。

一整个屏幕的数据,全都来自于同一个人。从精确到毫米级别的定位,到体内每种激素的分泌,事无巨细地全以精确的图表展现在她的眼前。如果云玥是个机器人,看到这些数据绝对比看到此人本人感到更加亲切;但她是个人,是个人便不会满足于只通过?数据了解另一个人。

除了尚在波动的数据告诉她人还?活着,莱夏本人却已经两个月全无音讯了。他不接电话,不回短信,甚至不上网,不碰任何电子设备。

只要账户还扣得起房租,隐居避世并不犯法,云玥总不能派人强行破门而入。她看着莱夏每天九点左右起床,在浴室待上一刻钟,在厨房待上一刻钟,随即再次回到卧室,可能在床上睡觉,也可能在床上看书,直到中午的时候再出去一趟,又很快重新回来……

食物是让智能管家采办的,采办记录上只有一点蔬菜和米饭,连搭配都懒得搭配一下?,蔬菜长期就那么一两种。云玥内心十分无语:“监狱的里囚犯都还要放风、还?要吃肉呢。过?这种生活,当初干吗还?非要出来?”

看着好几条标红的生理数据,云玥终于不情不愿地拨出了一个电话——

“杨,他最近情况不太好,我?希望你能过去一趟。”

电话那头的人大概也没想到她会这么说,一时之间只有回以沉默。

云玥好不容易打了,一鼓作气?继续说:“当然,我?会解除你的限制令,你接近他不会激活任何警报及惩罚措施。但他如果不开门,我?也不建议你暴力入侵……”

“他在哪里?”电话那头终于有所回应。

云玥发出去一个三维坐标,旋即结束了对话。

拿到坐标的杨盈雪并没有马上去找莱夏,却在当天晚上对着镜子,自己剪下了自己的头发。

西胤虽然不讲什么“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她却自小就没剪过头发,而习惯于把长发盘成一个简简单单的发髻。作为西胤的女王,这种髻简洁、庄重、典雅,代表着一种凌驾于性别之上的王权;在女子更加擅于打扮的乾朝,就显得过?于男性化了,导致男人对她敬畏有加的多、心生喜爱的少。

来到这个时代没有人再留这种发髻了,她这么去生活区逛上一圈,能赚足回头率,而她又不是个张扬的人,只好像很多女人一样披头散发。

披头散发其实也不是不行,只是每次照镜子看到的都不像是自己,而是一个陌生的、温和的、甚至有些美丽的女人。

她都不记得什么时候爱美过?了,有记忆以来她就在读书、写字、学习治国经略、练习弓马骑射。头一次鲜明地意识到自己是个女人,却是在政变失败、软禁宫中,被迫为西胤留下?子嗣的时候。

元老院、乃至宫廷中每一个人,都期待着她身体的变化,不给她任何私下?清洗亵裤的机会,也不跟她说话。直到亵裤上沾上第一滴血,她才明白过来他们期待的是什么,而身为一个女人又意味着什么。

令她真正体会到身为女人的滋味的,则是她的第一任丈夫仇奇人。仇奇人救了她、娶了她,也让她得到了一丝隐秘的羞涩与欢愉。那段时间,她像一个最普通不过?的新婚少妇一样,期待着早日怀上丈夫的孩子,却没有想过她不过?是仇教主的众妾室之一,别人都没有怀上,她又怎么能怀上。

等丈夫温暖干燥的大手贴在她日渐隆起的肚皮上,剧痛席卷过她全身,她才知道原来丈夫爱的一直是已故的正房,并不想和别的女人留下?子嗣。

不能留下?子嗣也罢,像其他妾室那样生活也没什么不好。不好的是仇奇人杀了她的孩子,却发现了她。仇奇人开始用她练功,随着年龄、仇恨、功力的不断增长,她又不是女人了,而是仇奇人枕边的一把利剑,无时不刻不在等着饮血而肥的一天。

后来遇上莱夏,她也不太像个女人。莱夏和别的男人都不一样,和莱夏在一起,她似乎还更像个人了。

再后来,她落到了乌勒人的手中。乌勒人却又一次提醒了她只不过?是个女人,还?是个可以尽情玩弄、尽情戏耍的下?贱女人。可她早已麻木,化为死灰一片的心脏也不会因为别人的践踏而流血受伤。

到最后,她似乎又与自己、与自己属于女人的身体作出了和解。自我厌弃是不可能全然消失的,莱夏接受了她,她也还?爱着莱夏。能和心爱的人在一起,服侍他的起居,守护他的安全,已经是她这种女人莫大的福分。

只是她没有料到,莱夏竟然这么地爱她。

来到这个时代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她都是手足无措的。能检测到她每一项生理数据的个人终端无情地撕破了她自以为是的平和假象,她不得不面对自己,面对自己的重度抑郁,面对自己的自我厌弃。

剪刀切在头发上,切的好像不是不痛不痒的死细胞,而是她所有作为女人吃过?的苦、受过?的难。黑发落了一地,眼泪也落了一地,她平生头一次落泪,落得这么酣畅淋漓,却是在一个没有人再在意她那时候在意的一切的异国他乡。

最后,一个留着利落短发的女子抬起头来,对着镜子勉强一笑。镜中那爽朗的笑容仿佛来自于另一个人,杨盈雪下定决心似地对“他”说道:“他守护了你一辈子,接下来也该轮到你守护他。”

她洗了澡擦了泪,整理了浴室的狼藉一片,随即根据云玥提供的坐标去找莱夏。然而不用她找,莱夏就自己打了过?来。

打过?来半天,他都没有说话。杨盈雪只得主动开口,问他在哪里。电话那头传来压抑而不连贯的呼吸声,仿佛几次欲言又止,杨盈雪于是又改了说法,带着点担忧问道:“你在做什么?你等着我?,我?这就过来。”

对面终于传来一个低沉的男声:“……你在担心什么?我?又不会真死。我?就想告诉你,我?终于理解你了,这种感觉真好……真好……”

杨盈雪仿佛听到了一点细微的流水声,她一边根据导航的指示迅速往车站的方向走,一边说道:“你理解我什么?理解我一次又一次停止了呼吸,心里深处却一直有个声音在说‘不要死,不要死’?这种体会只有那些死了就真的再也醒不过?来的人才会有,你说呢?”

莱夏轻微地干笑了两声:“……是啊,我?这种人就是这么不公平的存在,一面得到好处,一面又不用承担相应后果。”

杨盈雪上了悬浮列车,吸了口气道:“你要做什么,我?都不会阻止你。但我?想知道为什么,你究竟怎么了?”

莱夏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带着浓浓的鼻音说:“我?毁了,我?把一切都毁了。不光毁了我?自己,还?毁了‘他’。我?就是个笑话,‘他’也是个笑话,我?们都是笑话。我?也想过要逗他们开心,可我自己、我?自己并不开心,现在他们都太开心了,不需要我?……”

“夏,你是不是喝醉了?”杨盈雪微微皱起了眉头,她素来持身很正,最难过的关头也没染上什么嗜好,很难以理解为什么会有人把自己喝得酩酊大醉。

莱夏又笑了两下:“没、没有,我?比醉酒还?要高兴……雪,我?爱你!”

“是因为监控视频泄露那件事吗?其实没有你想得那么严重,视频很快就被删除了,而且已经过?去很久……”

莱夏打断她的话:“我?恢复自由以来,没有一天不在后悔,为什么我?要说我是莱夏……我不想当莱夏了,你以后不要这样叫我,好不好?你就叫我‘101号’。‘101’,好名字啊……”

“你不说你是莱夏就要坐五十年牢,那时候你又会后悔为什么不早点自报身份。”杨盈雪到站,下?车,继续盯着导航朝指示的地点走去。

“我?现在觉得,五十年也没有什么不好的。我?可以每天搬搬砖、看看书,过?过?有规律的生活,没有人认识我?,没有什么需要我?去奋斗。我?好累,我?真的好累……”莱夏的声音里带上了哭腔。

“你现在说起五十年当然容易。”杨盈雪行走飞快,不过?一会就到了莱夏所住的公寓楼下,“但五十年真不短,至少不比你的名气?流传的时间短。你现在是出名了,但还?能出名多久?一年、两年、五年?不可能的,最多过?个一年半载,就没有人会认识你了。你过?来,给我?开门。”

莱夏没有开,隔着门板,杨盈雪听见了潺潺的流水声。她不顾云玥的提醒,手中蓄起一股惊人的力道,强行推开了锁得死紧的大门。

屋里黑灯瞎火的,夜色透过厚重的窗帘勾勒出家具的大致形状。但看得出屋子并不凌乱,相反有种极简的美感。

杨盈雪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走去,果然发现了正泡在浴缸中的莱夏。莱夏左手搭着浴缸外?沿,上面的个人终端还显示着“正在通话”,脑袋却靠着里边,一副没脸见人的模样。

虽然知道他不可能真正死亡,看到这幅场面,杨盈雪还是不由得揪心了一把。“夏啊——”她小心翼翼地走向浴缸,心里说不出的悲伤、难过。她也是曾站在顶峰的人,莱夏的感受她都理解、体会得到。正是因为体会得到,她也知道自己很难帮助到他。

想死的欲望是难以遏制的,唯有理智能够加以克制。可她的理智是如果真死了,一切就彻底结束了,莱夏的理智又在哪里?

因为不会真正地死亡,所以可以疯狂地喝酒、疯狂地打架,可以毫不在意视力地在昏暗的光线下看书,也可以一遍又一遍地以缓慢的方式自杀。就像他自己说的那样,不过?是比醉酒更加美好的感受而已,又不用付出代价,他为什么还?要克制自己?

杨盈雪也想不出劝阻他的理由,只好默默地陪伴他。她沉重地、哀伤地,一件一件地脱下了自己身上的衣服,和莱夏一块躺到了浴缸中。

浴缸里的水还带着温热,但怀中的躯体已经渐渐开始发冷。杨盈雪缩起身子,将额头抵在莱夏的胸前,声音沙哑地说:“夏,会过?去的,都会过?去的,我?知道,我?知道,我?陪你……”

莱夏的心脏还在微弱地跳动,杨盈雪不用抬头,仿佛也知道他微微地笑了一下?:“……好。”

没有开灯的浴室,反射着微弱亮光的浴缸,缓慢绵长的流水声,看不清色泽的一缸水,一切都不能再安静了。

不知怎的,杨盈雪忽然想起,他们说莱夏上辈子也是自杀而亡。在自己继任者的看护之下?,他拿一把匕首捅进了自己肚子,看着自己的血慢慢地流干,身体渐渐地冻僵。

她不知道一个人得痛苦成什么样,才会把这种死法当作一种享受,只隐隐地后悔为什么自己没有陪着他。从他们相爱开始,莱夏就看到了她的整个人,她却只看到了一半的他。他将自己隐藏得多么好,连胤沧共和国的大执政官都上了当。

往日被杨盈雪忽视的事情,就像浴缸里的水一样淹没了她。她开始觉得冷,身体上冷,内里却是热的,疼得发热,那是真真正正的五内俱焚、心如刀绞。鼻尖剐蹭着莱夏余温尚存的胸膛,发梢摩挲着他逐渐冰冷的皮肤,许多年来得头一次,杨盈雪这么地想和他在一起、这么地想保护他。

在杨盈雪看不到的地方,一条手臂缓缓搭在了她光滑的后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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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光透过一层薄薄的窗帘照在浴缸上。莱夏疲惫地睁开双眼,满池鲜红的血水和怀里赤|裸的男子让他皱了皱眉头。足足过?了一分钟,昨夜的记忆才慢悠悠地晃回他空荡荡的脑子中,他吓得猛地坐直了身子:“杨盈雪?”

“男子”身体冰凉,一动不动。莱夏心提到了嗓子眼,一把将她从池子里抱起。红水溅了一地,一路从浴室滴到了卧房,躺在床上的人却半天也没个反应。莱夏眼前一阵一阵地发黑,嘴里呼哧呼哧地喘气?,感到自己这具失血过?多的身体随时都要晕过?去。对着左手腕上一阵猛拍,被冷落多时的个人终端半天也没个反应,莱夏急得简直想要撞墙。

杨盈雪却在这个时候动了一下?,身子往被子所在的地方缩了缩,仿佛有点怕冷。莱夏敏锐地捕捉到这个动作,呼地松出一口长气,直直倒在了她的身旁。莱夏用最后一丝力气?将被子盖子了自己和杨盈雪身上,随即又沉沉睡了过?去。

正午,两个人都醒了,看了个眼对眼。温热的呼吸吹拂在对方脸上,俩人看着看着都有点动情。莱夏没想动,杨盈雪却像个躁动的小豹子似地朝他身上拱去。莱夏惊得直往后退,笑着求饶道:“不行不行,我?刚放了一缸子血,虚弱得很。”

杨盈雪不依不饶地吻在他嘴巴上:“以后还放不放?”

莱夏仰望着天花板,仿佛是经过?了好一番思考,才郑重地回答:“不放了。以后都不放了。不过?我?这个样子……不如你先?把我?一掌打死了,我?再陪你玩儿,噢——”

杨盈雪一膝盖顶上了莱夏小腹:“自己干的事,自己就受着。失了血,养几天就好了;重启四维粒子加速器烧的钱,你几个月都挣不回来。”

莱夏还?是很困,他又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睡过去前,他悄悄地看了一眼右腕上那道蜈蚣一样的伤疤,心想不重生也好,这是一道印记,时刻提醒着自己再也不能把杨盈雪置于如此危险的境地。

彻底醒来,却是在晚饭的时候。杨盈雪已经不在身边了,床头柜上放着一满杯水,客厅中还传来一阵浓浓的菜香。莱夏一口气喝干了水,这才慢慢悠悠地下了床——不慢不行,稍微快了一点,眼前就要发黑、发晕。随随便便从衣柜中摸出一套短袖短裤穿上,他趿拉着拖鞋来到客厅中。

饭桌上已经摆了满满一桌子热气腾腾的菜,绿的、红的、白的各种颜色都有,还?是清一色的素菜。杨盈雪正戴着隔热手套,从自动炒菜机中端出一碗热汤:“不是我做的,但是我配的,也不知道配得好不好。”

莱夏从后面抱住了她,将下?巴搁在她新剪的短发上:“你像个小子。”

杨盈雪在他怀里转过身来,带着点报复性地卯着劲儿亲吻他:“你要我?怎么回答?‘你像个姑娘’?”

莱夏不置可否,自顾自地拉开一把椅子坐下?吃饭。杨盈雪一边夹菜一边说:“今银沧共和国国土方万里,军事科技研究基地所占不过?百之其一,只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生活设施却是比咱们那时候的沧京还?要完善,待久了才会有天地尽镶其中之感。出了这座岛屿,没人知道时间特工计划,更没人知道你是胤沧共和国的执政官莱夏。”

莱夏抬起头来,苍白的脸上终于浮现出了一丝血色。

杨盈雪一鼓作气?接着说道:“你要真的过?不下?去了,咱们就走吧,去基地外的地方也好,去他们说的未来也好,总之离开这里,总不至于还?有人认识你。其他人要在这里待上几年,是因为他们连缚鸡之力都没有,我?们不一样,我?一开始就打败了他们最新研发的战斗机器人,还?有什么非学不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