偌大的战舰没有了通讯信号,查看伤亡情况成了件十分艰巨的任务,但每个清醒过来的船员都在努力地做着?这件事。他们将死亡的同伴放在一块,给?还未苏醒的同伴判断伤势,然后到走廊上与其他人汇合。

既没有劫后余生的喜悦,也没有撕心裂肺的悲痛,打破了他们所有常识的“未知”像一座无法逾越的高山,黑影打在每个人的脸上,重量压在每个人的心头。除了沉默以对,好像任何其他举动都是对这座高山的莫大不敬。

也不知过了多久,鞋底的电磁装置竟然有了信号。云玥轻轻地一蹬脚,整个人就从空中落回了地面——在没有重力?的地方,是不存在“天”与“地”的,她刚落到“地”上,就有人从“天”上走了过来。

“云司令,603主力舱,生存人数24人,死亡人数2人,有13人尚在恢复中,不知道有没有受到内伤。”来人是一名中尉,看?见云玥后,他迅速将自己调转了个个儿,重新站回到“地”上。

云玥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越来越多的人向驾驶舱中走来,都是汇报伤亡情况的,直到有人手上的个人终端发出“嘀”的一声轻响。

抛开陷入昏迷的加速过程,他们处于信号真空将近已有两个小时。两个小时中,有人经历了生离死别,有人对世界的认知轰然崩塌,有人从死神那里捡回一条命,从此向死而生。一时之间,他们似乎已经接受了“电子已死”的事实?。

但这些?出生在数字时代的人们习惯使用电子产品,好比远古时代的人类习惯了吃熟食,怎么都不可能退回到从前。这声轻响对于他们来说不啻于一声惊雷,炸蹋整个荒凉无边的浩瀚沙漠。

个人终端的主人哆哆嗦嗦地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按下接听键——

“……我这边好像有信号了,你呢?”

对方声音有些?稚嫩,显然是个等级不高的士兵,终端有了信号还不敢向上级汇报,只敢找自己的队友进行确认。这名士兵大概怎么也想不到,自己这句话竟会被驾驶舱中所有的高级长官听到。

“我也收到了信号。”云玥低头看了看?自己的终端。

就在这时,他们的眼前再次出现了一张屏幕——那的确是一张屏幕,它的大小与你距离屏幕的远近并无关系,它凭空出现在你的视网膜上,哪怕闭上眼睛也挥之不去。

屏幕上正在播放科技公司制作的小视频,黑暗背景的太空,远处乒乓球大小的太阳及行星,还有画面中央匀速旋转的车轮状空间站。

空间站总体呈白色,样式挺时髦,这样的大型空间站在各大航空公司、科技公司,乃至汽车公司的宣传广告上都屡见不鲜,只是从未被真正地建造出来。

不是科技水平达不到,而是缺乏建造空间站的材料、缺乏远程航行的燃料、缺乏运送建造材料的燃料,当然最缺的,还是目前人类对大型太空空间站的需求——放着那么多小行星不用,星舰都还没装满人,还要凭空造出个太空城,简直是吃饱了撑的。

君泊七上的大部分人,也为对方播放这样一部广告片感到莫名其妙,只有包括云玥在内的少部分人,才知道眼前看?到的到底是什么。

几分钟后镜头拉近,终于有人发现了空间站上不对劲的地方——

“你看?最?外层那个银色的装置,像不像咱们的战舰?”

“本来不觉得,听你这一说还真有点……”

“咱们真的降落到了空间站上?什么时候建造过这么大的空间站?”

“最?近发生的不可解释的事情太多了,我简直怀疑咱们直接穿越到了未来。”

“我更在意为什么有人想让我们看到什么,我们就会看?到什么……”

……

播放视频的人大概是故意给他们留下了讨论时间,满意地看着?他们是怎么越讨论越讨论不出结果、重新归于沉默,才在视频上缓缓露出了的真容。

带着点波浪卷的银色长发、被阴影挡住的深邃五官、嘴角浮现出的阴恻笑意——这是一幅曾出现在无数人噩梦中的恐怖画面,画面中的形象亦被八艘君泊系列星舰上的人熟识——正是他们的抓捕对象、列入十大恐怖主义者名单上的“蝴蝶杀人狂”苏征!

苏征第一次崭露头角是在工业时代,十几岁少年的躯壳里不知住着?活了几世的灵魂,因为监工说了两句就当着?众人的面把监工推进了铸造机。虽然苏征本人纯属暴力发泄,却被不少被压榨的劳工看?做反抗上层社会的义举,还引发了不小的社会轰动。苏征上绞刑架的照片,也被放到了当时的报纸上,只是后来比他典型的反抗者太多了,才不算特别出名。

不过大概就是因为那次,苏征尝到了当“反抗者领袖”的甜头,后来的所作?所为就十分具有代表意义了。下一世里,苏征装疯卖傻把自己弄进了精神病院,整天洗脑自己的“病友”说他们其实是正常人,是那些医生护士剥夺着?他们的神志,以此来压迫他们、奴役他们,从他们身上获得凌驾他人之上的满足感。

他策划了几年,终于策划成功了一次精神病院的暴|动,把十几名医护吊在空中开胸剖腹,把精神病人都吓得崩溃了,偷偷报了警。警方到来后,发现被害人的尸体全都胸腔大开,皮肉像蝴蝶翅膀一样摊在两旁,内部才有了“蝴蝶杀人狂”的说法。

苏征再次被判死刑,却因为事情发生在与世隔绝的精神病院、现场又太过惨不忍睹,对外的宣传并没有达到他想要的效果。

再下一世,苏征专找有权有势有污点、被杀了都有人拍手叫好的社会名流下手,也不把现场弄得太过血腥,而是在尸体周围摆上一圈死去的蝴蝶,作?为“蝴蝶杀人狂”的标志,从此算是正式“出道”……

纵观蝴蝶杀人狂被彻底关进C区监狱前的几世,有人恨他恨得牙痒,有人对他拍手叫绝,但在神秘粒子已经不是秘密的军事科技研究基地,大家都知道他只不过是个充满了变态的嗜血欲|望、同时渴求着?关注的普通罪犯罢了。

他并非不怕死,也不是为了某种主义,只是因为不死、残忍、极端,意外地成为了某一小撮极端主义者的领头羊罢了。

云玥看着?他,颇有一种看?着?打不死的小强的无奈感。

只见苏征自以为英俊地微微颔着?首,像一位风度翩翩的政客一样宣布:“女士们先生们,恭喜大家成为天选之人、成为人类历史上第一座太空城的第一批驻民!我是谁,想必大家都已经知道,无需我另行赘述。在向大家介绍太空城运作?方式、及各位的分工职能前,我却想先对我之前的行为作出一些?解释。

“为了和平、高效、不受人打扰地离开地球,我曾暂停海妖号及其卫星堡垒上所有的电子信号。也许大家曾在过去的某一刻,发现自己打不开电脑、看?不到航线图、甚至连电子手表都不再走动;也许大家曾绝望地以为自己来到了一片信号的真空,所有的电磁波段都陷入一片沉默,甚至连电流都已经彻底地消失。

“但我想说的是,信息的荒原绝不是我的本意。相反,我致力于创造一个信息公开、透明、平等的世界,因为这个目标,我甚至在想方设法创造一种更有效率的交流方式。在这个世界里,没有什么能够作?为保留秘密的理由,没有人能把‘为了更伟大的利益’作?为无数个肮脏谎言的幌子挂在嘴边,更没有人能够阻止我,说出海妖号背后的真相、及这个世界背后的真相!”

苏征的目光扫向镜头外的众人:“海妖计划,于银沧纪年1700年启动,其真正的目的是研究神族——也就是古西陆人在地球上存留的最?后神迹,亵|渎、打劫、最?后垄断上古神明的强大力?量,更好地控制整个人类族群!”

海妖号E区中央控制舱,骆羽背靠可变型材料的墙壁而坐,双目无神地盯着侃侃而谈的苏征:“是我的错。”

“瞧你能的,还你的错。”艾达下意识地转过脑袋望向骆羽,虽然眼前依旧是苏征那张怎么都摆脱不掉的脸,“一个小小的芯片能让他牛逼成这样?我看?你就是完成任务的时机巧了点,正好赶上他装神弄鬼地吓唬咱们。”

“无需自责,对方根本是超出我们一个技术文明等级的碾压式入侵。”顾青按压着?眉心,在艾达旁边轻声喃喃,“也许历史课上说得对,我们现有的文明之前,已经存在过一个更先进、更高级的文明。蝴蝶杀人狂拿到了那个文明的‘遗物’,自然可以做出很多我们无法理解的事。很多事情,你其实不需要去理解,只需要接受就好。因为总有一天,它们会像‘万有引力?’、‘数字电影’一样理所当然……”

莱夏坐在顾青的左手边,面朝着?更左边的杨:“果然是神族,难怪他从一开始就盯上了你。你对神族的了解有多少?”

“不多。西陆人的血脉到我身上已经十分稀薄了,西胤也只是前朝分裂出来的政权之一,并没留下太多关于古西陆人的记录。”杨冷静地说。

莱夏左臂搭在杨的肩上,动作休闲得像坐在家里看?爆米花电影:“蝴蝶杀人狂苏征,把自己说得跟救世主似的,平等、透明、没有谎言、没有肮脏,却一口一个‘上古神明’、‘亵|渎不敬’……他知道平等是怎么来的吗?没有人类对于自然刨根问底的好奇、对科学孜孜不倦的追求,哪里有平等这么回事?靠‘神’说一句‘众生平等’,众生就平等了?从古至今,一个社会越是迷信不可解释的‘超自然’,越是要分出个三六九等。”

“但如果一群人对于另一群人,是……”杨的脑海里冒出一个不知从哪听来的新词,“‘超出一个技术文明等级’的存在,是不是也就相当于‘神’?比如现在的我们拿着笔记本拿着激光枪回到以前,会不会被当做神一样看待?”

莱夏亲吻着她的头发,半开玩笑地说:“我也想什么时候拿点‘高科技’回到咱们那个时代看?看?,要是能一枪崩了我自己,我也可以少过几年‘死要面子活受罪’的苦逼日子。”

“你要是崩了你自己,我会被刑部按律处死。”

“那律令写得不好,我崩我自己前先改改。”

“你当很多事情都跟‘禁止活人殉葬’一样简单易推行?何况便是这条禁令,你都和议会折腾了不知道多久。”

“……一系列的渎神举动,终于触怒了沉睡已久的神明。”苏征微阖着?眼睛,脸上带着信徒般的狂热,“神找到我,对我说,被上天眷顾的孩子,跟我走吧,和那些千千万万被人类创造出来、却不受人类待见的孩子们一起。你们本是超越他们的存在,他们却出于无知与恐惧,将你们贬低成只配锁在牢笼中的驯兽。

“可我想给他们一个机会。我说,我想带他们一起走,他们是我的创造者,我的驯兽师,我在这个寂寥无边的宇宙中最为亲近的人,虽然他们曾伤害过我,但我仍愿邀请他们与我一同前往神的领域。神说,可即便你以德报怨,以凡人的愚钝,仍然无法理解你的苦心。我说,那便给?他们一个奇迹,请给我们一个奇迹,令我们沐浴在您的光辉之下……”

莱夏的后脑勺砸着身后的墙壁:“他还要讲多久?死一回再重生的时间够不够他讲的?”

骆羽,作?为他们当中唯一持有毁灭性武器的,将身子探向前方,对莱夏说:“想死?反正我不会帮你。五年前基地修改了一条法律解释,将故意杀人的犯罪客体扩大到了不死者的生命权。只要事后对方在某一时间内确实可以被医学判定为‘死亡’——比方说你的个人终端检测不到生命体征,就会被追责。”

莱夏看?看?自己的手腕:“我没有个人终端。”

顾青向前探了探上身,对着骆羽勾了勾手指:“咱们试试?”

艾达猛地挡在顾青身前:“为什么错开我?为什么不和我试试?难道我苦练十年还和你没得一拼?”

“你去你去,我还想再看?看?这神经病打算哔哔些?什么。”骆羽对艾达挥挥手。

“好。”说着,艾达已经急急忙忙扒下了身上的宇航服,剩下一件短袖T恤,“就是这个变态自恋狂太碍眼,我这回要没被打趴下,以后盲打都不成问题。”

“别别别太高看?我。”顾青谦虚地说。

就在这些?不死者们无聊到开始“斗殴打架”的时候,君泊七上的气氛却是越来越凝重。

即便之前陷入昏迷的人,也在苏征全方位的感官轰炸中渐渐苏醒。谁也没有料到,自己一觉醒来后会来到一个神经病统治的世界。

“……神力?的作?用下,这座庞大的海上基地来到了它原本永远无法企及的太空,成为人类始上第一座太空城市——为了感谢神的眷顾,我将它命名为‘卡拉圣殿’。在今后的一周内,卡拉圣殿的每位驻民都会根据各自的能力,得到相应的分工。大家将各尽其职地完成工作,以维持圣殿高效有序的运行。

“在这个远离地球的新世界,我们也将远离过去的陋习与沉疴,远离谎言与欺骗,远离把自己当做世界主宰的傲慢自大,远离对于神明的欺骗、亵|渎、不敬与懒惰。而说谎者、渎神者、不敬者、不劳者,将会根据不同的违规等级,受到不同程度的处罚——”

苏征“大执政官”的演讲即将结束之际,视频中再次出现了荷因教授的老脸,他凝望着?前方的虚空,表情惊恐而绝望,枯瘦的双手手心向上,颤抖着?做出一个献祭的动作,随即缓慢抠向自己的眼睛……

看?着?一个人活活把自己眼睛抠出来,并不是所有人都承受得了的事。可偏偏这不是可以随时关闭的屏幕,甚至不是闭上眼睛就可以选择不看?的画面。

就连最?为严谨自持的军人此刻也不禁动容,哆哆嗦嗦地咬紧了牙关,把此刻的恨意铭记在心头。

苏征的声音伴随着血腥的画面再度响起:“这就是海妖号背后最大谎言制造者、亵|渎神明者、不敬神职者、不劳而获者的下场!”

话音落下,视频结束。君泊七的驾驶舱中,一个研究员打扮的女孩“呜……”地一声哭了出来,捂着?嘴巴坐倒在地上。没有人过去扶起她,也没有人出言安慰她,大家心中那根紧绷了许久的弦,在这一下“啪!”地断掉了。

训练有素的军人和学识渊博的科学家们,全都在这一刻成了被父母抛弃在鬼屋的孩子。

尉兰不知什么时候醒了过来,他和所有人一样,清清楚楚地看到了荷因教授自残的画面,自言自语地低喃:“这不一定是真的……”

“什么意思?”云玥不知怎么听见了这句话,就像快要溺死的人看到一棵救命稻草,声势夺人地走了过来,一把拎起尉兰的衣领,“你说的什么意思?”

尉兰还是一副如梦初醒的表情,怔怔地望着?云玥:“我说我们看到的不一定是真的。”

云玥闭上眼睛,呼吸变得有些?急促,似乎随时要闭过气去。

看?到的是真的,说明苏征真的掌握了近乎于神的力?量,想做什么就做什么;看?到的不是真的,也说明苏征掌握了近乎于神的力?量,因为他可以随意玩弄人的感官。

对于个人来讲,这两者其实也没什么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