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小时后,顾青在手术舱中悠悠转醒。舱中充满了带着药味的湿润气体,可以通过透明的观察窗看见舱外壁一闪一闪的绿光,一个机械女声提示道:“手术完毕,您的生理机能已符合出舱要求。安全锁定?未解除,请通知相关人员解除安全锁定?。”

随即,他便看到有个白衣女人走过来,手指在电脑上划了两下,手动解除了手术舱的锁定?,扔过来一套灰色工作服:“D区中央控制舱爆炸,你被A704号采石队救回。祭司联席会要对爆炸的原因进行调查,请跟随我到会议厅等候。”

顾青乐意至极,穿好衣服走出手术舱。走到手术室的门口,他们还要经过不少这样的圆筒状装置,有的手术舱还处于治疗模式,他下意识地看向这些手术舱的观察窗,并没有从中看到熟悉的面孔。

可能是怕出问题,会议室离手术舱并不算远。穿过一个圆形大厅,他就到了祭司联席会所?在的会议厅。

会议厅和?海妖号上每一间房的风格都很像,洁白干净的可变型材料组成了地板和墙壁,除了模拟出的灰色纹路,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把现代简约冷淡风发挥到了极致。

会议厅中的桌椅则边界分明地分为了左右两个区域。左边区域十三张椅子摆成一排,前面是一张十三人共用的长桌,像现代法庭上的法官席;右边区域椅子稍微多一点,每两把椅子前面都是一张大桌,像中小学校的教室。

“法官席”目前空无一人,“教室”座位上却坐着两个他熟悉的人——

杨和莱夏坐在同一张桌子后,同样一身灰色衣服,面前摆着两只水杯,显然已经等候了不少时间。杨双手搁在桌子上,指尖百无聊奈地划过杯壁;莱夏的姿势则颇为嚣张,快把腿翘到了桌子上。

见进来的是顾青,他微笑着和?顾青招了招手,目光中带着心照不宣的揶揄。

顾青坐在和他隔了一条走道的椅子上:“离爆炸过去了多久?”

莱夏看了看大厅墙壁上的电子时钟:“现在是上午十点半,虽然上午和?下午也没什么不同,D区控制舱九点半左右发生爆炸,咱们是前天早上十一点整进入的神族遗迹,爆炸距离我们进入遗迹过去了四十六又半小时,约等于两天。”

“也就是说遗迹中的时间与外界几?乎同步。”顾青随意地道,并没有提出新的疑问。

疑问其实很多,只是莱夏并不是个理想的讨论对象。他深深感到自己的确被尉兰所影响,对于很多问题他都提不起任何和?其他人讨论的兴趣。

杨和莱夏在说些什么,他没有仔细听,而是把注意力放在了大门上。D区控制舱其他生还者也陆续到场,他对当中好几?张面孔都有一点印象——是最开始接待他们的几?名?研究人员。

但是没有尉兰。直到十二名?灰袍祭司最后入场,关闭会议厅的大门,尉兰依旧没有推门进来。

顾青隐隐约约想起自己漂浮在真空中时,无意中触碰到的残破人体。

气压越低,沸点越低,在零气压的环境下,人体水分会迅速地沸腾蒸发,血液中的水分也会迅速地沸腾蒸发。受伤流血的人体被抛到零气压的太空环境,浑身血液会像喷泉一样喷涌而出,飞快蒸发成含有血细胞和?蛋白的固体颗粒,极端情况下,人体甚至会爆炸。

顾青自己毫无疑问也受了伤,可神秘物质GXUP707的加速跑过了太空环境对人体的影响,即便不躺进手术舱,过段时间也会恢复过来。尉兰就不一样了,哪怕像海族人一样经历过无数次基因修改,尉兰依旧是符合这个世界物理规律的“人”。

“人”在太空环境下受那么严重的伤,没有生还下来的可能性。

他和?尉兰开始是在神族遗迹中结伴行走,到中间俩人几乎黏在了一起,而走到最后他又?对尉兰心生怒意,现在回忆起来不禁觉得恍然隔世,悲从中来,感慨万分。

指甲死死掐着掌心,顾青几?乎懊恼地想:“你竟不给我一个算账的机会。”

骆羽和艾达也没有出现。不过这也难怪,如果他们已经死在了神族遗迹,甚至被创造出这个遗迹的世界意识同化,GXUP707能不能把他们的身体和?意识从那个世界分离出来,需要多久才能分离出来,都是未知的事情。

会议并不会被顾青的个人感情左右,该开始的还是要开始。

谁知祭司们刚在“法官席”上坐定?,莱夏就抢在所有人之前开了口:“苏征,邱霜,你们还记得我是谁吧?我刚从神族遗迹回来,你们想要的答案我这里都有,你们遇到的困境我也都明白,但我想给你们个机会。先放其他人出去,咱们几?个单独谈谈?”

他的坐姿吊儿郎当,声音也带着股天下老子最拽的欠扁劲儿,仿佛掌握着最大的筹码和?最大的赢面。

半张脸被兜帽遮住的祭司们一时没有反应,莱夏却只给了他们一秒钟的反应时间,下一秒话语里的威胁之意越来越强烈:“当?然,当?着几?个人的面把这话说出来,对我来说都没有关系,甚至越多人知道越好,但对你们来说可就不一定?了。你们觉得要是海妖号上每个人都知道……”

他尾音拖得很长,长到最中间的一名?祭司缓缓起身,对着厅门伸出一根细瘦修长的手指:“……出去……所有人都出去,除了你、你,还有你。”

他的手指又?颤颤巍巍地从门厅移向了莱夏、杨,还有顾青。

莱夏的唇角露出一丝“早该如此”的讥讽笑?意。

大厅人走得只剩下十二名?祭司和莱夏他们三人,为首的祭司终于拿下兜帽,露出一张时常就要出现在人噩梦中的脸。

莱夏站起了身,苏征缓缓抬起头,平静地说道:“你想说什么?”

莱夏已经整个人站在了桌子上,随着苏征话音落地,他像飞鹘一样落在地上,三步两步冲到苏征面前,扯住苏征的领口一把将人从长桌后拽了出来。

谁都能看出莱夏来者不善,祭司们却个个跟行将就木似的,半天才集体转过脑袋,面无表情地盯着长桌前的场面——

莱夏左手还拽在苏征衣领上,右手握紧拳头,冲着苏征的头脸猛挥过去。苏征虽然是个变态杀人狂,却明显没经历过什么公平公正的近身搏斗,细瘦的身子在莱夏拳下压根不堪一击,整张脸都快被打飞出去,鼻子歪到了耳朵边上,鼻血哗哗地流了一脸。

莱夏压根不给他喘息机会,下一拳击打在他的胃部,苏征当?即又弯成了一只虾。最后,莱夏把他一脚踹到地上,用脚尖压住他突突跳动的颈动脉,居高临下说道:“这就是我要对你说的话。你、还有你的‘祭司’们,都没有法力了,对吗?”

苏征被揍得人不人、鬼不鬼,倒忽然有了说话的勇气,继续用之前平静而淡泊的声音道:“不、不是……”

莱夏的鞋尖又?向下压了几?分,几?乎要把那鸡颈似的小细脖子碾断:“不是?那你倒是反抗啊!你就不能动动脑子、动动手指,把我像蚂蚁一样碾死在地?”莱夏的声音里几?乎带了一点恨铁不成钢,随即又望向“法官席”,诧异地道,“还有他们,他们在干吗?看着我揍你?也太不团结了吧?你说你们就这个样子,还能招摇撞骗个多久?你那些‘忠心耿耿’的‘信徒’要知道你们这么不堪一击,你猜他们会怎么样?”

祭司终于陆陆续续从长桌两边走了过来,围在莱夏和苏征周围,看上去温和?而无害。其中一人上前说道:“不是这样。”

莱夏没想到来这么大阵仗,还是这么句车轱辘话,愤怒得又?要暴起。顾青走过来,抬手制止住莱夏,接着冷眼看向地上的苏征:“他不是苏征了,或者说,不完全是以前那个苏征。”

莱夏收回脚,苏征从地上爬起来,扭曲的五官在神秘粒子的作用下渐渐恢复到原来的位置,神情中不见了人们印象中的贪婪和?狂热,反倒看上去挺……挺智慧冷静的。

“莱夏执政官,我对你有印象,你不仅出现在一周前的审判室、十年前的C区监狱,还出现在我的智库中——你是位令人尊敬的政|治家,是胤沧共和国的奠基人,我现在总算重新认识了你一回。”苏征整理着自己被拉扯得乱七八糟的长袍,语气中颇有“古人欺我过甚”的怨念和?失望。

接着,他转向顾青道:“顾青,顾将军,我也认识你。我有一位姓尉的朋友,总是对我说你很好玩,脑筋很好使,比大多数人都强。现在看来,你确实比这位执政官大人强了不止一点,为什么不是你建立的胤沧共和国?”说到此处,他语气里还有点真情实感的不满意,仿佛发现了美玉上的一点瑕疵。

顾青多年没被人拍马屁,一下还不习惯了,悻悻笑了两下:“莱夏大人岂需涉及这些‘歪门邪道’?他知道你们现在走投无路,也知道怎么能把你们拿下,就比我高出不知道多少了!”

“‘走投无路’?”邱霜摘下兜帽,冷笑,“此地虽然灵力稀薄,我等却都不是凡人之身。没有了心圣,我们也很快会拥有自己的力量。”她的目光穿透众人,望向虚空中遥遥不可及的地方。

“但现在没有。”

说话的是杨。杨不知什么时候站了起来,绕过书桌一步一步走向众人聚集的地方,硬底鞋踏在地面上噔噔直响。

她的声音比苏征还要深沉平静:“你们虽然保留着身体原主人、水渊村几?代村民?、甚至还有部分心圣的知识记忆,无奈灵力低微,没有心圣的力量根本无法将念力化作实质;可因为你们独自占有知识的私心,‘信徒’受到心圣的影响微不足道,不过迫于你们的淫|威帮你们做事罢了。你说这些平时就不把你们当人的研究者,一旦发现你们的念力根本起不到任何作用,会把你们怎么样?据我所?知,实验室可是有无数种手段,能让你们永远无法聚合成人形。”

她从十二名?祭司脸上一一打量过去:“况且,你们当中真正的‘不死者’,也就只有苏征、邱霜、林克、普度拉、由比廉吧?阿星算半个不死者,可进了遗迹就再也没回来。剩下的——不过也就是从急冻弹下侥幸生还下的‘实验怪物’罢了。你们当真打算和?这些不死者一道找死?”

她的目光落在最为高大的那名祭司身上。祭司伸出手,缓缓摘下巨大的兜帽,露出一颗有着虚拟现实游戏中动画形象的仿生脑袋:“杨小姐,我‘看到’了,是您杀死了心圣大人,您非常厉害。从某种程度上讲,您已经做到了将念力化作实质。我仅代表我个人,不愿与您为敌。”

说着,他微微欠身,向杨浅浅鞠了一躬:“我的名?字叫井廊。我于银沧纪年1686年报名仿生义体计划,我能做出任何我想做的动作,能通过尚还保留的耳蜗听到声音,却只能通过对视觉皮层的电刺|激看到物体的大致形状。被关进C区监狱是因为我对实验结果感到不满,徒手杀死了三名?研究人员,对此我感到深深的歉疚与自责。自从感知到心圣世界的强大存在,我已经不是从前那个人,过去的怨恨与不满对我来说已经什么也不是,请您相信我。”

井廊温文尔雅,的确不像个随时暴起杀人的暴力分子,虽然那句“歉疚与自责”听上去十分淡漠,不是发自真心,可确实也没有任何属于人类的恨意夹杂其中了。

相比于他,邱霜保留的自我就要多得多。她听了井廊的话,皱起眉头不满地说:“你这是何意?心圣大人赐予吾等记忆与知识,却被这个女人给杀害,你不愿为心圣报仇也罢,竟要反过头来与她为友?”

“我们来到这副义躯中,就已经成为独立的个体,开始拥有独立的经历,也会进行独立的选择,没有必要指责他人的选择。”普度拉淡淡地开口。

普度拉相貌并不算出众,可举手投足间都透着一股子贵族气息,想必是来自于工业革命时代的门阀世家。然而就是这名?气质优雅的古典绅士,在活了好几世后变成了个充满心计的杀人者。死于他手下的人数量上并不少于蝴蝶杀人狂,可因为大多默默无名?且死得其所,普度拉的名?声才没有流传在外。

七十多年前蝴蝶杀人狂被捕,普度拉自己走进了警察局,说有关于蝴蝶杀人狂的重大线索,必须告知相关部门,结果在特别行动部的特工面前投案自首,主动要求成为实验对象。

当?时的军事科技研究基地,以及处理特殊事件的特别行动部,统统没想过要对这些不死者进行再教育,审判后便把普度拉关进了C区监狱,要做什么实验再把他拉出来。而他无论被打成粒子状态还是被注射剧毒物质,还原后都毫无怨言,可以说为六十年前粒子加速器的高速发展作出了巨大的贡献。

可贡献是贡献,人还是得继续关着的。不少特别行动部的老人都觉得,像普度拉这种人本质其实不坏,只是活得太久太孤独,活成了人群中的孤狼,看着不爽咬也就咬了,并没有什么道德和法律的约束,而一旦知道世上还有群人专门研究自己,好奇心的驱使下就恨不得天天被研究了。

后来四维粒子加速器建成,“时间特工”计划进入了讨论,不知其中有没有普度拉的一份功劳。但得以获得另一个世界的记忆和?知识,想必是大大填充了他空虚的内心,让他再次变成了一个知性优雅的绅士。

“但对于我个人来说,我也认为这不是一个激化矛盾的好时候。”普度拉带着忧郁的目光落到莱夏身上,“莱夏大人既然没有把我们丧失法力之事告知天下,心里必有别的想法,不知可否告知在下?”

莱夏没接他的茬,一言不发走回座位坐下,双手交握着搁住脑袋,两条长腿交叠着翘上了桌:“你们说,你们继续说。讨论出个结果再派个代表过来,告诉我开战还是合作。不过我还是劝你们合作,我们几个不死者又?不可能被打死,你们最多不过伤一伤海妖号及君泊号上的肉票,到时候太空军找过来,难受的还是你们。”

十二名?祭司听了这话,便七嘴八舌地开始讨论。顾青和?杨加入不到他们的讨论,回到原先的座位上。顾青中途还拿杯子接了杯水,也好跟莱夏和?杨他们一样好整以暇。

谁知没过多久,苏征就走了过来,手指关节轻轻敲打在莱夏面前的桌面上:“我们愿意暂时和你们建立合作关系,告诉我你的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