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走一会,他们来到了一家毫不引人注目的街边小店。小店招牌上的文字乱七八糟的,可能和占卜、算命有关,小店里面又像是在卖古董,光线昏暗,墙壁斑驳,货架上以陈列的方式摆着破破烂烂的陶器瓷器,甚至看不出形状用途的碎片。

店里没有摄像头。顾青确认过后,便径直走到木质收银台后,蹲下身拍了?拍躲在里面睡觉的看店老头。

老头头发乱而稀疏,穿着同样破烂的棉袄,看着像个乞丐。但出发前云玥告诉过他们,这名老头是他们埋藏在东临自由联邦的“线人”之?一,是一切官方途径报废后最底层的一枚棋子。他的身份没有进入任何国家的档案,因为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成了?特别行动部的线人。

云玥对此的解释是:“我不知道那名黑客到底对政|府情报网渗透到了哪一步,但时间特工存在的目的便是在这个情报网之?外进行行动。”

莱夏当时像同声传译一样,对着顾青和杨把她的话翻译了?一遍:“就是说因为咱们不死,所以也不用给咱们任何支持。”

云玥在秘密电话后停顿了一会儿道:“说是这样,但这也给了?你们相当大的行动自由。”

“自由到同时采取行动的政|府部门压根不认识我们,还?要随时把我们当成敌方进行清除?”

云玥没有否认:“但你们不得破坏他们的行动,不得伤及他们的人员,不得引起过大的冲突。迫不得已的情况下束手就擒,特别行动部会和相关部门进行交涉,这次更不用担心,我就在行动组当中,会与你们错开行动。”

“官方程序之外,还?是在他国,会不会有点……”莱夏依旧不满意云玥的安排。

云玥则以冰冷的语气结束了?他们的对话:“不会。”

而眼前这名老头,就成了?“官方”对他们最后的安排。他惺忪着睡眼,一脸午觉被人打扰的愁苦模样,对面前的三个人毫无好奇的神色,仿佛看见的是三只嗡嗡飞进店铺的蚊子。

“老伯!”顾青拽住他的衣袖,半请半迫地把人从地上拉了?起来。老头肥硕的屁|股下面,还?垫着乱七八糟的动物皮毛!

“老伯,您醒醒!有客人啦!”

“客人?哪有?”老头迷迷糊糊地转着脑袋。

顾青指了?指自己胸口,又指了?指双手插在裤袋中的莱夏和杨:“我们。我们就是顾客。我们三个初来此地,人生地不熟,想找个人带带路。”他拿出一张纸质版的地图,手指按在那个没有标记地名的空旷之处,“就这里。我们要去这里。这是什么地方?需要准备哪些东西?哪里能租便宜的车?”

老头定了?定?神,盯着地图看了?好久,简直就像又睡了过去。顾青把话重复一遍,他才打了?个哆嗦,从收银台下找出个放大镜,仔细瞧着地图上标记出的地方,瞧了半天,抬起头来眯着眼睛道:“过来旅游的?”

顾青道:“是,在城里转悠三天了,想去点特别的地方,听说这儿有家风俗店,就想去看看。”

这是句接头的暗语,听着不像是专门设下的暗语,倒像曾经确实发生过的对话。莱夏翻了个大大的白眼,他心里在想这老头是不是云玥工作之?余寻欢作乐认识的“线人”。

老头听到这句话,不情不愿地走进店铺后面的小门,不过一会儿,从里面拿出一个巨大的包袱,啪地一下扔在收银台上:“这个地方,什么都不需要准备,就一片空地,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没有……”

顾青打开包袱,发现是一大包茅草,茅草中埋藏着零零散散的枪支弹药。

老伯说完话,继续去睡觉。三人对望一眼,杨去将店门上的牌子翻转过来,将“暂停营业”几?个字对了外面,莱夏和顾青则将包裹摊在了地上,慢慢悠悠地组装着里面的零件。

过了?一个小时,才组装好两把手|枪,一把狙|击枪,和一把霰|弹枪。他们把枪支还是放回了?包裹中包好。狙|击枪和霰|弹枪都长了,不能像先前那样很好地掩藏在茅草堆中,不过无所谓,来这种地方身上没背把枪才算清新脱俗。

三人站起身来,离开店铺。莱夏和杨先走,顾青走在最后,临出门前他忽然想不过回头看了?一眼,这一眼看得他差点绊在了高高的门槛上——

老头儿不知什么时候睡醒了?,悄无声息地走到了收银台前,货架的阴影打在他脸上,让人只看得清他一半脸上的表情。他微张着嘴,舌头中间拱起,是一个无声的“ya”音。

ya……雅……

顾青心中一悚,可脚下没停,总算离开了?这家令人昏昏欲睡的古董店。街道两旁的玻璃橱窗反射着支离破碎的阳光,刚才的那一幕,仿佛只是被阳光烧坏脑子后产生的幻觉。

“你说黑客干吗要来这里?这是世界十大最不适宜黑客生存的地方之一吧?一路连个电子广告牌都没见到几个。我看咱们也没必要这么小心翼翼。”莱夏说道。

经莱夏这么一提醒,顾青也开始犯嘀咕,一口气揭露了银沧共和国一百多年无数机密的黑客组织,能在这么个乱七八糟三不管的地方让他们逮着?

三人在老头说的地方租了?辆车,车的造型顾青只在工业革命时代的老电影中看过,是用的柴油,发动起来能留下一长串的黑烟。按理说开这玩意还得有驾驶证,可他们三个不遵守纪律惯了的老古董,谁也没把现代社会的“繁文缛节”放在眼里。

没带任何带有卫星定?位系统的设备,莱夏仅凭直觉,把车轰轰轰地开出了城,轰轰轰地开到一片田野中,又很快驶出农田,来到一片尚未开拓的杂草地与矮树林。

顾青坐在后排,忍受着自从来到这个时代便未体验过的巨幅晃动,一边查看窗外的风物,一边比对手里的地图——地图上就一片浅绿色,别的啥也没有。他开始猜测那黑客跑到这种荒郊野外,会不会就是为了?躲避政|府部门的追踪来着。

傍晚在单调、重复而乏味的景象中悄然来临,莱夏猛地踩了?一把刹车,把车停在几棵稀稀朗朗的树木中央。远方的空地上竖立着一座巨大的方块状水泥建筑,看起来像是一幢废弃的厂房。厂房的玻璃窗小小的,表面蒙上了?一层黑乎乎的污渍,在薄暮的阳光下显得格外肮脏。

莱夏拿出一只红外望远镜看了?一会儿,随即伸出一条胳膊,下意识把杨拦在身后,面容严肃地说:“我过去看看,你和青哥待这儿别动。”

杨走到一半,生生止住脚步,冷冷望向莱夏拦在她身前的手臂。

顾青没等着莱夏的望远镜,而是取出了一副太阳镜戴上。手指轻敲墨镜侧面,一个小型屏幕出现在他眼前。屏幕模糊不清,但他还?是隐约看到了厂房内部,一些蚂蚁一样小的人影正在厂房左侧的墙壁后晃动,可能是黑客组织的成员,也可能是黑客组织绑来的人质。

顾青没有作出过多猜测,揣了一把手|枪一柄小刀,拿着腰间的内部通讯器对莱夏挥了挥:“得了?,我过去。大部队还?没来,咱们没必要冲锋陷阵。还?记不记得云玥让我过来,就是让我看看这个黑客组织背后有没有尉公子的痕迹?”说着,便大步走向厂房。

他们作为编制外的“异常值”,显然并不“只”是为了?判断尉兰是否参与其中,更是为了?给后面的大部队取得政|府情报网之?外的信息。

与此同时,莱夏在杨的低气压笼罩下不情不愿地把望远镜递给她,拿出一只老式手机,拨了通讯录中一个名为“煞|笔领导”的号码。

电话刚接通,他就寒气逼人地说:“你|他|妈诓我?东临自由联邦驼城边境无人地带?那么大座厂房你们看不到?那么些人被关在那里你们看不到?敢情你们这些人连宇宙都征服了?,还?搞不清楚隔壁一个落魄小国发生了?什么?”

电话那边传来云玥冷静的声音:“我上次还没来得及向你们说明,就被你绕到了别的地方。不过,现在告诉你也不迟——用卫星地图看,这里的确就是一片什么也没有的荒地,但根据银沧共和国的数据分析,大约有两万左右的人口消失在这附近,我们估计驼城当地有什么地头蛇在这儿做大型人体试验。”

“你们估计?就从没派人查探过这里?”

“我这不是派你们过来了?”

云玥的回答让莱夏一时无话可说,过了?一秒钟后,她又乘胜追击地说道:“学学你的伙伴队友,别老像个没断奶的孩子,指望着我将所有技术、消息、武器投喂给你。你是地球上最坚不可摧的不死者,不是让人天天呵护擦拭的人形玉器,有一点担当可以不?顺便再?忠告你一句,你当自己还?是银沧共和国皇帝就罢了?,可别把114号也当成人偶供着,否则她迟早会离开你!”

不给莱夏任何反应的时间,云玥就挂断了电话。杨半倚着老爷车,一手搭在车窗上,一脸玩味地打量莱夏。

莱夏看了?她一眼,气急败坏地从车上拿出武器包,把手|枪扔给杨,自己背着霰|弹枪往树林外的空地上走去。

方才透过红外望远镜扫描到的景象从他脑海中一一闪过,其中的细节并不是顾青通过墨镜就能看到的。顾青看到的只有疯狂涌向墙壁的人影,他却看清了?他们的姿势——那已经不是人类的姿势。

他们向前走动、爬上人墙,最后攀向墙壁,哪怕被人踩在身体最为脆弱的地方,疼痛也只是应激反应,不会对痛觉产生深刻的记忆及联想。没有疼痛,没有恐惧,没有退缩,就像一群节肢类动物一样,以一种极其愚钝又重复的方式对墙壁进行冲击。

那些到底是什么东西?

厂房大门果然是锁着的,用的却是最为老式的铁锁。顾青轻推墨镜,透过铁锁斑驳的表面看到中间的锁芯,随即拿一根细细长长的发卡开了?锁。

厂房室内结构并不复杂,左侧、右侧和后侧都被墙壁隔断开来,中间则是个空间极高的大厅,大厅中透不进日光,墙壁上的几?盏奄奄一息的汽油灯成了?厂区内唯一的光源。地面和外面看到的玻璃窗一样,全都脏兮兮的,布满灰尘和油污,泛着若有若无的腐臭味,只有后半部分堆了?一些桌子板凳广告牌之?类的东西,还?有几?个摆满了零碎的大货架。本来应该摆放着大型机器的场地却是空的——这座“厂房”要么已经废弃,要么就从来不是一座“厂房”。

红外线的探测下,他看到左侧、右侧和后侧的墙壁后有些若隐若现、奇奇怪怪的动态形状,应该就是他在外面看到的“人影”。

顾青正想好好看看那些东西到底是什么,就听“嚓”地一声,那扇破旧得不能再破旧、传统得不能再传统的铁门,竟被一阵风吹得自己阖上了?!

不对,他一路走来,根本就没感到有什么风,那么重的铁门,绝不可能被一阵微风吹阖!顾青忽然想到什么,猛地转过身子,就见铁门旁边的阴影处,缓缓走出了一个人。

“顾将军。”

那人还?只是个黑色的影子,似笑非笑的声音就已经传来。顾青浑身的寒毛陡然竖起,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距离他们离开海妖号已经一年半了?,海妖号上的生活成了?所有返航人员心照不宣的秘密,他也快在日复一日的平淡中忘记自己曾经到过太空。只有午夜梦回时,他才偶尔梦到一片颓靡荒芜的森林、充满原始气息的村庄、村庄上空起起落落的太阳……尉兰也渐渐由一个令人讨厌的大活人,变成了?一个没有生命的代号。

君泊七秘密返回地球后不久,银沧共和国军部便宣告了?蔚蓝科技现任董事长尉兰的死亡。尉兰作为一名科学研究人员,为全人类科技的进步牺牲了自己的生命。具体什么事件导致了他的死亡,则因为涉及军事机密半遮半掩地透露给了?公众。

一时之间,所有的电视、报刊、网站上都在报道并讨论尉兰的死亡及蔚蓝科技的后续发展,蔚蓝科技的股价曾跌落到底又一飞冲天,但也仅此而已了。最初震惊过后,人们对股市的关心远远超过了?对这名年轻董事长的关心。而对于真正关心尉兰的人,热度的忽然升起和迅速退散只是给尉兰的死亡盖上了?舆论的钢印,让这个虚无缥缈的死亡变得更加真实?了?而已。

没有人怀疑军部的结论,没有人怀疑他死亡的原因,更没有人把他的死亡和一年前的军事演习联系到一起……

“顾将军,不用担心,门是我关的,没有鬼。”尉兰笑眯眯的,语气里带着混不吝的懒散劲儿,打扮得跟只花孔雀似的,留着半长不短的小分头,穿一身紫蓝色的西装,打着领带,“一别两年,顾将军这两年有没有想过我?”

顾青绷紧的肌肉顿时放松下来,哼地嗤笑了?一下:“想你?我当然想你。想你这千年的祸害怎能那么有觉悟,赶在胜利的前夕匆匆自戕,怕不是酝酿着什么大计,非得当着我们的面死上这么一把。瞧我这不就赶过来了,看看你死没死透。”

尉兰得意洋洋地说:“是吧?我知道你关心我,毕竟咱们也算是有过……”他笑着走近顾青,“有过肌肤之亲。所以我这不一回来就过来见你?你看看这地方、这情景,像不像我们初次神交的时候?”

沉重的铁门、幽暗的大厅、四面的走道、发疯的怪物……这一切的确让顾青想到一个给他极其不好的回忆的地方。只是这座厂房更为古老破旧而已,在这里几?乎找不到任何电子化的痕迹。

“从那一次开始,我就很羡慕苏征,能和你面对面地说话。”尉兰高挺的鼻梁几?乎要擦到顾青的侧脸,“现在我终于又有一次机会,能够亲自带你参观我的世界。”

苏征没什么可羡慕的。十年前C区监狱暴|动的时候,苏征还?是一颗浸泡在营养液中的大脑,所见所闻都是监控信号上传到尉兰那儿,由数字信号转为脑电信号,再?转译到苏征大脑中的。没有什么苏征能看到的,尉兰看不到。

顾青有一百种方式把尉兰给“呛”回去,可他莫名地感到了一点不舒服——因为尉兰的这句话,也因为这句话背后的逻辑。但尉兰没有给他思考的机会,像只小狗一样在他脸上蹭了两下,蹭着蹭着就蹭到了嘴巴上。

顾青认命似地叹了口气,伸出两只胳膊,空空地搭上了?尉兰的肩膀。

这一吻很漫长,漫长得就像他等尉兰回来的两年。有那么一瞬间顾青感到,自己从未真正相信尉兰已经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