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到来后,鱬城的天气变得更加温暖,海水褪去最后的寒冷,变成了?闷热中的一汪清凉。伴随着天气的变化,来鱬城海滩度假的游客也更多了?,他们脱下外套与长裤,露出里面花里胡哨的背心与沙滩裤,来了兴头便往海里一钻,什么时候钻出来,或者说能不能再钻出来,就只有天知道了?。

尉兰从滨海路93号逃出来后,也成了?无?数来东临寻求自由的潮流青年之一。他上身穿着一件五颜六色的低领衬衫,下身穿着一条白色的运动短裤,鼻子上还架着一副占据他半张脸大小的墨镜,潮得十分低俗、十分大众。

可就是这样一身与严肃格格不入的打扮,奇珍号的安检人员也没有发现一丝异常。

不?过,这不?是因为它的工作人员太过差劲——相反尉兰还觉得他们对工作是异常的仔细负责——而是因为让人忽视掉自己,对尉兰来说实在不是什么难事。

进入奇珍号这个大型拍卖会现场,需要的不?是一段能被安检识别的电子信号,而是东临自由联邦各个城市自己开具的身份证明,和一张写明了被邀请人及被邀请人证件号的手写请柬。

尉兰不是什么伪造艺术家,要是放在以前,身份证明和手写请柬足以把他拦在奇珍号之外。可现在,他仅仅拿出一张餐馆赠送的会员卡,和一张画有鱬城风景的明信片,就蒙骗过了?工作人员的眼睛,就好比他那一身花衬衫也毫不突兀一样——他很满意自己这半个月的练习成果,半个月前他还只能尽量地隐藏自己,现在他已经可以做到想让别人看到什么,就让别人看到什么了?。

“正道不?走,西陆法术就是让你偷鸡摸狗的?”心在他心中不屑地说道。

尉兰笑笑,没有予以回复,因为比起获得推动火箭的力量,他的确更喜欢控制一些更细微的东西,比如说人的感官和想法。

不?过到了船上,他还是找个地方换下了?自己这身沙滩装,换上了?服务生的白衬衫和黑西裤。毕竟船上人多,参加拍卖会的“收藏家”也在陆续到来,而这些一本正经的伪君子全都穿着正装——凭他临时抱佛脚的练习态度,他可不敢保证能蒙骗过所有人的眼睛。

把自己变成个不引人注目的服务生后,他的“奇珍号探索之旅”就正式开始了?。

奇珍号很大,不?加上甲板和动力室,总共有十三层。但游轮的结构并不复杂,一走过舷桥就是奇珍号位于六楼的中央大厅。六楼到十三楼都是中空的,住在这些楼层的房客不?用下楼,出门就能看到六楼大厅中的情景。一到五楼就相对复杂了?,尉兰戴上红外墨镜,只看到一堆模糊不?清的色块和看不?出形状的线条,如果没有意外,他会从一到五楼开始,寻找那些能让银沧共和国民众哗然的“罪证”。

尉兰沿着船舱一侧的楼梯蜿蜒往下,来到船舱除了动力室外的最底层。最底层有船员的宿舍,有船员的厨房,还有各种?大小的仓库。尉兰随便进入一间仓库,戴上红外墨镜,就看到了变异生?物奇形怪状的影子。

“连掩饰都不打算掩饰一下,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尉兰露出阴狠的神情,一把掀开罩在培养箱外的木箱。

培养箱中是一只人脸蛇身的怪物。

这只怪物至少有一米长,和美人鱼还不?一样,这“美人”蛇大概是技术不完全的产物,整个儿看上去还是一条蛇,就蛇脑袋那儿不是尖尖的一团,而长了一张又大又平、有鼻子有眼的“人脸”,还是个面容姣好的女人形象。

只是五官再标志,脸上长满棕绿色的蛇皮也好看不?起来。尉兰忍受着面前这个人造怪物对他审美的凌虐,拿起手机咔咔拍了?一打照片和视频,发给他远在银沧共和国的黑客朋友。

美人蛇的眼睛轮廓是杏仁状,很好看的人类眼型,里面的眼珠却是亮黄色,一道呆滞的竖瞳阴渗渗的,大概是看不?到面前的尉兰。

尉兰对着它挥了挥手,左右摇摆着向后退去,美人蛇终于扭动它细长的脖颈,朝尉兰看了?过来,随即张开人类的小嘴,伸出一条细长分叉的蛇信。

“嘶嘶嘶——”美人蛇对着他加剧了呼吸。

尉兰展开灵识,向它的灵魂探去。蛇的灵魂十分有趣,它们的视力很差,几乎看不?到静止的东西,可对动态的物体又异常的敏感。世界在它眼中是一个完全不同的样子,在人类眼中,完全就是一幅超现代的艺术作品。

“可惜我也只能读懂这些了?。”尉兰在心中感慨着,注意力却已经被引向了?摆在仓库角落的培养箱。

那培养箱还被木箱子罩着,可里面的变异怪物却已经看到了他!

那名极美的人鱼少年,浑身散发出钻石一样的光芒,正对着他露出意味深长的微笑!

“你能看到我?”尉兰没有想问这么一个愚蠢的问题,可他的灵识不?由自主就脱口而出了。

人鱼少年嘴唇未动:“我当?然可以看到你,我还看到了你的内心。”

尉兰起身关掉仓库的照明灯,靠着人鱼少年所在的培养箱缓缓坐下,这是他与这只美丽的不?可方物的“怪物”不?可多得的交流机会。尉兰的灵识时灵时不灵,灵魂之光也时强时若,可对于人鱼少年却并不?存在——他的灵魂永远是一团和煦的白光,不?会像尉兰这样充满攻击性,却也不?会黯淡到几乎看不?见。尉兰像风浪里的小船下会意识地寻求避风港一样,渴望着被人鱼少年的灵魂照亮、包裹、庇护。

“装成一个人类,一定?很累。”人鱼少年用不符合他这个年纪的沉静声音道。

“可我就是一个人类。”尉兰自己都能听出自己话语的苍白。

人鱼少年没有再说什么。仓库里的景象渐渐变了?,变成了?一片更加彻底、更加绝望的黑暗,他好像丧失了?所有的感官,漂浮在一望无?际的虚空之中。

然后,他感觉到了疼,一点微小的刺痛。

疼痛……永远都是疼痛……但是也不?算太疼……从他感知到自我的那一刻,他感受到的就只有疼痛。他以为自己来到这个世界上,就是为了?体会这时不时就要来一下子的疼痛。

可那次疼痛过后,他竟然感受到了一丝“意义”。

疼痛能有什么意义呢?

很久以后,他才知道给他带来那针扎一般疼痛的东西,叫做电流。

电流是他对这个世界唯一的感受。电流断断续续的,在永无?止尽的虚无?中,是唯一真实的存在,他很无?聊,无?聊到开始记忆这些电流的规律,哪怕最小的规律,也被他记忆下来。

他不?知道这代表着什么,但自从他记忆电流的规律开始,电流也来得更加频繁了?。电流带给他的疼痛,比起带给他的“意义”来说不?值一提,于是他更加频繁、更加努力地去记忆一切的电流。

有一天,他竟然“看”到了一副画面——那时,他还不?知道那个不?一样的感受叫做“看”,但他的确为这来之不?易的新奇感受雀跃不?已。可就“看”了?那么一下,那个感受就消失了,随之而来的是一段他早已烂熟于心的电流。

这段电流老是和那个奇异的感官联系在一起,他因为太无?聊了?,开始探寻那个陌生?感官的意义,那是比“有规律的电流”要细致得多的“意义”。

后来他分析到,质的变化对他来说是“不?可感受”的。他并不能知道具体是从哪一个时刻开始,只通过那段有规律的电流,他就能“看”到那副画面。

那个画面成了?他的世界。那个画面的颜色成了?组成他世界的全部颜色。那个世界很美,不?像这样一望无?际的黑暗……

“……你是一颗放在培养箱中的大脑。”人鱼少年虚脱地说道,挖掘出尉兰的记忆耗费了他全部的力气,“让你沾沾自喜的‘世界’就是一幅阴郁得要死的电脑桌面——悬崖、闪电、老树、村庄……不过,你确实不?错,电流的规律让你的视觉皮层产生了?条件反射。所以,你能真正地‘看’到那些电流的意义,而不?需要通过屏幕和扬声器!”

尉兰也很疲惫,是那种整个人都被抽空的疲惫,他已经很久没有去想那些久远的事情了?。但是对着人鱼少年,他还是努力提了?提嘴角:“什么都感受不?到的时候,看到一副电脑桌面都觉得美好;后来看到的听到的知道的越来越多,反而觉得作为一个大脑的存在不堪忍受。我在我父亲终于开始把我当?个人看待的时候,制造了?一个他逃脱不出的电子牢笼,把他折磨至死……你说我是不是一个忘恩负义的坏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