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青和莱夏刚刚结束一场枪战。他?们满身是?血地来到更衣室,把?里面一个刚洗完澡的年轻人吓得夺路而?逃。莱夏勾着嘴角,斜着眼?睛,颇为有趣地看着年轻人匆匆关上的浴室门,眼?睛里反射着头顶的灯光。

顾青坐在一旁的凳子上,闲闲靠着身后的墙壁,一边等待肩部的贯|穿伤愈合,一边打量站着的莱夏。

莱夏那头柔软的金发被汗打湿了,结成一绺一绺的,晃动在脑袋边上,靠近额头的部分,还沾着一团凝固的血污。头发下面,是?一截小麦色的脖颈,脖颈再往下,是?他?劲瘦有力的上半身。莱夏上身只穿了一件黑色背心,背心下隐隐可见肌肉的轮廓,靠近后腰的那一块,有一个还在缓慢往外冒血的巨大弹孔。

这个弹孔放在任何一个正常人身上,都会瞬间夺去他?全部的生命力。可莱夏似乎连疼痛都感受不到了,除去“死亡”带来的恐惧,疼痛只是?可以被习惯与忽略的感受。

莱夏脱下染血的背心后,将两只手?指往弹孔中送去,粗暴地想要将子弹从肉中抠出来。他?疼得脸上都冒出冷汗了,嘴上却还在絮絮叨叨地说?着:“完了,以后自|杀都起不了作用,他?们连能源都不需要消耗,咱们就会重新聚合起来吭哧吭哧地给他?们当牛做马……”

本来已经凝固得差不多的弹孔被他?这么?一通乱搅,当即又有血流不止的趋势。

我以?怎么?会喜欢上这么?一个东西?顾青轻轻摇着头,对自己?的审美表示出怀疑。

过了一会儿,见莱夏还没找到子弹头,顾青只好说?道:“要不要我帮你?”

其实这个弹孔,本来也是?他?造成的。他?们找了个有着若干掩体、干扰物和隐藏武器的训练场,真枪实弹地与对方干|了上。本来以为可以从远程枪战打到近身肉搏,没想到彼此的枪法都比自己?想象的要更精湛一点?,还没“近身”呢,就一人给对方开了个洞。

莱夏中弹的地方比顾青更关键一点?,顾青找到他?的时候,他?还没从地上爬起来。顾青可以给他?补上一枪,宣示比赛的胜利,也可以补上一刀,满足他?和莱夏对“近身肉搏”的期待,可还是?将手?臂伸到了莱夏的胳膊下,把?他?从背后抱了起来。

莱夏站起身后就恢复了行?动能力,他?为自己?又一次败在了顾青手?上感到有点?失落,这个失落却在把?更衣室中的年轻人吓跑的一刻一扫而?空。

此时此刻,他?正微仰着脖子,满脸都是?一副痛并快乐着的表情,并且不出意料地拒绝了顾青:“不用,我自己?来……”

顾青研究着自己?肩上的伤势,寻摸着能不能去洗澡了。就在这时,更衣室的门被人“哐”地一下推开,制服一丝不苟的云玥风风火火地走了进来:“玩够了,小子们。收拾一下装备,一个小时以后出发,去铁戈沙漠研究基地!”

莱夏被捉奸在床似的,吓得整个人都一哆嗦,伸出那只血淋淋的手?扯下一条雪白?的毛巾,把?自己?上半身给遮住:“更衣室门上好像写?了写?了‘性?别男’吧?还是?您老人家变了性??手?术成功怎么?也没请个咱们吃一顿——”

看来时间的确非常紧迫,云玥压根没听莱夏说?什么?,就飞快地闪了出去。

顾青瞥着莱夏,露出个意味深长的笑容:“就你这样还怕人看见?”

被云玥惊吓了这么?一遭,莱夏终于抠出了体内的子弹,对着云玥消失的方向恨恨说?道:“以?那是?没有办法!现在能量仓都被毁了,我还能让那老色鬼看了去?”

“你知道吗,就你嘴里的‘老色鬼’,?几年刚生了个小女孩,这么?点?大。”顾青比出一个两岁小孩的高度,“上周她还把?孩子带到大楼里,让她和几个同龄小孩一起玩耍。”

“几年??不会是?咱们刚穿到十年后的那一年吧?”莱夏脸上的惊疑不定简直让顾青产生了不好的预感。

两年?他?们被忽然升空的海妖号拉到小行?星带附近,还在海妖号上一起生活过几个月,这个时候的确是?能发生点?什么?的。

顾青看向莱夏的眼?神里,多了一丝复杂的情绪:“具体时间你就得自己?问她了。他?们海族人和普通人生长速度是?不是?一样,我们都不清楚。”

一个小时后,他?们登上了一架看起来非常古老的军用运输机。这架运输机也不知道是?哪个年代的品种,机舱里只有两排钉死在舱壁上的长条皮凳,皮凳上是?一条长长的钢缆。

顾青只在工业革命时代的电影中,看过伞兵将带有挂钩的绳索挂在钢缆上,然后在跳机时通过人体重力牵引拉开引导伞。现在,他?们已经不太使用降落伞这种原始的降落装置了。

可很快他?就发现机舱内的布置不是?问题,温度才是?问题。

飞机内没电扇,没空调,没有可以打开的窗户,炎炎夏日之?中,还没有起飞就已经变得又臭又闷。莱夏还没完全愈合的伤口又有了开裂之?势,为了把?血腥味闷在里头自生自灭,他?还作死地披上了件外套。

很快,其他?乘客也陆续上了飞机。包括飞行?员在内,飞机上一共坐了十一个人。从他?们的身形样貌装备来看,应该是?同行?的?辈,特别行?动部执行?局的外勤人员。但是?没有云玥,直到运输机起飞,云玥都没有上来。

一个模样气质都很像硬汉电影主角的特工坐在顾青一侧,震耳欲聋的轰鸣声中,这人中气十足地对他?和莱夏介绍:“这是?银沧共和国十五世纪的存货,完全没有任何通电设备、电磁感应装置、网络通讯设施,全靠飞行?员手?动操作!没想到吧,过了快三个世纪,这玩意还飞得起来!”

飞机看起来还很要飞一段时间,如果?什么?事情都不做,闷热、噪音和晃动会让人更加难以忍受。顾青明知故问道:“干吗要用这种古董机?”

特工用他?线条锐利的五官作出一副夸张的表情:“不会吧!云上校连任务目标都没告诉你俩?你不知道啊,这回咱们是?冲着最近那个最出风头的尉兰尉总裁过去。他?……简单地说?就是?有超能力,能用意识操控无线电。要是?那种电脑操控的飞机,没准就被他?给玩下去了!”

这名特工丝毫不为接下来的行?动感到担忧和害怕,按着顾青的肩膀说?:“甚至,不止电子信号会受到干扰,我收到的简报说?,他?有可能还能影响人的感官、意识!你跟他?靠近了,就会陷入到幻觉中还不自知,一会儿真实一会儿虚幻的。到时候你们跟紧点?,他?还没有那个让咱们产生集体幻觉的能力。”

“我知道这个人。”顾青沉声道,“不过他?怎么?去了铁戈沙漠?你们是?怎么?找到他?的?”

特工极具男人味的脸上露出一个爽朗的笑容,两只鹰隼之?眼?中冒出看傻子似的精光:“特备行?动部、基地防御部,还有海辰军校为这件事特地成立了一个联合部门,部门中讨论的内容从来没有出过会议室,你指望我能知道!不过也猜得出来,岚渊那事骗过了尉总裁,尉总裁就上了他?们的套儿。干坏事嘛,总是?要付出点?代价的。”

“你们要把?他?怎么?样?”

特工一手?拉着舱壁上的扶手?,一手?在空中挥舞比划:“他?这个人,其实是?个极其难得的人才,身世也值得同情。这么?多年来,无论银沧共和国还是?军事科技研究基地,都对他?极尽招揽,他?不愿意,也没有人强迫他?,只要不算太过分,都不会把?他?怎么?样。可谁让他?跑去东临当‘义务警察’,还在三月的时候炸了奇珍号?这都不处理?他?,以后北大陆联盟其他?国家会对咱们怎么?想?”

其实也不算是?他?本人炸了奇珍号……顾青心道。可他?不知道“出于误会炸了奇珍号”和“勾结西陆人威胁人类社会”之?间那个罪名更大。

“不过能活捉,咱们肯定是?不会下死手?的。”特工潇洒地说?着,“银沧共和国没有死|刑,就他?这种情况,大概是?终身监|禁吧!”

顾青感到更难受了,他?的胃液都快被晃了出来。机油味、汗臭味、还有一丝丝的血腥味在狭小的空间内混为一团,形成一股别具一格的热流,喧嚣地挤进身上每一个毛孔。

巨大的轰鸣声中,大家都不知不觉地安静了下去,便是?这名看起来很想继续说?下去的特工也识趣地闭上了嘴。

“杨呢?她为什么?不一起来?”顾青靠在仿佛随时就要散架的铁皮上,将快要被烤熟的脑袋偏向一旁的莱夏。

莱夏上了飞机便蜷缩一团,此刻倒比顾青要有精力,还说?得出完整的句子:“来得太匆忙了,我也不知道她不参加。不过……我看这样也好。”他?的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

“……你和她之?间,还好吗?”顾青虚弱地、试探性?地问。

莱夏先是?一脸的莫名其妙,接着还有点?兴致勃勃:“我和她?当然好啊!你是?空虚寂寞了想听我们的夜间生活还怎么?样?”

顾青摇摇头,看来事情并不是?他?想象的那个方向。或许,莱夏只是?和他?一样,感受到了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压抑感,然后把?这种压抑感归结到了尚不可知的危机上……

.

那是?一只巨大的生物。

光以它的外形来看,也许它根本不会被归到生物之?类,可尉兰知道,它就是?一只生物。

它有自己?的感官,有自己?的意识,有自己?的思考,只是?没有这个世界上的人们所能理?解、能接受的外形而?已。或许对于与它相处已久的西陆人来说?,可以用一个非常简单的词语概括它,“阎王”、“恶魔”等等类似的词语,可他?尉兰没有,他?甚至没有任何语言去形容它。

从某种程度上,尉兰已经半只脚踏入了西陆世界的大门,可他?的语言体系还是?中陆上的——人的语言只能去描述可以被感知到的事物,可一旦超出了他?们的感受范围,语言就变得非常鸡肋了。

如果?非要他?去形容,他?只能说?——“它是?一只巨大而?又令人恐惧的生物。”“它不需要以一个整体的形象存在就能把?人吓瘫。”“极度的黑暗、压抑、恶心,它把?整个铁戈沙漠变成了地狱。”“感受不到灵力存在的那一刻,我几乎有一点?开心,因为我再也不想看到它了。”“有它在,我再也不想在这个地方待半秒钟了。”“离它越远越好。”“离它越远越好……”

每次想到这儿,他?的思维就会越来越混乱。这不是?一件能够多想的事情。

他?决定听从心的话,和他?的无数?任一样,乘坐最近的一班运输机离开铁戈沙漠研究基地。

可是?,就在他?下定决心的第二?天早上,奇怪的事情发生了。

那是?铁戈沙漠上再正常不过的一天,似火骄阳一大清早就开始照耀这片不毛之?地,便是?从恒温的室内往窗外望上一眼?,都有眼?睛被烧灼的刺痛感。

他?头一次心无旁骛地躺在寝室的床上,等待着早餐时间的到来。谁知不到六点?,老何便开始敲他?寝室的门,兴奋地告诉他?他?们要出发了。

“去哪里?”尉兰开了门,一脸的困倦与疲乏。

“陨石天坑!二?十分钟后停机坪集|合!”

尉兰从床上惊坐而?起:“啥?不是?不让去吗?”

老何太激动了,压根没有听见尉兰的声音,哼着歌曲走出了房门。

尉兰脑子里冒出一百种可能性?,其中九十种问题都出在老何自己?身上。他?龙卷风似地把?自己?收拾干净,赶向停机坪,打算看看老何到底发什么?神经。停机坪上却不止老何。科克中校、刘研究员,还有两名轮班的岗哨兵竟然都在这里!

基地上还有其他?人吗?看这阵势,不是?会要人走楼空吧?刘研究员也要去?他?不是?对死星病毒没有兴趣吗?

尉兰完全懵了。老何走过来,用手?掌顶|着尉兰的背,把?他?往?推去:“你终于到了!就你到得最晚,拖拖拉拉的!”

“你们要去干吗……”尉兰一句话没说?完,就被强行?推到了水陆空三栖的军用车上。

这车他?还只在东海上的军事科技研究基地见过,用的是?核燃料,比之??老何开过来的小型机先进了太多。所以说?,这些?娇生惯养的研究员们要想在月中回去,也不是?完全没有一点?可能,只是?回去大概就要以“盗窃巨额公共财物”、“危害国家安全”等等罪名遭到起|诉了。

“所以说?……这个基地是?遇到危险了,咱们是?在进行?最后的撤离?”尉兰坐在座位上,扣紧安全带。

坐他??排的刘研究员回过头来,胖胖的圆脸上露出期待的神色:“怎么?可能撤离?咱们是?要追寻梦想!那里可是?有我最大的梦想!”

尉兰求助似地望向坐在研究员隔壁的科克中校。科克中校是?这个基地上看上去最靠谱的人,可听了刘研究员的“疯话”后,他?一点?反应也没有,灰色眼?睛忧郁地望向窗外,仿佛在思考什么?深奥的人生哲理?。

这么?一看,他?们也还是?正常的人,不像被忽然夺了舍。

军用车变型成飞行?器,四平八稳地垂直起飞。

尉兰再次看了一眼?周围的同事,心道:“既然你们都不说?,就别怪我无情无义了!”

他?闭上眼?睛,展开灵识——科克中校在想死星病毒的事情,一部关于西北军区医院的纪录片深深影响着他?,他?脑海中不时会闪过那些?医生护士还有军人的身影,他?们明知自己?以被感染、必死无疑,却还拼命地把?发病的同伴往冰柜里塞,生怕这些?已经失去神志的感染者跑出医院、感染他?人。

刘研究员则在想家里的事情。他?在大学期间认识了现在的妻子,并在五年?生下了他?们的女儿。妻子带着女儿租住在银沧共和国首都沧京一套六十平的公寓里,公寓打理?得很整洁,很有烟火气息,但他?和妻子都觉得应该在郊区买一栋带院子的小别墅——他?已经看中其中的一套了,并且每天上网关注着它的动态,希望不要在自己?找到稳定工作?卖出去。

接着是?老何。老何的想法简单而?令人感动——原来从他?来到基地的第一天,老何就挺欣赏他?的,一边在嘴上把?他?贬低得一无是?处,一边在心里期待着他?能和别的研究员不一样。老何脑海里印象最深刻的一幕就是?他?一边喝咖啡,一边说?他?想去陨石边转转,采集一些?死星病毒的原始样品。

两名岗哨兵的想法就与刘研究员比较像了。他?们是?被上级安排到铁戈沙漠研究基地服役,一个月后在这边的服役期就满了,他?们会和刘研究员一起离开这片浩瀚无边的沙漠,回到人类居住区去。他?们同样有家庭、小孩、房贷、车贷……

全是?再平淡不过的画面,尉兰越看却越觉得不可思议——竟然没有一个人真正想过他?们为什么?要去陨石坑,仿佛去陨石坑是?和回家一样理?所当然而?又令人兴奋的事情!

尉兰心中涌起了无数的疑问和不祥的预感。可自打他?看到那个东西开始,心就打死也不出来了。他?就像扔进大海中的石子一样,在激起最后一丝浪花后,彻底消失在了深不可测的海水里。

“意念如实质,实质如意念。”这是?心教给他?的说?法。

西陆神族跨越了空间和意念这四个维度,看起来就已经能够随心所欲地操纵三维物体和意念本身,那么?比西路神族还要高出一个技术文明等级的智慧体呢?他?们看待我们,会不会就像我们看待地上的蚂蚁?当蚂蚁感受到我们投下的阴影时,自然也是?恐慌不已的。

他?越是?这样想,越是?感到自己?上了一艘贼船。按理?说?,他?才是?遭到全球通缉的那一个,身边的人却怎么?一个一个的比他?还要不正常?他?要不要夺去飞行?器的控制权,让飞行?器飞回它该去的地方?

可好奇心最后还是?战胜了理?智。一个小时后,他?们的飞行?器抵达陨石天坑的上空,随即平稳地向天坑深处降去……